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悶熱的空氣像是要把人的肺都擠干。
陳雪茹“咔噠”一聲鎖上棕色的硬皮箱,頭也不回地對我說:“陳巖,
我跟你過了五年沒見著光在哪兒的日子,夠了?!钡诙湓?,
她指著門外那輛嶄新的豐田皇冠,說:“黃老板的廠在東莞,一個月給我開八百,包吃住。
你呢?你一個月除了那二百塊死工資,還能給我什么?”我站在原地,
看著這個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女人,喉嚨像是被水泥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今天化了很濃的妝,鮮紅的嘴唇,像要滴出血?!罢f話啊!”她終于回頭看我,
眼神里滿是不耐煩和鄙夷,“你就是這樣,一輩子都是個窩囊廢!連句挽留的話都說不出口!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肉里,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一句:“家里……媽的手術(shù)費,
你放在哪了?”那是我跑了三年黑車,沒日沒夜攢下的三萬塊錢,是我媽的命。
陳雪茹的眼神閃躲了一下,隨即冷笑一聲:“什么手術(shù)費?我不知道。
那是你欠我的青春損失費!”“你!”我目眥欲裂,一股血腥味直沖腦門。她拎起皮箱,
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沒有一絲留戀,只有解脫和一絲憐憫。
“陳巖,認(rèn)命吧。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門開了,那個叫黃鶴立的港商就站在外面,
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手腕上的金表在昏暗的樓道里晃得人眼暈。他甚至沒看我一眼,
很自然地接過陳雪茹手里的皮箱,摟住她的腰,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雪茹,
跟這種人廢話什么,我們走?!蔽蚁褚活^被激怒的公牛,猛地沖了過去!可我還沒碰到他,
黃鶴立身后兩個馬仔就把我死死按在了墻上。黃鶴立這才慢悠悠地轉(zhuǎn)過頭,上下打量著我,
像是看一只螻蟻,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年輕人,沒錢,就不要學(xué)人談感情。
看好你家的門,別讓老鼠進(jìn)去了?!闭f完,他摟著陳雪茹,頭也不回地走下樓。
皇冠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我癱軟在地,腦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樓下傳來街坊鄰居的議論聲?!澳遣皇顷悗r家的媳婦嗎?跟個大老板跑了!”“嘖嘖,
陳巖這孩子,太老實了,守不住啊……”這些聲音像無數(shù)根針,刺得我體無完膚。
我瘋了一樣沖回屋里,翻箱倒柜。床底下,衣柜里,所有我們藏錢的地方,空空如也。存折,
不見了。三萬塊,一分不剩。就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
我顫抖著手接起電話,是醫(yī)院打來的?!拔??是陳巖嗎?你母親的醫(yī)藥費該交了,再拖下去,
我們只能停藥了!”“我……”我握著話筒,眼前一黑,轟然倒地。
2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時,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饑餓和絕望像是兩條毒蛇,
啃噬著我的五臟六腑。我爬起來,給自己灌了一大杯冷水,腦子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不能倒下。我倒下了,我媽怎么辦?我沖出家門,像個瘋子一樣在大街上狂奔。
我要去找陳雪茹,我要把錢拿回來!可跑到長途汽車站,哪里還有皇冠車的影子?
東莞那么大,我上哪兒去找?夜里的風(fēng)很冷,吹得我渾身發(fā)抖。我蹲在路邊,
像一條被主人拋棄的野狗,抱著頭,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絕望。第二天,
我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了廠里。我是國營電子廠的維修工,一個月二百塊,餓不死,
也發(fā)不了財。廠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同情、嘲笑、幸災(zāi)樂禍。工友李大光湊過來,
拍了拍我的肩膀,塞給我兩個饅頭:“巖子,別想太多,那種女人,走了就走了。
”我沒說話,接過饅頭,狼吞虎咽。我需要力氣。一整天,我都在機械地重復(fù)著手里的活,
腦子里卻在瘋狂地轉(zhuǎn)。借錢?親戚朋友都窮,誰能拿出三萬塊?搶?我沒那個膽子。
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我媽……下班的時候,我路過廠長辦公室,
聽到里面?zhèn)鱽韼讉€小領(lǐng)導(dǎo)的議論聲。“聽說了嗎?城南那個港商的電子廠,要黃了!
”“哪個港商?”“就那個叫黃鶴立的,前陣子還來咱們這挖人呢。”黃鶴立!
