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吞沒。
加班結(jié)束時,已經(jīng)過了午夜,協(xié)會大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夾雜著濕冷水汽的風(fēng)灌了進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大樓門口的感應(yīng)燈應(yīng)聲而亮,光暈下,一道修長的身影撐著一把黑色的傘,靜靜地站在臺階下,仿佛已經(jīng)等了很久。
是陳嶼。
雨點砸在傘面上,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響聲,像一首安眠的鼓點。
他看到我,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貫溫和的笑容。
“我猜你不會帶傘。”
我確實沒帶。
離開辦公室時,我只想著盡快回家,完全沒在意窗外愈演愈烈的風(fēng)雨。
他繼續(xù)說,聲音被雨聲襯得有些飄忽,卻異常清晰:“就像你總以為,獨自扛下一切才叫堅強?!?/p>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投進我剛剛趨于平靜的心湖。
我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走下臺階,站進他撐起的傘下。
空間很小,近得能聞到他身上干凈的、帶著淡淡雨水氣息的味道。
雨實在太大了,傘根本無法完全遮擋住兩個人。
風(fēng)一吹,冰冷的雨絲就斜斜地打在我的肩上。
我們對視一眼,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某種默契。
“跑?”
我點頭。
于是我們放棄了偽裝的從容,朝著不遠處的停車場狂奔而去。
雨水打濕了我的褲腳和他的襯衫,濺起的水花在我們腳下綻開,狼狽,卻又有一種奇異的痛快。
在這場逃離暴雨的奔跑中,他忽然開口,聲音穿透嘩嘩的雨幕,直直地砸進我的耳朵里:“我不是沈舟,也不會讓你等我十年。”
我的腳步猛地一頓,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
他拉住我的手腕,穩(wěn)住我的身形,繼續(xù)跑著,卻沒有看我,只是盯著前方被車燈照亮的一小片路面。
“我喜歡你,從你刪掉所有熱搜,只為匿名給海嘯災(zāi)區(qū)捐款那天就開始了?!?/p>
心跳在一瞬間漏掉了一拍。
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那件事。
那是我的一個秘密,一個關(guān)于放下仇恨、選擇與世界和解的微小儀式。
而他,竟然知道。
我沒有躲開他拉著我的手,也沒有回應(yīng)他的告白。
在沖進停車場、找到我的車后,我只是默默地從他手中接過那把傘,然后用力地,將傘的大半邊都推向他那邊,任由雨水打濕我的肩膀。
第二天醒來,暴雨已經(jīng)停歇,窗外是久違的晴空,空氣清新得像被洗過一樣。
桌上的手機響了,是福利院的周姨打來的。
她的聲音隔著聽筒都透著一股抑制不住的激動:“蘇小姐!你知道嗎?昨天晚上,李姐照顧的那個阿婆,她兒子找到了!活生生的,找到了!”
我愣住了。
那個每天坐在窗邊,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說她兒子“阿舟”會回來接她的阿婆?
周姨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真的!叫韓舟,在青海當(dāng)護林員,十年前下山的時候遇到泥石流,車禍失憶了,一直沒想起來自己是誰!前陣子被志愿者團隊找到了,核對了信息,昨天剛把他送回來!”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韓舟……沈舟……
“他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抱著他媽哭,一直說‘媽,我再也不會丟了’。哎喲,那場面,我們一群人都跟著掉眼淚……”
我掛了電話,靜靜地望著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湛藍如洗的天空,忽然覺得命運這件事,既荒唐又溫柔。
有人用盡一生去追逐一個早已消逝的幻影,而有人,即便失散十年,音訊全無,也終有重逢的一天。
我等了十年,等來的是一個殘酷的真相。
而那個阿婆,她也等了十年,等來了遲到的團圓。
或許,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沒有那么多戲劇性的預(yù)知和復(fù)仇,更多的是意料之外的失去,和意想不到的歸來。
我給陳嶼發(fā)了條信息,約他一起去漁村做個回訪。
污染企業(yè)已經(jīng)停產(chǎn)整頓,賠償事宜也進入了流程,但我想去看看那個因為作證而承受了巨大壓力的老漁民和他癱瘓在床的兒子。
去漁村的路上,車里很安靜。
陳嶼忽然問我:“你還在聽那段錄音嗎?”
