1 歸鄉(xiāng)與喪事大雪如絕望的絮語,無止無休地傾覆著天地。遠山與近舍的輪廓皆被抹去,
只剩下一片刺眼的蒼白。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回靠山屯的土路上,積雪沒至腳踝,
酷寒如毒蛇,順著褲管蜿蜒而上,肆意啃噬著所剩無幾的體溫。
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團轉(zhuǎn)瞬即逝的白霧,旋即被凜冽如刀的風(fēng)刮得粉碎。這天氣,
陰沉得令人窒息。屯子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荒墳,唯有幾聲零落的犬吠,
有氣無力地從不知哪個角落飄散出來,還有幾縷從歪斜煙囪里掙扎而出的灰煙,
證明著此地尚存一絲孱弱的活氣。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獨特的氣味——紙錢焚燒后殘留的灰燼味,混雜著冰雪干燥酷烈的寒意,
蠻橫地鉆入鼻腔,直沖天靈蓋。我熟悉這味道,這是死亡的氣息。吳老太太走了。
靈堂就設(shè)在她那間低矮得幾乎要陷進凍土里的土坯房內(nèi)。院門口,
一桿白幡在風(fēng)中無力地飄搖,像一個失了魂的吊客。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陳舊家具散發(fā)的霉腐氣、還有老年人身上那種難以言喻的、混合了草藥與時光沉垢的體味,
幾乎凝成實體,撞得我心頭一悶。屋內(nèi)光線晦暗不明,唯有供桌上那盞長明燈,
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微弱的光暈勉強照亮棺木前方尺之地,
將兩側(cè)紙扎的童男童女映照得影影綽綽。它們臉上用廉價顏料畫就的笑容僵硬而呆滯,
空洞的眼眸直勾勾地望向虛無,看得人脊背發(fā)涼。
壓抑的啜泣聲與鄉(xiāng)鄰們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嗡嗡地混合在一起,如同無數(shù)蒼蠅在耳畔盤繞不休。
那口薄棺就停在屋子正中央。吳老太太靜臥其中,
身上覆著一床洗得發(fā)白、露出棉絮的舊壽被,臉上蓋著一張黃表紙,掩去了她最終的容顏。
我上前燃香,草草鞠躬,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四下逡巡。幾個老嫗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頭顱緊挨,竊竊私語聲低得幾乎難以捕捉,
東頭老李家吵過”、“西頭孫家也不搭理”……她們偶爾會極快地、偷偷地朝棺材瞥去一眼,
那眼神里除了一絲應(yīng)景的哀戚,更多的是一種躲閃的、生怕被什么不干凈東西沾染上的懼憚。
守靈的長夜格外煎熬。寒風(fēng)如竊賊,無孔不入,從門窗縫隙間擠進來,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怪響,
吹得那盞長明燈火苗左搖右晃,將扭曲拉長的黑影投在墻壁上,幢幢如鬼魅亂舞。后半夜,
是人最為困頓、意識最為模糊的時刻,守夜的人開始控制不住地點頭打盹。
就在這萬籟俱寂、唯有風(fēng)聲嗚咽的當(dāng)口,誰也沒有留意,
一只通體漆黑、黑得如同凝結(jié)的深夜、幾乎尋不出一根異色毛發(fā)的老貓,
悄無聲息地從窗戶的破縫中溜了進來。它的動作輕盈得沒有一絲聲響,
那雙綠得令人心頭發(fā)怵的眼珠,在昏慘慘的光線下緩緩轉(zhuǎn)動,
掃過屋內(nèi)每一個昏沉睡去的身影。最終,它的目光死死釘在了那口棺材上。下一刻,它動了!
快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猛地竄上了棺槨邊緣,四爪落地,竟未發(fā)出半分聲響。它低下頭,
從那覆蓋著吳老太太面門的黃表紙上方,幾乎是緊貼著鼻尖的位置,一掠而過!“哎呀!貓!