這三個字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我。我猛地停下腳步,貼在門上,屏住呼吸。
“他那廠子我去看過,設(shè)備都是從香江淘汰下來的,生產(chǎn)的錄音機質(zhì)量次得要命,
根本賣不出去。欠了一屁股債,聽說急著把廠子盤出去,好回香江。
”“誰敢接那個爛攤子啊,接過來就是往里賠錢?!薄翱刹皇锹?,聽說連地皮帶設(shè)備,
三萬塊就賣,都沒人要。”三萬塊……三萬塊!一個瘋狂到我自己都害怕的念頭,
從心底里冒了出來。眾人眼里的垃圾,對我來說,卻可能是唯一的機會。我懂技術(shù),
我知道那些老設(shè)備的問題出在哪。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黃鶴立的軟肋——他急著脫手,
他不懂這邊的市場!我要盤下他的廠!我要用他丟掉的垃圾,把他狠狠地踩在腳下!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xiàn),就像野草一樣瘋狂生長。我回到家,翻出了家里唯一的房產(chǎn)證。
這是我爸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我盯著那本紅色的證件,眼睛都紅了。爸,媽,對不起了。
兒子不孝,要賭上你們留下的所有!贏了,我把你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接回來。輸了,我這條命,
就賠給你們!我揣著房產(chǎn)證,
連夜找到了城里有名的“地頭蛇”——黑市上專門做抵押貸款的彪哥。
彪哥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他翹著二郎腿,打量著我,皮笑肉不笑地說:“陳巖?
國營廠的維修工?找我借錢?你拿什么抵?”我把房產(chǎn)證拍在桌上。“這套房子,市價五萬。
我只要三萬,三天后還你三萬五?!北敫缒闷鸱慨a(chǎn)證翻了翻,瞇起了眼:“哦?
你要這么多錢干嘛?”我一字一頓地說:“買個廠子,殺個人。”彪哥愣了一下,
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有意思,有意思!整個江城,敢這么跟我說話的,
你小子是第一個!”他把房產(chǎn)證扔回給我,“錢,我借你。但我不要你的利息。
”我皺起了眉?!拔乙隳莻€廠子,百分之十的干股?!?拿到三萬塊現(xiàn)金的時候,
我的手都在抖。那沓錢沉甸甸的,像是壓著我的身家性命。我沒有片刻耽擱,
直接找到了黃鶴立工廠的留守負(fù)責(zé)人。那是個瘦猴一樣的中年男人,看見我,
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干嘛的?”“我來買廠。”我說。他這才抬起頭,
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你說什么?”“我說,我來買廠。三萬塊,這是現(xiàn)金。
”我把裝錢的帆布包放在他面前,拉開拉鏈,露出一沓沓嶄新的人民幣。
瘦猴的眼睛瞬間直了。他咽了口唾沫,態(tài)度立馬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老板,您里邊請,
里邊請!”簽合同的過程異常順利。黃鶴立果然是急著跑路,合同里除了轉(zhuǎn)讓條款,
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當(dāng)我用顫抖的手簽下“陳巖”兩個字時,瘦猴長舒了一口氣,
把一大串生了銹的鑰匙塞到我手里:“陳老板,從現(xiàn)在起,這廠子就是您的了。
”我拿著那串鑰匙,站在空蕩蕩的廠區(qū)里,心里五味雜陳。這里比我想象的還要破敗。
廠房的窗戶碎了一半,機器上落滿了灰塵,地上到處是廢棄的零件和垃圾。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機油和鐵銹混合的難聞氣味。這就是我的全部賭注。
一個連乞丐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垃圾場。我深吸一口氣,推開生產(chǎn)車間的門。
