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林嶼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沈曦的冷淡目光像冰錐一樣扎在他的心口,讓他輾轉反側。他知道自己太操之過急了,家訪這種事,對于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來說,無疑是極大的冒犯。
他從冰箱里拿出一聽冰啤酒,咕嘟咕嘟灌了幾口。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流下,卻無法冷卻他內心的焦灼。他不是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也不是經驗豐富的教育工作者。他只是一個在末日中掙扎求生的普通人,突然被賦予了“拯救世界”的重任。這任務太重,重到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打開手機,屏幕上是學校內部的通訊群組。各種通知和閑聊混雜在一起。他嘗試著輸入“心理輔導”幾個字,想看看學校有沒有這方面的資源。
果然,學校有一個心理健康輔導室,負責人是一位姓趙的女老師。林嶼猶豫了一下,點開了趙老師的頭像,發(fā)了一條好友申請,并附上了一句簡單的介紹:“趙老師您好,我是新來的高二(三)班班主任林嶼,想向您請教一些學生心理方面的問題。”
很快,趙老師就通過了申請,并發(fā)來一條信息:“林老師你好,歡迎加入。有什么問題隨時來找我?!?/p>
林嶼松了口氣,至少,他不是完全孤軍奮戰(zhàn)。他需要專業(yè)的意見,來處理沈曦這種特殊的案例。
第二天是周一,早晨的班會課。林嶼站在講臺上,目光不自覺地掃向沈曦。少年依舊坐在角落里,低垂著眼簾,仿佛正在神游天外。林嶼不知道他昨晚有沒有將自己的“冒犯”告訴奶奶,也不知道奶奶會不會因為他的家訪而責怪沈曦。
他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像一個普通的班主任,平靜地布置著本周的班級事務。當他提到班級衛(wèi)生值日表時,他發(fā)現沈曦的名字被排在了最后一個,幾乎是每次輪到,都能避開最辛苦的掃廁所或者倒垃圾任務。這明顯是有人在刻意照顧他,或者說,班干部在“區(qū)別對待”他。
林嶼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種“特殊化”。無論是好的壞的,都會讓沈曦更加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也更容易讓他與集體產生隔閡。
“沈曦,”林嶼點名道,“下周你可以和李明同學調換一下,去打掃教室前面區(qū)域?!?/p>
沈曦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他習慣了被安排在輕松的末位,可能從沒想過會被人主動調整。
旁邊的李明同學也有些意外,但隨即露出了一個有些不情愿的表情。
林嶼看到這一切,心里有些無奈。他知道自己打破了某種平衡,但這是必要的。他不能讓沈曦一直在舒適區(qū)里被邊緣化。
“林老師,他不是學習好嗎?這些事情就讓他少做點唄?!卑嗬镉袀€調皮的男生小聲嘀咕了一句,引來一陣笑聲。
林嶼眼神銳利地掃過那個男生,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學習好,不代表可以脫離集體。沈曦同學也是班級的一份子,每個人都應該承擔自己的責任?!绷謳Z的語氣雖然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沈曦同學是個頂尖的優(yōu)秀學生,我相信他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不需要任何人特殊照顧?!?/p>
他這話,前半句是在強調集體責任,后半句卻是在給沈曦打氣,同時也是在對那些異樣的目光進行反擊。當然,他心里也有點小私心,稍微捧一下沈曦,或許能緩和一下少年對他家訪的芥蒂。
沈曦這次沒有低頭,他直視著林嶼,那雙漆黑的眼眸里,仿佛閃過一絲微光。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非常輕微地,點了點頭。
林嶼的心里松了口氣。至少,沈曦沒有表現出抗拒,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無視。這是一個進步。
午飯時間,林嶼特意去學校食堂打了兩份飯,然后端著其中一份,走到了沈曦身邊。
“沈曦,今天食堂有你愛吃的紅燒肉,嘗嘗?”林嶼微笑著,將飯盒放在他的桌上。
沈曦愣住了,他顯然沒料到林嶼會給他送飯。他的眼神里出現了一絲迷茫,但很快又被淡漠取代。
“謝謝林老師,我不餓?!彼蜌獾鼐芙^,眼神卻不自覺地瞄向那份冒著熱氣的紅燒肉。
林嶼挑了挑眉,語氣帶著一絲調侃:“別跟我客氣,這飯菜味道很好的,而且……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點好的,將來才能有勁兒搞科研,是不是?”
