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光成了這間臥室里唯一有生命力的東西,幽白,執(zhí)拗,映著沈帆一眨不眨的眼睛。他把音量鍵按到最小,生怕一點多余的聲響會打破這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而奇妙的連接。空調(diào)依舊吭哧工作,蟬鳴依舊喧囂,但它們的背景音地位從未如此明確——它們只是背景,真正的舞臺中央,是掌心里這塊發(fā)光的屏幕,和屏幕另一端那個匿名的、卻帶著清晰心跳聲的“薇”。
她回復(fù)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每一次屏幕亮起,每一次極輕微的震動透過枕套傳來,都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此刻異常敏感的神經(jīng)湖面,漾開一圈圈清晰的漣漪。
「聊什么?」她問。后面跟了個小小的、歪著頭的表情,像是在觀察,又像是帶著點同樣的無措和好奇。
沈帆的手指懸在輸入框上。聊什么?這真是個問題。平時和哥們兒插科打諢,垃圾話能說一籮筐,可現(xiàn)在,他腦子里卻像被清空了的緩存,一片空白。他不想顯得輕浮,也不想太過沉悶嚇跑對方。這種小心翼翼的權(quán)衡感,陌生又新奇。
他目光掃過房間里模糊的輪廓,最后落在那扇透著昏紫夜色的窗戶上。
「就從…為什么失眠開始?」他打下這行字,又刪掉,覺得像在查戶口。重新輸入:「或許,從吐槽這見鬼的天氣開始?它得為我的失眠負(fù)至少一半責(zé)任?!拱l(fā)送。他把原因推給天氣,一種安全又帶點共情意味的開場。
薇的回覆帶著一種近乎可愛的認(rèn)真:「天氣同謀+1。但主犯可能是我白天睡太多的午覺,以及…一顆不太聽話的腦子?!?/p>
「腦子它…經(jīng)常擅自加班?」沈帆順著她的話問。
「嗯。尤其是晚上。它會自動播放白日循環(huán)片段,或者…隨機生成一些毫無意義的哲學(xué)思考?!购竺娓藗€捂臉的表情。
「比如?」沈帆發(fā)現(xiàn)自己笑了,是那種無聲的、從胸腔里彌漫開的笑意。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側(cè)躺著,把手機屏幕的光調(diào)得更暗了些,以免刺痛眼睛。
「比如…宇宙有沒有盡頭?時間的本質(zhì)是什么?或者…三年前某天我為什么要對那個賣冰淇淋的阿姨說謝謝說了三遍?」她發(fā)來一長串,「是不是很無聊?」
「不,」沈帆飛快地打字,「至少比思考明天早上吃什么要有趣得多。我腦子晚上一般只負(fù)責(zé)播放‘游戲失敗’音效重播。」
「哈哈哈哈,」她回了一串笑,「聽起來損失慘重。」
「血虧。」沈帆附和。氣氛似乎松弛了下來。那種隔著一層屏幕的陌生感,在文字一來一往的跳動間,悄然消融了一點點。他們從失眠的原因,聊到奇葩的夢境,聊到高考結(jié)束后那種普遍的失重感,聊到各自城市今夜并不美麗的夜空,聊到都喜歡的那款玻璃瓶橘子汽水,甚至聊到了小區(qū)里哪只流浪貓最胖。
話題像溪流,沒有既定方向,只是自然地流淌,遇到一塊石頭就轉(zhuǎn)個彎,碰到一片落葉就打個旋兒。沈帆發(fā)現(xiàn),這個“薇”的思維很跳躍,有時會冒出一些古怪又精妙的比喻,有時又顯得有點傻氣的認(rèn)真。她似乎既敏感又豁達(dá),會為一件小事糾結(jié),又能輕易地自嘲解圍。
時間在這種靜謐而專注的交流中失去了線性意義。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減弱了許多,或許是天快亮了?沈帆完全沒去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上跳出的每一個字,揣摩著文字后面的情緒,想象著屏幕那端的人此刻可能的表情。
他知道了她大概也住在同一個城市,知道了她窗外的路燈是暖黃色的(她拍了一張模糊但能看出光暈的照片發(fā)過來),知道了她害怕打雷但喜歡下雨的聲音,知道了她收藏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白噪音音頻。
他也分享了自己這邊窗外的夜景照片(同樣模糊),吐槽了室友驚天地泣鬼神的磨牙聲(偷偷錄了一小段發(fā)過去,引來她一連串表示同情和更好奇了的表情包),甚至聊起了自己差點報考天文系最后卻屈服于現(xiàn)實選了計算機的遺憾。
這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他們彼此匿名,不知道對方的長相、身高、具體住在哪個街區(qū),甚至不確定對方所說的每一句話是真是假。但就在這個被黑夜包裹的、絕對私密的數(shù)字空間里,某種基于純粹精神共鳴的信任和親近感,卻在以驚人的速度滋生。
仿佛他們不是在和一個陌生人聊天,而是在茫茫人海里,打撈起另一個頻率相同的、孤獨的信號。
「你說,」薇忽然發(fā)來一條消息,語氣變得有些飄忽,「現(xiàn)在這個時候,除了我們,還有多少人是真的醒著,而不是在夢里?」
沈帆看著這個問題,想了想:「很多吧。急診室的醫(yī)生,便利店的值班員,跑長途的司機,還有…」他頓了頓,加了一句,「所有心里裝著事,睡不著的人。」
「我們屬于后者?!罐笨偨Y(jié)。
「嗯?!股蚍亓艘粋€簡單的字。沉默在文字間停留了幾秒,但并不尷尬,反而像一種共同的確認(rèn)。
「有點奇怪,」她又發(fā)來,「明明很困了,但就是不想睡。好像一閉上眼睛,就會錯過什么?!?/p>
沈帆的心跳似乎又漏跳了一拍。他也有同樣的感覺。這場突如其來的深夜對話,像一顆意外獲得的、甜美的糖果,含在嘴里,舍不得太快融化。
「那就…再聊五毛錢的?」他試探著問。
「好。」她回得很快,「這次你起頭。」
沈帆看著窗外,天際線似乎透出了一絲極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夜的最濃黑的階段,正在緩慢地過去。
他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問出了一個盤旋在他心里有一會兒的問題:「你的頭像,那個橘子,有什么特別含義嗎?」
問題發(fā)送出去。他等待著。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答案,或許很重要。
屏幕那端,沉默的時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長。
久到沈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問了一個過于私人的問題,正準(zhǔn)備發(fā)點什么緩和一下時,她的回復(fù)跳了出來。
「它啊,」薇的文字似乎帶著一點輕輕的嘆息,「代表一個…很久沒實現(xiàn)的約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