有貓!” 靠近門口的一個半大少年猛地驚醒,尖聲叫喊起來,嗓音因驚懼而徹底變了調(diào)。
這一聲驚呼如同冷水滴入滾沸的油鍋,屋內(nèi)瞬間炸開了鍋!打盹的人們?nèi)俭@跳起來,
慌亂中抄起手邊的笤帚、破蒲扇,嘴里發(fā)出“嗬嗬”的驅(qū)趕聲,
沒頭沒腦地朝那黑貓撲打過去。那畜生卻異常靈活,輕盈一躍便躲過所有攻擊,
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它竟不立刻逃竄,反而扭過頭,用它那雙綠得邪異的眼睛,
冷冷地、帶著一種近乎人性化的嘲弄與狡黠,掃視了一圈混亂驚惶的人群,然后才一轉(zhuǎn)身,
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門外的濃稠黑暗,消失得無影無蹤。
“造孽啊……貓驚尸了……這是要詐尸啊……” 角落里,一直蜷縮不動的七姑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枯木,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那張布滿深壑般皺紋的老臉在昏暗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的色調(diào),
混合著深切的恐懼和某種不祥的篤定。主事人忙不迭地打圓場,
聲音卻透著一股虛浮:“沒事沒事!意外,純屬意外!都別自己嚇自己!老太太一輩子要強,
愛講究,別讓她臨走臨走還走不安生,鬧得慌慌的……”人群在他的安撫下漸漸重新坐定,
騷動看似平息了,低語聲再次響起,試圖掩蓋方才的失態(tài)。但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不安,
已然如同門外無孔不入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頭,盤踞不去。
我皺了皺眉,試圖將心底那點毛茸茸、刺撓撓的異樣感強行按壓下去——都是自己嚇自己,
這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些。2 驚尸七姑那句「貓驚尸了」的低語,如同冰冷的蛛絲,
尚未在凝滯的空氣中斷裂,主事人便強撐著發(fā)軟的雙腿,用已然走調(diào)的嗓音開始安撫眾人。
「都別自個兒嚇唬自個兒!不過是只野貓!驚擾了一下罷了!老太太一輩子要強重體面,
咱們得讓她安安生生、體體面面地走!」他的話語漂浮在眾人洶涌的恐慌之上,
如同油浮于水,輕薄且毫無說服力。幾個年輕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高聲附和,
聲音大得近乎喊叫,透著一股虛張聲勢的脆弱?!妇褪?!都啥年頭了還信這些!」
「準是風(fēng)刮的,要不就是棺材木頭熱脹冷縮!」他們刻意放大音量,眼神卻倉皇地游移,
死死避開那口沉默的棺木。守夜在一種極其壓抑的氛圍中勉強繼續(xù)。人們重新落座,
卻再無一人能有絲毫睡意。低語聲再度響起,
話題生硬地轉(zhuǎn)向無關(guān)緊要的家長里短、莊稼收成,每一個字都干癟無力,
透著欲蓋彌彰的心虛。靈堂內(nèi)的空氣變得粘稠厚重,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費極大的氣力,
沉甸甸地壓迫著胸腔。我無法如他們一般自我蒙蔽。城里數(shù)年,見識過光怪陸離,
反而對鄉(xiāng)土間這些口耳相傳、根植于血脈深處的古老禁忌,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敬畏。
寧信其有,勿信其無。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釘子楔住,
一次次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口幽黑的棺材。覆蓋于老太太面門之上的黃表紙,就在某一剎那,
邊緣似乎極其微不可察地掀動了一下——絕非風(fēng)吹所致,
那底下……仿佛有什么東西輕輕抵蹭了一下?我用力眨動干澀的雙眼,再度聚焦時,
紙張卻已恢復(fù)平整。定是過于疲憊,眼花了。我如此告誡自己,
然而后頸的寒毛卻已根根倒豎,一股冰涼的戰(zhàn)栗悄然沿脊椎爬升。后半夜,風(fēng)雪愈發(fā)癲狂。
狂風(fēng)如同困獸,猛烈撞擊著門窗,朽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隨時都會碎裂。
嗚咽的風(fēng)聲充斥耳膜,席卷一切。恰是在這風(fēng)聲的嘶鳴掩蓋之下,
一種極其細微、卻又尖銳得足以刺破耳膜的「吱嘎」聲,幽幽地從棺材內(nèi)部滲透出來。
那聲響,干燥而澀滯,宛如巨大的壓力正緩慢地扭曲著木質(zhì)。緊挨棺材的老頭猛地一個激靈,
險些從凳子上彈起,殘存的睡意瞬間煙消云散。他驚恐地圓睜雙目,死死攫住那口棺木,
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那「吱嘎」聲再度響起。較之前次,更為清晰。
這一次,聽得真真切切,那絕不僅僅是木材的哀鳴!其間分明夾雜著一種令人齒酸的刮擦聲,
一下,又一下……恍若……長長的指甲,正百無聊賴地、持續(xù)地刮撓著棺材的內(nèi)壁!
