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歲月印記車間主任辦公室的掛鐘,時針與分針正精準卡在下午五點三十分的夾角里。
黃銅鐘擺懸在木質鐘殼中,帶著二十余年未變的沉穩(wěn)節(jié)奏,每一次 “咔嗒” 輕響,
都像在為工作日的尾聲敲下鄭重的標點。陳建國合上那本封皮磨出毛邊的筆記本,
著的生產(chǎn)數(shù)據(jù)表格還沾著鋼筆墨水的淡香 —— 那是支用了五年的永生 612 型鋼筆,
筆帽上 “勞動光榮” 四個字,早被他常年握筆的手指摩挲得發(fā)亮,
連筆畫邊緣都泛著溫潤的包漿。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考勤表最后一行自己的名字下方,
落下一個力道均勻的√。這個動作,他重復了二十三年,每個工作日的傍晚,
都像在為當天的責任蓋上一枚印章,利落,且從不含糊。窗外的夕陽斜斜漫過國企大院,
把那棵有四十多年樹齡的梧桐樹鍍上一層暖金色。梧桐葉在晚風里輕輕晃著,
投在水泥地上的影子碎成一片跳動的金斑。保衛(wèi)科的張師傅推著輛掉了漆的鐵皮掃地車,
正沿著辦公樓墻根收集落葉,竹掃帚劃過地面的 “沙沙” 聲,隔著玻璃窗都能聽得真切。
這個畫面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猝不及防捅開了陳建國記憶的閘門 —— 三十年前他剛進廠那天,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傍晚,
父親就站在同樣的位置,手里攥著塊麂皮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那枚鍍金獎章。
獎章上 “勞動模范” 四個字在夕陽下亮得晃眼,父親粗糙的指腹在獎章邊緣反復摩挲,
仿佛那不是塊冷硬的金屬,而是捧在手心的稀世珍寶。那時他剛滿十八歲,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工裝,領口還別著簇新的廠徽,跟在父親身后,
看著廠區(qū)里的機床與煙囪,心里滿是對未來的熱望,覺得往后的日子,
定會像那枚獎章一樣閃閃發(fā)亮?!瓣惞?,您忙著呢?這個月的安全考核材料,
還得您簽字確認一下?!?門口傳來年輕技術員小李的聲音,帶著幾分初入職場的拘謹。
陳建國抬頭,看見小李抱著個深藍色文件袋,身子還沒完全探進來,
目光先不自覺地掃過墻上那面褪色的錦旗。
那是十年前車間獲評 “先進工作者集體” 時發(fā)的,紅色綢緞的邊緣早已泛白,
金色絲線繡的字跡也磨得有些模糊,
可陳建國一直沒舍得摘 —— 那上面繡著的不只是榮譽,
還有車間二十多號人一起熬過的夜班、一起解決的生產(chǎn)難題。“進來坐,小李。
” 陳建國習慣性地起身,從辦公桌下拖出個印著廠徽的搪瓷茶缸,
又打開抽屜里的茉莉花茶罐。茶葉是妻子上周剛買的,顆顆飽滿,透著新鮮的綠。
滾燙的開水沖進瓷杯,茶葉立刻舒展成嫩綠色的葉片,在水里緩緩沉浮,散出淡淡的清香。
這個動作讓他突然想起妻子常說的話:“建國,你這人就是太實在,跟誰都掏心掏肺,
有時候太實在會吃虧的?!?他當時總笑著反駁,說在廠里干活,憑的就是實在,
虛頭巴腦的事走不長遠。小李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雙手緊緊攥著文件袋的提手,
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
陳建國無意間瞥見他校服外套袖口露出的一截襯衫 —— 那是件淺灰色的免燙襯衫,
領口挺括,袖口的銀色紐扣亮得干凈,正是他上周推薦給合作商的新款產(chǎn)品。上周開會時,
他還特意跟合作商念叨,年輕人剛參加工作,穿得體面些能提氣,沒想到小李真聽進去了。
陳建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欣慰,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彎,
把泡好的茉莉花茶往小李面前推了推:“先喝點水,不急,慢慢說。
”2 茶水風波小李連忙道謝,雙手接過茶杯,指尖碰到溫熱的瓷杯壁時,
還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就在這時,
辦公室的門 “砰” 地一聲被推開,財務科的王科長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手里抱著一疊厚厚的報表,紙頁邊緣還夾著支鋼筆?!袄详?,正好找你!