里面還有七八個工人,正無精打采地坐著打牌??吹轿疫M(jìn)來,他們只是懶洋洋地瞥了一眼。
“都過來。”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很沉穩(wěn)。一個剃著光頭,滿臉橫肉的男人站起來,
吊兒郎當(dāng)?shù)貑枺骸澳阏l?。俊薄皬慕裉炱?,我是這里的老板?!惫忸^愣了一下,
隨即和同伴們一起爆發(fā)出哄堂大笑。“老板?就你這窮酸樣?你拿什么當(dāng)老板?”“小子,
別是來尋開心的吧?趕緊滾,別耽誤大爺們摸牌?!蔽覜]有理會他們的嘲諷,
徑直走到一臺落滿灰塵的JVC-1800型組裝機前。這是廠里最核心的設(shè)備,
也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我伸手拂去機器上的灰塵,淡淡地說:“這臺機器,主板電容虛焊,
傳動皮帶老化,磁頭偏離標(biāo)準(zhǔn)軌道超過0.5毫米。用這種機器生產(chǎn)出來的錄音機,
不出三個月,百分之百卡帶。我說得對不對?”車間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光頭臉上的嘲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震驚。這些問題,
都是廠里最核心的機密,只有他們這些天天跟機器打交道的老油條才知道。我轉(zhuǎn)過身,
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我叫陳巖,以前是國營廠的維修工。我沒錢給你們發(fā)工資,
但我可以保證,只要你們跟我干,三個月后,我讓你們每個人都拿到比國營廠多一倍的獎金。
”工人們面面相覷,沒人說話。我知道,光憑幾句話,不可能讓他們信服。
我從地上撿起一把螺絲刀和一把焊槍,對光頭說:“你,過來給我打下手。今天,
我就讓你們看看,什么叫技術(shù)?!蔽掖蜷_機器后蓋,復(fù)雜的電路板和零件暴露在眼前。
曾經(jīng)的我,只是一個維修工。但現(xiàn)在,我感覺這些冰冷的零件,都像是我的士兵。我沉下心,
開始動手。換電容,調(diào)磁頭,上潤滑油……我的動作行云流水,沒有一絲多余。
整整四個小時,我沒喝一口水,沒歇一秒鐘。當(dāng)我焊好最后一根線,合上后蓋,
按下開機鍵時,車間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機器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嗡鳴,指示燈亮起,
傳動軸平穩(wěn)地轉(zhuǎn)動起來。那聲音,比任何音樂都要悅耳。光頭徹底傻眼了,他看著我,
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他媽真是個神仙。”我擦了擦額頭的汗,看著他,笑了。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個,被逼上絕路的人。”我站起身,環(huán)視著所有工人,
一字一頓地說:“現(xiàn)在,有人愿意跟我干嗎?”光頭第一個站出來,
把胸脯拍得邦邦響:“陳老板!以后你說東,我絕不往西!”“我們都跟你干!
”剩下的工人也紛紛表態(tài)。我點了點頭,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這就是我的第一塊基石。一群被前老板拋棄,卻身懷技術(shù)的工人。我看著他們,
就像看到了我自己。我們都是被時代拋棄的人。但從今天起,我們要抱成一團,
跟這個狗娘養(yǎng)的時代,干到底!4第二天,我把彪哥給我的三萬塊,取了兩萬出來。一萬五,
交了我媽的手術(shù)費。剩下五千,我全部分給了工人們,讓他們先拿回家安家。光頭叫周大海,
拿到錢的時候,一個快四十歲的漢子,眼圈都紅了?!瓣惱习澹恪惆彦X都給我們了,
廠子怎么辦?買原料不要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錢沒了可以再賺,人心沒了,
就什么都沒了。大海哥,以后廠里的生產(chǎn),就交給你了。
”周大海重重地點了點頭:“老板你放心!誰敢偷懶?;?,我第一個打斷他的腿!