老頭倒抽一口冷氣,如同瀕溺之人,枯瘦的手指猛地死命抓住旁人的胳膊,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竸偂瓌偛拧銈兟犚姏]?……棺材……棺材里邊……」
被抓住的人嚇了一跳,不耐地試圖掙脫?!嘎犚娚??別瞎嚷嚷!」然而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身旁另外兩人亦驟然抬頭,面色慘白如紙,顯然也捕捉到了那異響。幾人瞬間屏息凝神,
心臟狂跳的聲音在死寂中幾乎砰鼓可聞。靈堂內(nèi)落針可聞。唯有門外鬼哭狼嚎的風(fēng)雪肆虐。
那詭異的刮擦聲消失了。仿佛一切僅是集體恍惚的錯覺。「興許……興許是風(fēng)聲作祟……」
有人試圖解釋,聲線干澀,連自己都無法說服。「或是棺木熱脹冷縮……」「放屁!」
老頭猛地打斷,眼球因極度恐懼而微微凸出,「那就是撓東西的聲兒!
就是從棺材里發(fā)出來的!」他的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無聲卻劇烈的漣漪。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更加難看。就在這時——供桌上那盞長明燈的火苗,
毫無征兆地猛地向下一挫!火光幾乎貼至油面,眼見就要徹底熄滅!旋即,
火苗又猛地向上躥升,瘋狂拉長,色澤驟然轉(zhuǎn)變?yōu)橐环N幽幽的、令人心悸的慘綠色!
綠油油的光暈將整個靈堂映照得森然可怖,每一張面孔都在光下扭曲得如同地府逃出的幽魂!
幾乎在同一瞬間!覆蓋于吳老太太面容之上的那張黃表紙,靠近口鼻的位置,猛地向內(nèi)一塌!
清晰地凹陷下去,形成一個邊緣銳利的漏斗狀褶皺!那形態(tài),那弧度,
活脫脫便是一張正在用力吸氣的嘴!時間凝固了致命的一秒。
那凹陷又極其緩慢地、近乎戀戀不舍地平復(fù)了回去。紙張重新貼合于面部輪廓,
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死寂。靈堂內(nèi)陷入一種吞沒一切的、真空般的死寂。
連風(fēng)聲似乎也停滯了。我瞥見身旁那個壯實的中年漢子,手中的煙袋鍋「當(dāng)啷」
一聲跌落在地,火星四濺。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張著嘴,眼珠瞪得幾欲脫眶,
直勾勾地盯著的黃表紙,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呃……」
我聽見自己喉間溢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jié),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啊——?。。?!」
七姑猛地自角落彈起,身形如同一段驟然折斷的枯枝。
她瘦小的軀殼里爆發(fā)出驚人的尖利嘶嚎,徹底撕碎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枯柴般的手指死死指向那口棺材,因極致的恐懼與絕望,面容扭曲得變了形。「是借氣!