他這話,半是試探半是玩笑。果然,提到“科研”,沈曦的眼神又是一跳,似乎被觸動了什么。
“我說了,我不餓。”他再次拒絕,這次語氣堅定了一些。
“行吧,你不餓,那我餓?!绷謳Z索性拉過旁邊的椅子,在沈曦身邊坐下,一邊打開自己的飯盒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一邊又把沈曦那份飯盒推到他面前,“我不喜歡浪費糧食,你如果不吃,就陪我坐一會兒?;蛘撸憧粗页砸部梢?。”
這話說得有點無賴,卻也透著一絲親近。林嶼知道沈曦心防很重,強行突破只會適得其反,用這種方式,半硬半軟地拉近距離,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沈曦看著林嶼,眼神里帶著一絲無語。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老師,既不像教導主任那樣嚴厲,也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客套。林嶼身上,似乎有一種特別的,讓人無法完全抗拒的力量。
空氣中彌漫著紅燒肉的香氣,沈曦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咕嚕聲。他臉色微不可察地紅了一下。
林嶼笑了:“看吧,跟我一樣,你肚子也餓了。別不好意思,吃吧。這也不是我做的,咱們都是學校食堂的消費者,誰吃不一樣?!?/p>
沈曦沉默了很久,最終,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了嘴里。他吃得很慢,很斯文,仿佛在品嘗著世界上最珍貴的食物。林嶼看著他,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陣暖意。
“沈曦,你覺得《雷電頌》這篇課文怎么樣?”林嶼隨意地找了個話題。
沈曦放下筷子,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說:“郭沫若先生借雷電,寫出了對黑暗和壓迫的反抗,對光明和自由的向往。充滿了激情和力量?!?/p>
林嶼點頭:“是啊,你覺得我們在這個時代,還需要這種‘雷電頌’嗎?”
沈曦的眼神又投向窗外。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這個時代,虛偽的和平掩蓋了真正的黑暗?;蛟S,更需要這樣的力量,去撕裂表象?!?/p>
林嶼心里一震,這沈曦,不僅僅是天才,他對世界的看法,簡直是透徹得可怕。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少年對社會的思考,還是他未來毀滅世界的某種前兆。
“和平的表象下有黑暗,這是沒錯?!绷謳Z輕聲說,“但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需要用‘雷電’去轟擊才能驅散?有時候,或許微光的聚集,反而更有力量?!?/p>
沈曦的眼睛轉了回來,直視著林嶼。他沒有說話,但眼神里,似乎在思索著林嶼的這句話。他大概從未想過,有人會用“微光的聚集”來對抗“雷電”。
林嶼也沒有繼續(xù)追問。他知道,飯要一口一口吃,心結也要一點一點解。他只是安靜地吃著飯,時不時地給沈曦夾一塊紅燒肉。沈曦也不再拒絕,默默地吃著。
一頓簡單的午飯,讓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再那么劍拔弩張。沈曦的眼神里,對林嶼的冷漠與戒備,似乎稍稍消退了一點點。
下午,林嶼根據趙老師的建議,特意安排了一堂心理健康課。這節(jié)課的主題是“如何面對壓力與孤獨”。他沒有直接點名沈曦,但課上播放的一些關于天才少年因為孤獨而走上歧途的案例,以及一些疏導內心壓力的建議,他相信沈曦會聽進去。
令林嶼意外的是,在課后提問環(huán)節(jié),沈曦竟然舉手了。
“林老師,”沈曦的聲音清澈而平靜,“如果一個人,他所追求的真理,被這個世界誤解,甚至被視為異端,他應該怎么辦?”
這個問題,讓教室里所有學生都愣住了。林嶼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知道,這不僅僅是沈曦的疑問,更是他內心深處的困境。
“沈曦,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绷謳Z定了定神,微笑著看向他,“真理,從它被發(fā)現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經歷質疑和挑戰(zhàn)。但被誤解,并不代表它不是真理。如果你堅信你所追求的是正確的,那么你需要做的,不是放棄,也不是去強行改變所有人的看法,而是……找到那些能夠理解你的人,然后用你能接受的方式,去證明它?!?/p>
講臺下,沈曦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似乎在思考著林嶼的話,又像是覺得林嶼的回答無法完全解決他內心的困惑。
林嶼知道,他離打開沈曦的心門,又前進了一小步。他不是心理輔導師,但他能感受到,沈曦在那個瞬間,是真正在向他尋求答案。
也許,他只是一個少年,一個被世界遺棄,卻又天賦異稟的少年。他需要一個燈塔,而不是一個阻攔他前進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