”安撫了工人,接下來就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產(chǎn)品。黃鶴立生產(chǎn)的錄音機,完全是垃圾。
我想活下去,就必須拿出不一樣的東西。什么東西,是這個時代最需要,
而別人又做不出來的?我的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三個字母——VCD。1992年,
VCD技術(shù)剛剛萌芽,國內(nèi)市場完全是一片空白。所有人都還在用錄像帶看質(zhì)量模糊的港片,
沒人知道,一場打敗性的影音革命,即將來臨。而我,恰好知道這項技術(shù)的核心原理。
這得益于我上輩子在國營廠,沒日沒夜地鉆研那些國外文獻(xiàn)和技術(shù)圖紙。當(dāng)時只是興趣,
現(xiàn)在,卻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但造VCD,需要全新的生產(chǎn)線,需要大量的資金,
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決定,
先從最基礎(chǔ)的做起——改造我們現(xiàn)有的錄音機。我把所有工人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
“兄弟們,從今天起,我們不生產(chǎn)垃圾了?!蔽夷贸鲞B夜畫好的圖紙,“我們要生產(chǎn)全江城,
乃至全廣東質(zhì)量最好的錄音機!”我的方案很簡單,但在這個年代卻堪稱打敗。第一,
更換所有劣質(zhì)的國產(chǎn)電容和磁頭,
全部換成我從特殊渠道搞來的進(jìn)口“紅寶石”電容和索尼磁頭。成本會增加,
但質(zhì)量是天壤之別。第二,優(yōu)化電路板設(shè)計,增加一個小小的“重低音”增益模塊。
這在后世是爛大街的技術(shù),但現(xiàn)在,足以秒殺市面上所有的產(chǎn)品。工人們看著圖紙,
像是看天書。周大海撓著光頭,一臉為難:“老板,你這圖紙是好,可……可這進(jìn)口零件,
我們上哪兒搞去?而且死貴??!”我笑了笑:“渠道我來想辦法,錢,我也來想辦法。
你們要做的,就是把手藝給我拿出來,每臺機器,都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去打磨。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guī)缀鯖]合過眼。白天,我?guī)еと藗兏脑焐a(chǎn)線。晚上,
我騎著一輛破鳳凰自行車,跑遍了江城所有的電子元件市場,甚至托人去了深圳的華強北。
錢不夠,我就把我那輛開了三年的破夏利出租車也賣了。當(dāng)我把第一批進(jìn)口零件拉回廠里時,
周大海他們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敬佩和信賴的眼神。
他們不再叫我“陳老板”,而是改口叫“陳哥”。在所有人的努力下,三天后,
第一臺印著“遠(yuǎn)大”牌商標(biāo)的錄-音機,正式下線。它外形普通,
和我以前修過的那些機器沒什么兩樣。但當(dāng)我放入一盤張學(xué)友的磁帶,
按下播放鍵時——整個車間,都安靜了。清晰、純凈的歌聲,從喇叭里流淌出來。
尤其是那經(jīng)過重低音處理的鼓點,每一聲,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坎上。
“我的天……”周大海張大了嘴巴,“這……這是我們造出來的?”工人們一個個圍上來,
撫摸著那臺錄-音機,像是撫摸一件稀世珍寶。我笑了。我知道,我們成功了。至少,
成功了第一步。5產(chǎn)品造出來了,可新的問題又來了——怎么賣出去?“遠(yuǎn)大”這個牌子,
沒人聽過。我?guī)е覀兊摹皩氊悺变?音機,跑遍了江城所有的百貨商場和家電門市。結(jié)果,
無一例外,全都是白眼和拒絕?!笆裁磁谱??沒聽過。不要不要?!薄靶』镒樱?/p>
想進(jìn)我們商場,是要給進(jìn)場費的,你給得起嗎?”“質(zhì)量好?誰知道呢?現(xiàn)在騙子多得很。
”一連碰壁三天,帶出去的五臺樣機,一臺都沒送出去。工人們的情緒開始低落下來。
周大海找到我,一臉愁容:“陳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再賣不出去,
我們連下個月的電費都交不起了?!蔽疫f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深吸一口?!按蠛#?/p>
你信不信我?”周大海愣了一下,隨即重重地點頭:“信!從你修好那臺機器開始,
我就信你!”“好?!蔽移鐭燁^,“既然商場這條路走不通,我們就自己走一條路出來!
”當(dāng)天下午,我讓周大海用木板做了個大牌子,
上面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遠(yuǎn)大牌錄-音機,質(zhì)量不好,現(xiàn)場砸機,十倍賠償!
”然后,我把我們僅有的二十臺錄-音機全部搬上了一輛三輪車,
拉到了江城最熱鬧的工人文化宮廣場。我把錄-音機一字排開,旁邊立著那塊牌子,
還有一把大鐵錘。然后,我打開了所有錄-音機的開關(guān),全部調(diào)到最大音量。
二十臺錄-音機,同時播放著當(dāng)時最火的《瀟灑走一回》。“天地悠悠,過客匆匆,
潮起又潮落……”那陣勢,簡直是驚天動地。很快,廣場上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
里三層外三層,把我們圍得水泄不通?!案闶裁窗。抠u錄-音機的?”“遠(yuǎn)大牌?沒聽過。
”“還十倍賠償?吹牛的吧!”我拿起一個鐵皮喇叭,站到三輪車上,
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各位街坊鄰居,各位大哥大姐!我叫陳巖,是這家遠(yuǎn)大電子廠的老板!
