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提著那鍋熟悉的三色湯圓上樓時,我正盯著那張合影發(fā)呆。
公寓里暖氣開得足,可我指尖冰涼。
她絮絮叨叨地把白瓷碗一個個擺開,像是在舉行某種莊重的儀式。
“沈家老規(guī)矩,冬至大如年,一定要吃三色圓子,求個團圓吉利?!彼ㄆ鹨簧祝瑹釟怆硽枇宋业囊暰€,“他小時候最挑食,專挑花生餡的吃,一口黑芝麻都不碰。可我聽廚房的人說,去年冬至,他一個人在書房,默默吃完了一整碗黑芝麻的?!?/p>
我用勺子在碗里輕輕攪動,黏軟的糯米丸子隨著水波打轉,卻始終沒送入口中。
那晚我做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夢,夢里我穿著那條他最喜歡的白色長裙,獨自站在游輪的甲板上,海風吹得裙擺獵獵作響。
沈舟就站在不遠處,他轉過身,嘴唇開合,似乎在大聲叫我的名字,可我什么也聽不見,只有呼嘯的風聲灌滿我的耳朵。
從夢中驚醒時,窗外天光微亮。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機,將那張游輪上的合影設置成了鎖屏壁紙。
屏幕亮起的瞬間,他含笑的側臉與我茫然的眼神并存,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我盯著看了幾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最終還是迅速換回了那張空白的默認壁紙。
有些東西,放在心里已經(jīng)是一種折磨,再擺到明面上,就是凌遲。
手機嗡嗡震動,是陳嶼發(fā)來的信息,約我一起去鄰市的漁村,回訪之前紀錄片里的一戶受害者家庭。
我需要一些事情來占據(jù)我的思緒,便立刻答應了。
歸途中,天色驟變,我們的車在沿海公路上毫無征兆地爆了胎。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手機信號時斷時續(xù),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亮著昏黃燈光的海邊小修車鋪。
老師傅慢悠悠地檢查著,說至少要等兩個小時。
我們只能在鋪子門口的小板凳上坐下,海風帶著咸腥味灌進簡陋的鐵皮屋。
陳嶼遞給我一瓶水,自己點燃了一支煙。
他很少抽煙,除非心事很重。
沉默中,他望著遠處灰色的海面,聲音很低,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妹妹,就是在這片海里沒的。”
我愣住了。
“那時候我還小,她喜歡在退潮后去礁石灘上撿貝殼。有一天,她回來就發(fā)高燒,身上起了很多紅疹。醫(yī)生查不出病因,最后人就那么沒了?!彼臒燁^在夜色里明明滅滅,“后來我們才知道,是附近一家化工廠偷排污水,導致海域里某種毒藻瘋狂變異??赡菚r候沒人管,媒體輕飄飄一句‘自然環(huán)境變異’就蓋過去了。從那天起,我就發(fā)誓,一定要讓那些躲在錢后面的人,付出代價。”
我看著他被海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和他那雙在黑夜里依舊清澈堅毅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他為什么總是在那些聽證會上如此固執(zhí),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地堅持到底。
原來他的盔甲之下,也藏著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沈舟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用錢來遮掩罪惡的人。”我輕聲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陳嶼轉頭看我,目光深沉:“但他公司的污染,是實實在在的。而你,”他頓了頓,掐滅了煙,“你是第一個,從那個用金錢堆砌的華麗囚籠里走出來,還敢回頭,試圖把別人也拉出來的人?!?/p>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激起千層浪。
回到市區(qū),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打開了那個幾乎要被我放棄的訪談錄項目文件夾。
模擬器已經(jīng)消失了,我再也不能靠它預知未來。
但我發(fā)現(xiàn),在無數(shù)次的模擬推演中,那些邏輯、人性和選擇的脈絡,早已刻進了我的腦海。
我閉上眼睛,第一次僅憑自己的記憶與推演習慣,在空白的文檔里輸入了一個問題:如果我在最終的短片中,加入沈舟悔恨日記的片段,公眾的反應會是共情,還是會覺得這是資本家的鱷魚眼淚,從而引發(fā)反感?