是借氣??!那黑貓把邪氣過給她了!尸變了!要尸變了!」她的聲音尖厲刺耳,
浸透著非人的凄惶,「快!快拿重物壓住棺蓋!快啊!壓不住就全完了?。?!」
恐慌如同炸藥被瞬間引燃,轟然爆裂!理智的弦徹底崩斷!「媽呀!」「救命??!」
人們?nèi)缤瑹o頭蒼蠅般驚跳起來,尖叫、哭嚎、互相推搡踐踏著涌向門口!條凳被撞翻,
供桌上的瓜果供品被掃落一地,滾得到處都是!「鎮(zhèn)物!快找證物!磨盤!石磙!快!」
主事人面無人色,冷汗如瀑般從額角滾落,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試圖重整秩序,
然而聲音徹底淹沒于失控的狂潮之中。幾個膽色稍壯的后生面色慘白,咬緊牙關(guān),
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尋覓重物。靈堂內(nèi)亂作一團。然而,
就在這片極致混亂與騷動的中心——那口棺材。那口引發(fā)了所有瘋狂的棺材。
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再無一絲聲息。再無一絲異動。長明燈那慘綠色的火苗,
不知何時已恢復(fù)了正常的昏黃之色,安靜地燃燒著,微微搖曳。仿佛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數(shù)秒,
那清晰的吸氣凹陷,那幽綠的鬼火,全然只是一場逼真至極的集體幻視。人們喘著粗氣,
漸漸停止無頭的奔竄,驚疑不定地、遠遠地環(huán)視著那口棺材。目光交織,
傳遞著無法言說的恐懼與不確定。沉重的磨盤被抬了進來,重重地壓在了棺蓋之上。
發(fā)出沉悶的鈍響。棺材依舊沉默。主事人擦拭著額頭的冷汗,嘴唇兀自哆嗦,卻強作鎮(zhèn)定。
「好……好了……壓住了……沒事了……肯定沒事了……」無人感到?jīng)]事。
一種較之先前純粹的恐慌更為深沉、更為粘稠的寒意,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每個人的骨髓縫隙。
那口棺材沉默地橫亙于彼處,厚重的磨盤鎮(zhèn)壓其上。它不再僅僅是一具容納遺體的容器。
它更像一枚被強行封印的、充盈著未知邪祟與惡意的繭。正于無聲處,悄然醞釀著什么。
蟄伏等待著什么。靈堂內(nèi)只剩下人們粗重壓抑的喘息,與窗外永無止境的風(fēng)雪嗚咽。
我凝視著那被死死壓住的棺蓋,喉間干澀發(fā)緊。
方才……那黃表紙凹陷下去的輪廓……實在像極了一張嘴。一張正貪婪吸吮著什么的嘴。
它……吸飽了么?3 夜啼那幾方沉重的磨盤石,如同鎮(zhèn)壓邪祟的符印,死死扣在棺蓋之上,
仿佛如此便能將某種不可言說的存在徹底封禁于幽冥。送葬的隊伍行進得極快,近乎倉皇,
頂著頭頂嗚咽悲號、卷著雪沫砸得人臉生疼的寒風(fēng),一路幾乎小跑著,
將吳老太太那口加了“料”的棺木抬至村外山坳那片凍土。無人言語。無人抬眼。
更無人敢去瞥視那口棺材,仿佛只需一眼,內(nèi)里之物便能破石而出。
掘坑、下葬、填土、壘墳、揚撒紙錢……所有儀式皆在一種近乎慌不擇路的急促中完成。
紙錢甫一離手,便被凜冽的寒風(fēng)撕扯成碎片,白茫茫飄散開來,凄冷如同天地亦在為之服喪。
人們幾乎是逃離般奔回屯子,無人回首,只余那座新起的墳塋,
在愈發(fā)狂暴的風(fēng)雪中孤寂瑟縮,迅速模糊了輪廓。天色晦暗得異常迅疾。
仿佛連日頭也心生畏怯,早早隱匿了形跡。夜幕如浸透了濃墨的沉重幔帳,轟然壓下,
較之以往任何一夜都更為深邃、更為死寂。風(fēng)聲也變得詭譎,在那慣常的嗚咽之中,
似乎糅雜進了別樣的聲響——一種壓得極低、既非人語亦非獸鳴的哼唧,斷斷續(xù)續(xù),
乘著風(fēng)的縫隙鉆入耳廓,激起脊背一層冰涼的粟粒??可酵蛷氐奏渎?。家家戶門緊鎖,
窗牖密閉,燈火熄滅得比平日早了足足一個時辰。屯子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漆黑與寂靜,
唯有雪花撲簌落地的微響可聞。即便是平日最兇悍的守夜犬,此刻也只蜷縮于窩棚深處,
喉間壓抑著不安的咕嚕聲,不敢真正吠叫出聲。然而孩童心性,終究難耐。
李嬸家那年方八歲的鐵蛋,午后因彈珠游戲輸給了玩伴二狗子,憋了滿腹悶氣,
晚膳也未用幾口。臨到上床時分,
心里仍惦念著那顆掉落于院外苞米垛旁、他最是珍愛的花玻璃彈珠。
趁李嬸俯身收拾碗筷的間隙,小家伙如同滑溜的泥鰍,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門。冷風(fēng)一激,
鐵蛋打了個寒顫,卻仍咬緊牙關(guān),踮著腳尖朝那苞米垛摸去。院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唯有積雪反射著一點微弱慘淡的幽光。李嬸洗凈碗筷,習(xí)慣性地朝院里喊了一嗓子:「鐵蛋!