” 王科長的嗓門洪亮,震得窗臺上那盆仙人掌都晃了晃,盆里的沙土簌簌往下掉。
陳建國剛要起身,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茶缸。淡黃綠色的茶水瞬間漫出來,
順著桌沿往下淌,徑直流到攤開的報銷單上。
他心里 “咯噔” 一下 —— 那是他下午剛整理好的車間補貼明細,
里面還夾著張壓了三年的報銷單。當年車間趕工期,工人連續(xù)加班半個月,
加班費卻沒能及時批下來,他怕大家寒心,就自掏腰包先墊付了。
那張報銷單他提交了好幾次,每次都被各種理由擱置,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快忘了,
直到今天整理舊文件時才翻出來。茶水迅速浸透了報銷單,上面的字跡開始暈染,
“陳建國墊付” 那幾個字慢慢變得模糊,像被水沖淡的墨痕。
這個平時總把 “集體利益高于一切” 掛在嘴邊的漢子,此刻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慌亂地伸出手指去擦紙上的水漬。指尖在潮濕的紙頁上蹭來蹭去,非但沒擦干凈,
反而把紙揉得皺巴巴的,連帶著旁邊的補貼明細都浸了水。他忽然覺得,那些暈開的字跡,
就像他心里藏著的某種說不出口的委屈,平時被壓在心底,裹得嚴嚴實實,
此刻卻被這杯茶水輕易地翻了出來,晾在眼前,無處躲藏。王科長似乎沒注意到他的慌亂,
把報表 “啪” 地往桌上一放:“老陳,這是這個季度的財務匯總,
你看看車間的預算還有沒有問題,明天一早就得報上去,別耽誤了。
” 陳建國勉強擠出個笑容,伸手去接報表,指尖還沾著茶水的潮氣,蹭在報表封面上,
留下個淺淺的印子。王科長又叮囑了幾句 “別算錯數(shù)”“多核對幾遍”,
便踩著重重的腳步聲匆匆離開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他,還有那張被茶水浸得皺巴巴的報銷單。
陳建國盯著那張報銷單發(fā)了很久的呆。茶水早已干了,在紙上留下一圈淺褐色的印記,
像個無法磨滅的傷疤。
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的一件事 —— 當時車間的臨時工小周干活特別賣力,技術也學得快,
組裝機床的精度比老工人都不差。他看著心疼,便一趟趟跑人事部,
堅持給小周爭取轉正名額。分管領導找他談話時,拍著他的肩膀,語氣意味深長:“老陳啊,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不像咱們當年,眼里的心思多,你可得多留個心眼。
” 當時他只當是領導對時代變遷的感慨,覺得年輕人只是想法活絡些,本質還是好的,
沒把這話往心里去。可現(xiàn)在再想起那句話,卻覺得里面藏著細小的倒刺,輕輕一碰,
就扎得人心里發(fā)緊。3 免職之痛沒過幾天,公司突然通知要召開安全考核會議,
比往年提前了半個月。陳建國心里雖有些納悶,
但還是認認真真準備了材料 —— 他把車間十年零事故的記錄按年份整理好,
連每次安全檢查的簽到表、設備維護的登記本都帶上了,攤在會議室的長桌上,厚厚一摞,
都是實打實的成績。會議室里的氣氛有些嚴肅,分管領導坐在主位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王科長坐在旁邊,手里捏著支鋼筆,不停地敲著面前的文件,發(fā)出 “嗒嗒” 的聲響,
聽得人心里發(fā)慌?!暗谌囬g上月采購的勞保手套,供應商資質存疑。” 王科長突然開口,
聲音不大,卻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讓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陳建國心里一緊,
連忙解釋:“王科長,這不可能啊,這個供應商是小李專門去考察過的,資質文件都齊全,
我還特意看過他們的檢測報告,各項指標都合格,沒問題的?!彼f著,
下意識地看向坐在對面的小李,想讓小李幫著佐證幾句??尚±顓s把頭埋得更低了,
雙手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格外清晰,像是沒聽見他的話。
陳建國注意到,小李袖口那截嶄新的襯衫在空調風里微微顫動,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辦公室里,
小李攥著文件袋、局促不安的樣子,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絲不安,像有只小蟲子在爬。
接下來的討論,陳建國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不管他怎么解釋,大家都繞開他的話頭,