”“我們廠小,人窮,沒錢去大商場打廣告。但我們有一顆良心,
有一股子要把產(chǎn)品做好的傻勁!”“今天,我把我們?nèi)康募耶?dāng)都拉來了!我向大家保證,
我們的錄-音機,質(zhì)量絕對不比任何洋品牌差!”“不信的,可以上來隨便試!隨便聽!
要是覺得音質(zhì)不好,或者有任何問題,這把錘子就在這!您當(dāng)場把它砸了,我陳巖,
一句話不說,十倍賠償給您!”我這番話,加上那震耳欲聾的音樂,徹底點燃了現(xiàn)場的氣氛。
一個膽子大的小伙子擠上前來:“真的假的?我試試!”他拿起一臺錄-音機,
翻來覆去地看,又放上自己的磁帶聽了半天。越聽,他眼睛越亮?!昂?!這音質(zhì),可以?。?/p>
比我家的那個‘燕舞’牌強多了!”他這一喊,更多的人涌了上來。試聽的,檢查的,
議論的,整個場面熱鬧非凡。一個小時后,終于有人掏錢了?!袄习?,這個怎么賣?
”我伸出兩個手指頭:“二百塊!”“二百?跟商場里的一個價啊。”我笑著說:“大哥,
商場里二百塊,你買不到這個音質(zhì)。今天在這里買,我再送您一盤正版鄧麗君磁帶!
”那大哥猶豫了一下,一咬牙:“行!沖你這股勁,我買了!”第一臺賣出去,
就像打開了閘門?!敖o我也來一臺!”“我要那個帶鄧麗君的!”僅僅一個下午,
二十臺錄-音機,銷售一空!我數(shù)著手里那四千塊錢,都是些零零散散的毛票,可我卻覺得,
它們比金子還要重。這是我們的第一桶金。是遠(yuǎn)大電子廠,靠自己站起來的第一步。
6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們?nèi)绶ㄅ谥?。白天生產(chǎn),晚上就去文化宮廣場擺攤。
“遠(yuǎn)大”錄-音機的名聲,在江城的普通百姓中,慢慢傳開了。質(zhì)量好,價格公道,
老板實在。我們的銷量一天比一天好,從一天二十臺,到五十臺,再到一百臺。
廠里的工人們每天都像打了雞血一樣,加班加點,卻沒有一句怨言。因為他們知道,
每多生產(chǎn)一臺機器,他們的口袋里,就能多一份實實在在的收入。
我給他們開了全江城電子行業(yè)最高的計件工資。能者多勞,多勞多得。短短一個月,
廠子不僅扭虧為盈,賬上還多出了五萬塊的流動資金。我第一時間,
把彪哥的三萬五千塊本息還清了。彪哥拿到錢,有些意外地看著我:“行啊小子,
還真讓你把那破廠子盤活了?!蔽倚α诵Γ骸氨敫?,上次說好的干股,還算數(shù)嗎?
”彪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算了。你小子不是池中物,我那百分之十,
怕是裝不下你這條龍。以后有需要,直接來找我?!蔽抑溃矣米约旱膶嵙?,
贏得了他的尊重。解決了外患,我開始琢磨著擴大生產(chǎn)。光靠擺地攤,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想進(jìn)入商場,我想把“遠(yuǎn)大”的牌子,做到全廣東,乃至全國。就在這時,
一個天大的好機會,送到了我面前。一年一度的“廣交會”,即將在廣州舉行。
那是全國最大,也是全世界聞名的商品交易會。如果能在廣交會上拿到訂單,那遠(yuǎn)大電子廠,
就算是真的鯉魚跳龍門了。但廣交會的門檻極高,不是什么小作坊都能進(jìn)去的。
我托了無數(shù)關(guān)系,送了無數(shù)禮,
最后還是卡在了一個關(guān)鍵人物那里——市輕工業(yè)局的王副局長。
他掌管著江城所有民營企業(yè)參加廣交會的審批權(quán)。我提著兩條中華煙和兩瓶茅臺,
敲開了王副局長家的門。王副局長挺著個啤酒肚,慢悠悠地給我泡了杯茶,聽完我的來意,
眼皮都沒抬一下?!靶£惏?,你們遠(yuǎn)大電子廠,我知道。最近在文化宮廣場,
搞得有聲有色嘛?!薄巴蹙诌^獎了,都是小打小鬧,想求個發(fā)展。”“發(fā)展是好事。
”王副局長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可是,廣交會的名額,很緊張啊。國營大廠都排著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