滾回來燙腳!」無人應(yīng)答。又喚兩聲,唯有風(fēng)聲嗚咽作答。李嬸心頭猛地一沉,
一股沒來由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抄起手電筒沖出院門,壓著嗓音呼喚,
聲線已然帶了不易察覺的顫抖:「鐵蛋!死孩崽子!莫要嚇唬娘!快出來!」
風(fēng)聲吞噬了她焦急的呼喊。手電光柱如一把惶惑的利刃,在雪地上來回劃動。陡然間,
光束定格于院門外的某片雪地。那片雪地一片狼藉。有明顯的拖拽痕跡,
其間深陷著鐵蛋那雙破舊棉鞋拼命蹬踏留下的混亂坑洼。而在一旁,
赫然印著一串絕非尋常的印記!那絕非她所知任何牲口所能留下!不大,卻深陷得驚人,
仿佛被某種極端尖銳之物狠狠刺入雪中。那形態(tài)……那形態(tài)隱約似極瘦極小的人手撐地,
但指端又過于尖細,更近于……利爪!更令人駭然的是,在那爪印前方寸許,
還伴有一連串細小而深邃的圓洞,恍若被什么尖細的硬物狠狠杵鑿而出!
所有這些痕跡交織在一處,
構(gòu)成了一幅無比詭譎的行進圖——宛如一個纏裹小腳、需拄拐杖的老嫗,卻以四肢匍匐之姿,
以一種超乎想象的速度爬行而過所遺!李嬸的呼吸驟然停滯。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冷凝凍結(jié)。
腦中嗡鳴一片,空白驟臨。她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木然地循那拖痕跟了幾步。
手電光顫抖著晃動,驀地照亮雪地中一點微弱的反光——正是那顆色彩斑斕的玻璃彈珠。
彈珠旁,散落著幾段顏色鮮亮的毛線,那是她今晨才親手為鐵蛋縫綴在棉帽耳罩上的!
「鐵蛋——?。?!」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凄厲到足以撕裂夜空的慘嚎,
猛地從李嬸喉間迸發(fā)!那哭聲裹挾的絕望與恐懼,猶如一柄冰鑄的錐子,
瞬息刺破了靠山屯偽裝的死寂!相鄰院落幾扇窗戶猛地亮起昏黃燈火,
有人驚疑不定地推窗探頭張望。我亦被那駭人哭嚎驚得心頭驟緊,披上棉襖便沖出門外。
冷風(fēng)如刀,刮面生疼。只見李嬸整個人癱軟在雪地中,身軀抖如風(fēng)中殘葉,
手指死死摳抓著旁側(cè)凍硬的土塊,指甲劈裂亦渾然不覺,只是張著嘴,
發(fā)出那種破碎不成調(diào)、絕望至底的嚎啕。涕淚縱橫的臉龐暴露于寒風(fēng)之中,
頃刻結(jié)上一層薄冰。那串詭異的印記,就那般清晰、猙獰地烙印在她身旁的雪地上,
一路蜿蜒,遁入屋后更為濃稠的黑暗深處。我手中的電筒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痕跡掃去。
光柱顫抖,勉力照亮前方一小片雪原。痕跡消失于苞米垛后那片深沉的陰影之中。
就在光束即將移開的剎那——苞米垛深處,那極暗之地,似有某物極快地蠕動了一下。
伴隨一聲極輕極迅疾的「窸窣」響動,仿佛有什么重物被急速拖曳著,
摩擦過干枯的玉米秸稈,沒入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最核心。風(fēng)聲,仿佛驟然停頓了一瞬。
李嬸的嚎哭聲也猛地噎住。她抬起頭,臉上是一種徹底湮滅了希望的、死灰般的絕望。
一種冰冷粘稠的恐懼,如同無聲漲潮的黑色海水,自那片黑暗深處彌漫開來,
轉(zhuǎn)瞬間淹沒了整個屯落,灌入每個人的口鼻,扼緊了所有人的咽喉。屯子,徹底死了。
連哭聲都已斷絕。唯有寒風(fēng)仍在嗚咽,那聲響,此刻聽來,
像極了一個老嫗壓抑的、得逞般的低沉嗤笑。
4 竊語與爪痕門軸那一聲嘶啞冗長的**吱呀——**,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嘆息,
銳利地劃破了院外死寂的空氣。它不像尋常的開門聲,
更像某種沉睡之物被驚擾后發(fā)出的不滿呻吟。
合氣味瞬間從門縫中洶涌而出——是陳年草藥苦澀的底蘊、廉價香火焚燒后殘留的嗆人煙味,
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仿佛積攢了數(shù)十年塵埃與孤寂的沉腐氣息,它們交織在一起,
沉甸甸地壓上來,蠻橫地灌入我的口鼻,幾乎讓我喘不過氣。我踏入門內(nèi),
身后的風(fēng)雪聲仿佛瞬間被隔絕在外。院子里積雪無人打掃,枯死的藤蔓如同扭曲的黑色血管,
爬滿了低矮的土墻。幾株叫不上名字的干枯草藥歪斜地插在雪地里,像一個個詭異的符號。
正對著的,是那扇更為破舊、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屋門,此刻緊閉著,