無數(shù)個在模擬器中看到的結局碎片在我腦中閃現(xiàn)——他意氣風發(fā)地贏得競標,他冷漠地處理掉一個個麻煩,他因為我的“不聽話”而暴怒……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跪下了。
那是在我徹底離開后,他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別墅里,對著我的一張照片。
我睜開眼,心中有了答案。
于是,我在紀錄片的腳本里,鄭重地加入了一段我自己的獨白:“他以為我只是在扮演一個他心中白月光的替身,可他至死都未曾明白,他自己,才是那個被囚禁在回憶里的囚徒?!?/p>
沒過幾天,程珒帶來了好消息,也是一個壞消息。
《沉默的航線》第一部分發(fā)布后,輿論持續(xù)發(fā)酵,已經(jīng)引起了司法部門的高度重視。
警方正式重啟了對沈舟公司旗下遠洋捕撈船隊的非法捕撈案調查,并且以迅雷之勢逮捕了公司的好幾名高管。
“但是,”程珒的語氣很嚴肅,“這些人都是替罪羊。要扳倒沈舟,必須要有他親自授意的直接證據(jù)。否則,他很可能像壁虎斷尾一樣,棄車保帥,最終脫罪。”
我沉默了很久,掛掉電話后,我走到書桌前,拉開了最底層的那個抽屜。
那個被我刻意遺忘的牛皮紙袋靜靜地躺在角落。
是趙秘書在我離開前,悄悄塞給我的。
這一次,我沒有猶豫,撕開了封口。
里面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本帶密碼鎖的皮質日記本,鎖已經(jīng)被撬開。
我翻開扉頁,一行清秀雋永的鋼筆字映入眼簾:“致林晚”。
我的心猛地一沉。
可當我翻開內頁,瞳孔卻驟然緊縮。
日記里,反復出現(xiàn)的,是我的名字。
“三月七日,晴。今天她穿了你最愛的那條白裙子,在花園里澆花。陽光灑在她身上,她笑得那么真,那么干凈。我竟有一瞬間,希望她永遠都不要走。”
“五月十二日,雨。她又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和我爭吵,眼神倔強得像頭小鹿。真像,和你當年一模一樣??蔀槭裁?,看著她,我的心會這么亂?”
“九月一日,陰。我?guī)チ宋覀兂Hサ漠嬂?。她站在那副《星夜》前,說梵高一定很孤獨。我忽然想問她,你孤獨嗎?可我問不出口。我怕她的答案,會讓我一直以來構建的世界,徹底崩塌。”
我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不是感動,而是一種從骨髓里滲出的恐懼。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把我當成林晚的影子,一份可以隨時替代的慰藉。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的執(zhí)念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扭曲、變形,他自己都分不清,對我的究竟是源于過去的投射,還是新生的占有。
這種混雜著愧疚、迷戀和控制欲的感情,比單純的恨,更令人毛骨悚然。
當晚,我獨自一人開車來到了海邊。
就是那個我和陳嶼曾經(jīng)參與救援的地方。
冬夜的海風凜冽如刀,刮在臉上生疼。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響,像是大地的嘆息。
我站在礁石上,撥通了陳嶼的電話。
“紀錄片已經(jīng)剪輯得差不多了,”他在那頭說,“就等最后確認。”
“陳嶼,”我迎著風,大聲說,“我想在短片的結尾,加上一句新的臺詞?!?/p>
“是什么?”
我看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海面,一字一句地說:“不是所有的告別都值得眼淚,有些人,只配被風記住?!?/p>
掛斷電話,我將日記一頁頁撕下,用手機全部拍了照,加密后發(fā)給了檢察院的舉報郵箱。
然后,我把那本承載著扭曲愛戀的日記原件,奮力拋向了大海。
紙頁在空中翻飛,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最終被黑色的浪花吞沒,卷走,再無蹤跡。
在浪花卷走最后一頁紙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被遺忘的畫面——去年冬至,在那艘游輪上,即將靠岸時,我不經(jīng)意間回頭,曾看見他站在三樓的舷窗后面,也正隔著遙遠的距離,靜靜地望著我。
原來那天,我們都回頭了。
只是風太大了,誰也沒有聽見誰的心跳和嘆息。
我轉身準備離開,冰冷的手機在掌心忽然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消息,但署名卻讓我呼吸一滯。
是林晚。
“我在整理舊物,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張很多年前,你和他在南極科考站的合影——照片的背后,他用筆寫了一行很小很小的字:‘如果她是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