那段我從沈舟生前好友那里拿到的,揭示了他死亡真相的錄音。
曾經(jīng),我每天都會聽一遍,用那里面冰冷的對話提醒自己不能忘記。
我搖了搖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fēng)景,輕聲說:“刪了。有些話,聽一次是震撼,是真相,聽多了,就是一道枷鎖,會把我牢牢困在過去。”
陳嶼點了點頭,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動了動。
“你知道嗎?程珒昨天私下跟我說,他原以為你做這一切是為了恨,為了復(fù)仇?,F(xiàn)在他才明白,你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不再被謊言和資本蒙蔽?!?/p>
我笑了笑,轉(zhuǎn)過頭看他:“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只是不想再有下一個像那個漁民兒子一樣的年輕人,因為一句被掩蓋的真相,就只能躺在病床上,日復(fù)一日地等待一個渺茫的希望?!?/p>
我們在村口遇見了那位老漁民。
他看到我們,黝黑的臉上綻放出菊花般的皺紋,激動地拉著我們的手,不停地道謝:“蘇小姐,陳先生!片子播了,上頭重視了,那個黑心廠的賠償金第一筆已經(jīng)下來了!我兒子……我兒子能去省城做康復(fù)治療了!”
他推著輪椅出來,輪椅上的年輕人雖然依舊無法站立,但眼神里多了一絲光亮,不再是上次我們見到時的那種死寂。
我蹲下身,平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對他說:“你不是受害者,你是勇敢的證人。因為你的證詞,這條海岸線才會重新變得干凈,你的鄰居們才能安心出海。你保護了很多人?!?/p>
年輕人的嘴唇翕動著,眼眶慢慢紅了。
回程的車上,夕陽的余暉將天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陳嶼忽然打開了車載音響,一首熟悉的旋律緩緩流淌出來——那是我拍攝的第一季環(huán)保短片里用過的背景樂,《海不語》。
音樂聲中,他專注地開著車,聲音低沉而認真:“蘇醒,以后的路,我陪你一起走,行嗎?”
這一次,我沒有再把傘推向他那邊。
我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他放在檔位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心溫?zé)岫稍?,回握住我的力道,堅定而有力?/p>
當(dāng)天晚上回到協(xié)會,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開始整理那張凌亂了很久的辦公桌。
我拉開最底下的抽屜,將那張我和沈舟在冬至那天拍的合影,連同相框一起,放進了抽屜的最深處。
新的桌面上,我只擺上了一張照片。
那是今天下午在漁村碼頭,林晚用手機幫我們拍的。
照片里,有我,有陳嶼,有笑得一臉褶子的老漁民,有坐在輪椅上努力揚起嘴角的年輕人,還有做著鬼臉的林晚。
金色的陽光均勻地灑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溫暖而明亮。
我的手機靜靜地躺在一旁,屏幕漆黑,再沒有詭異的幽光閃爍,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未來的預(yù)演。
我點開備忘錄,刪掉了所有和復(fù)仇計劃相關(guān)的條目,然后重新寫下一行字:
“我不再需要知道結(jié)局,因為我已經(jīng),活在了選擇的路上?!?/p>
寫完這行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仿佛一直壓在肩上的沉重枷鎖,在這一刻徹底被卸下。
我關(guān)掉辦公室的燈,走入深夜的城市。
午夜,我驅(qū)車來到海邊。
風(fēng)平浪靜,只有輕柔的潮水一遍遍親吻著沙灘。
遠處燈塔的光束,沉默而堅定地緩緩轉(zhuǎn)動,每隔幾十秒,便會掃過海岸線。
當(dāng)那道光束劃過岸邊一塊突兀的礁石時,隱約照亮了什么。
那塊礁石,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里,我曾獨自坐在這里,望著漆黑的海面。
光束再次掃過,這一次我看清了——礁石平整的一面上,像是被人用什么利器,深深地刻下了一行字。
那筆跡蒼勁有力,刻痕很新,仿佛就在不久前才留下。
上面寫著:蘇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