門板上糊著厚厚的、油膩的紙張,遮蔽了內(nèi)里的一切。院內(nèi)靜得可怕,
唯有我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以及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每向前一步,
那股陰冷的、摻著藥味和陳腐氣息的寒意就更重一分,絲絲縷縷地鉆進棉襖,黏在皮膚上,
冷得刺骨。我停在屋門前,深吸了一口那令人頭暈的 腐臭味,抬手,叩響了門板。
“咚、咚、咚?!甭曇舫翋?,如同敲在實心的木頭上,被院墻擋回來,顯得格外突兀。
里面毫無反應(yīng)。我又加重力道敲了三下?!斑?!咚!咚!”這一次,
聲音里帶上了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灼。短暫的死寂后,就在我以為里面根本無人,
或者……無人能應(yīng)時,一個極其沙啞、干澀得像是用砂紙在摩擦枯樹皮的聲音,
慢悠悠地從門板后面飄了出來,微弱,卻清晰得令人頭皮一緊。「……進來吧……」
那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沒有驚訝,沒有詢問,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了然的疲憊。
我推開門。更濃重十倍的復(fù)雜氣味劈頭蓋臉地砸來,幾乎讓我踉蹌一下。屋內(nèi)光線極度晦暗,
只有炕桌上一盞小小的、用不知什么油點燃的油燈,豆大的火苗頑強地跳躍著,
投下一圈昏黃不清的光暈,勉強照亮炕頭那一小片區(qū)域。光線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陰影,
家具的輪廓在其中模糊扭曲,仿佛潛藏著什么。七姑就窩在那片光暈中心的炕頭上,
身上裹著一件油亮發(fā)黑、看不出年代的厚棉襖,整個人幾乎陷在一堆顏色暗沉的舊被褥里。
她瘦小得驚人,像一具披著衣服的骨架。一張臉布滿深壑般的皺紋,
一雙眼睛就嵌在那皺紋的最深處,昏黃,渾濁,卻在我進來的瞬間,猛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目光銳利得與她衰老的體態(tài)全然不符,像能一下子刺進人心里去。她沒問我是誰,
也沒問我為何而來。只是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我,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
「……屯里……又不太平了?」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得厲害,語氣卻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猓?/p>
仿佛早已預(yù)料到我的到來,預(yù)料到屯子里必然要發(fā)生的災(zāi)禍。我喉嚨發(fā)干,點了點頭,
發(fā)現(xiàn)在這目光下,任何迂回的開場白都顯得多余可笑。我艱難地開口,
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fā)澀:「七姑,李嬸家的鐵蛋……昨晚沒了。
雪地里……留下些奇怪的印子?!刮冶M力描述那爪印的詭異形狀,描述那非人非獸的痕跡,
描述苞米垛后那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聲和拖拽感。我提到守靈夜那只黑貓,
提到棺蓋的響動和長明燈的異變,提到所有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細節(jié)。
我的語速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稍驅(qū)散一點盤踞在心口的寒意。
七姑一直安靜地聽著,那雙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深不見底。直到我說完,
屋內(nèi)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燈燈花偶爾爆裂的輕微噼啪聲。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深深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背負了太多秘密的疲憊?!甘恰埳贰?/p>