反而圍著 “供應商資質” 反復提問,連他提到的檢測報告,都沒人愿意多問一句。
他想回辦公室把檢測報告拿來,卻被分管領導抬手攔住了。會議進行到一半,
分管領導突然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老陳,
這件事已經(jīng)造成了不良影響,公司研究決定,免去你車間主任的職務,
后續(xù)的工作由小李接任?!泵饴毻ㄖ凰偷疥惤▏媲皶r,
他盯著會議室天花板上那盞老式吊燈,燈管接觸不良,發(fā)出 “滋滋” 的電流聲,
燈光忽明忽暗,閃爍的頻率和他當年在技校第一次看見機床跳閘時一模一樣。
他伸手拿起通知,紙上分管領導的簽名力透紙背,黑色的墨跡濃得化不開,
像極了父親臨終前,在病危通知書上按下的指印 —— 那也是這樣深的顏色,
帶著一種無法挽回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4 雨中告別走出辦公樓那天,天上下著小雨,
細密的雨絲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涼意。
陳建國把自己剛領的勞保手套塞給門衛(wèi)老趙 —— 那是雙新的帆布手套,
還帶著工廠倉庫的樟腦味。老趙是個老實人,在廠里干了十幾年,平時兩人總在門口聊幾句,
誰家有個小事也互相幫襯。老趙接過手套,卻別過臉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含糊地說了句 “陳主任,你多保重”。
陳建國無意間瞥見老趙制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包裝盒,上面印著的商標,
正是他出事前審批過的那家供應商的新品 —— 原來大家都知道,只有他蒙在鼓里。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打濕了胸前的廠牌。
廠牌上 “車間主任” 的職稱被雨水沖得發(fā)亮,卻顯得格外刺眼,像在嘲諷他的狼狽。
他突然想起妻子之前說的話,讓他把家里那套老房子賣了,換個離學校近的學區(qū)房,
方便女兒上學。當時他還說 “再等等,等車間的事情穩(wěn)定下來”,可現(xiàn)在,
他連這個最平凡的愿望,都覺得變得遙遠起來,像雨霧里的影子,抓不住,摸不著。
陳建國抱著裝著個人物品的紙箱,走進辦公樓后面的儲藏室。
儲藏室里堆著密密麻麻的舊文件和廢棄的設備,空氣里彌漫著灰塵與樟腦球混合的味道,
嗆得人鼻子發(fā)酸。他把紙箱放在角落,剛要轉身離開,
就聽見樓下傳來新上任主任的講話聲 —— 是小李的聲音,比平時洪亮了許多,
還帶著幾分刻意的沉穩(wěn)。他走到儲藏室的窗戶邊,透過生銹的消防樓梯欄桿往下看。
雨還沒停,小李正微微弓著身子,給分管領導撐著傘。年輕人穿著嶄新的西裝,
挺拔的脊背像棵剛栽下的樹,透著勃勃的朝氣。雨水順著傘骨滴下來,落在小李的手背上,
那涼意仿佛也順著欄桿爬上來,傳到陳建國的心里。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
父親把沾滿機油的手套遞給他時說的話:“在廠里干活,手心要熱,
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眼睛要冷,得看清身邊的人和事?!?當時他沒太明白這話的意思,
只覺得父親說得太嚴肅,現(xiàn)在終于懂了,可卻已經(jīng)晚了。陳建國蹲在消防樓梯的臺階上,
想抽支煙平復一下心情。他摸出煙盒,又掏出打火機,
打了好幾次都沒打著 —— 這個抽煙的習慣,還是當年替領導擋酒時養(yǎng)成的,
那時候領導說 “抽煙能解酒”,他便跟著學,后來竟成了習慣。煙絲被雨水打濕,
在煙盒里泡得發(fā)潮,像他此刻的心情,沉重又憋屈。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條未讀短信,發(fā)件人是合作商的負責人,內(nèi)容很短:“陳主任,
您推薦的供應商已通過資質審核,感謝您的信任?!?發(fā)送時間是三個月前,
正是他忙著處理車間設備故障的時候 —— 那天他從早上八點忙到半夜,連飯都沒顧上吃,
更沒功夫看手機,后來竟把這事忘了。5 新生活啟程陳建國盯著那條短信,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屏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澀、苦、辣混在一起。
如果當時他及時回復了短信,如果他早點把檢測報告整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