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斷定,「借了死人的殃氣,
合了山野里的精怪,成了氣候了。這東西……現(xiàn)在非人非貓,
靠著一口橫死的怨氣和活物的血氣活著……最是貪饞小孩子的生魂?!棺詈髱讉€字,
她說得又輕又慢,卻像冰錐一樣扎進我的耳朵?!浮蜎]法子治?」
我的聲音抑制不住地帶上了一絲顫抖。「怕火,怕響動,怕黑狗血這類至陽至烈的東西。」
七姑的眼皮掀開一條縫,昏黃的光線下,那眼神銳利得驚人,「但光趕跑它,沒用。
這東西邪性,記仇,盯上了,就陰魂不散,遲早還得回來?!顾D了頓,
干瘦的手指在被褥上無意識地摳抓著,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我卻聽得一字不落。
「得找到它的‘根’?!埂父??」我急切地追問,向前邁了一小步。「要么,
是找到那作祟的黑貓本體,滅了它。要么……」她渾濁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就是找到吳老太太憋在心口的那股‘怨氣’,
或是她舍不下的‘執(zhí)念’。它現(xiàn)在是憑著這股邪勁兒在動……它的所作所為,
逃不出這個框框。」她的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插進我混亂的思緒里,
那些關(guān)于吳老太太孤僻、要強、渴望兒孫又求而不得的碎片,瞬間有了指向性。說完,
她不再看我,顫巍巍地轉(zhuǎn)過身,在那堆漆黑的被褥和炕柜深處摸索了半晌,
掏出一個用臟污舊布縫成的小口袋,遞向我?!改萌?。門檻,窗臺,撒上點兒。
尋常的臟東西,不敢近前……但對付成了氣候的,擋不住多久。」我接過那小布袋,
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里面似乎是些米?;祀s著硌手的粗糲顆粒,
還有幾枚削尖的、觸手冰涼的硬木楔子。「要想真的安生……」七姑的目光投向那扇小窗,
窗外是灰蒙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天空,她的聲音飄忽得像一聲嘆息,「……得弄明白,
那老姐姐……她心里頭到底還‘念著’啥……或者,到底在‘恨著’啥……」
我死死攥緊那個小布包,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它沉得超乎想象,
仿佛里面裝著的不是糙米朱砂,而是鉛塊,是巨石,壓得我心頭更加窒悶。
七姑的話非但沒有帶來指引,反而像在眼前又揭開了一層更濃、更詭異的迷霧。
不僅要面對那不知為何物的邪祟,
如今還要去深挖一個死人可能帶入墳?zāi)沟?、絕不光彩的秘密。我剛啞著嗓子道了聲謝,轉(zhuǎn)身,
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門板,正要推開。陡然間——從屯子另一頭,
極其遙遠卻又異常清晰地,猛地傳來一聲短促到極致、尖銳到破音的驚叫!
像是有誰被什么東西瞬間扼住了喉嚨,又猛地放開,只剩下極致恐懼的余音,
撕裂了下午死一般的寂靜!我的動作瞬間僵住,渾身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成了冰碴。
那東西……它根本沒有蟄伏!它就在屯子里!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許,就在此刻,
正窺視著某個新的目標!5 夜巡與鬼影恐懼如同窖藏過度的劣酒,
在屯子這個密閉的容器里無聲發(fā)酵、膨脹,終于在這一刻撐破了那層勉強維持的封泥,
酸腐的氣息挾帶著絕望,催生出畸形的行動。不能再坐以待斃。幾個尚存幾分血性的青壯,
連同我在內(nèi),勉強湊成一隊。我們抄起能尋到的一切——手電、柴刀、頂門杠,
組成了一支倉促而悲壯的夜巡隊。兩人一組,劃定了各自負責(zé)的片區(qū),天一擦黑,
便不得不硬著頭皮,踏入那片能凍僵魂魄的濃稠夜色。屯子已徹底死去。連犬吠都絕跡了,
那些平素兇悍的守夜犬被主人們死死拴在屋內(nèi),只能從喉嚨深處擠出被壓抑的、恐懼的嗚咽。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們這幾粒渺小的生靈,腳踩厚雪發(fā)出的“咯吱”聲,
以及那被刻意壓到最低、幾乎凝滯的呼吸。手電的光柱在這吞噬一切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