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把“清醒期”三個字說得像一段可量化的路程:“大約三小時,波動不會太大。用藥可以延長一點,但不顯著?!?/p>
他說的時候很溫柔,可那溫柔像紙做的。
紙會起皺,會被汗打濕。
我點頭,握著妻子的手。
她睡著,呼吸很淺,像從很遠的地方往回走。
病房窗外是城市的夜,光線在玻璃上劃出細細的刀痕。
走廊盡頭的自動售貨機邊,有個老人蹲著,手里掂一只沙漏。
沙漏里沒有沙,只有一種看不見但能感覺到重量的東西在兩端之間流動。
我經(jīng)過他,聽見他問:“你想要時間嗎?”
我笑了一下,禮貌地搖頭。
他又問:“給她用。”
我看他,覺得他像是從某張舊照片里走出來的,顏色都褪了。
他把沙漏遞給我,聲音卻很清:“這東西可以把別人的時間,挪一挪?!?/p>
我說:“你在開玩笑?!?/p>
他說:“你試試。”
他指向過道盡頭,一個年輕人靠在墻上刷短視頻,一直往下滑,手指從不猶豫,眼睛麻木。
老人說:“那一串串滑過去的都是他不要的,你拿點,不會有人心疼?!?/p>
我以為自己會罵他。
可我沒。
我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捧起沙漏,靠近那個年輕人,輕輕觸碰他的袖子。
沙漏里“空”的一端忽然沉下去,像接住了一滴水。
我嚇了一跳,年輕人打了個哈欠,繼續(xù)滑,仿佛那一分鐘從未存在。
我回到病房邊,試著把沙漏的重量往妻子的手心里推。
她的呼吸立刻穩(wěn)了一些。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不知是高興還是愧疚。
老人看著我,像一個把火種遞出去的人,說:“不夠的,三小時,怎么夠。你要是愛她,就再多偷一些。偷來的時間里,她會醒著,會笑,會像從前那樣叫你的名字?!?/p>
我把沙漏放進口袋。
那一夜,我去了地鐵站,去了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去了游戲廳門外,又去了公園長椅上。
人們在各自的黑暗里發(fā)呆、爭吵、無意義地來回走動。
每一次,我靠近一點,沙漏就沉一點。
警報沒有響,世界沒有跳閘;只是有時候,有人皺眉說:“今天怎么過得這么快?!?/p>
第三天清晨,我把一整夜攢來的“重量”悄悄推給了妻子。
她睜眼的時候,窗外的天正好白。
我端水,她喝了兩口,笑著說:“怎么這水這么甜?”
我說:“可能是你餓了。”
她瞇起眼睛,像從很深的夢里醒來。
我不敢哭,把嘴角咬住。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過了一周。
準確說,是七個日出日落的“樣子”。
我?guī)メt(yī)院頂樓看晚霞,聽到旁邊病房有人在講笑話,她跟著笑;我陪她在走廊里走路,她踩著每一塊地磚,像踩琴鍵,我們一起數(shù):“一二三四?!?/p>
她曾經(jīng)最喜歡的店關門了,我就自己在病房里學著做她想吃的菜,煮得不太成功,她吃了一口也說好吃。
我以為自己在拯救什么。
可每天入夜的時候,新聞里偶爾會出現(xiàn)奇怪的報道:某地開會的時間突然縮短、某場演唱會有人覺得沒唱夠、某個城市的鐘表集體“提前關機”。
我關掉電視,裝作沒看到。
她也裝作沒看到。
我們互相保護對方的假裝。
老人偶爾會在走廊盡頭出現(xiàn),像一個影子。
他不問我,也不提醒。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后來我越偷越大膽。
那些站在路口吵架又沒結論的情侶,那些排隊卻在低頭發(fā)呆的人,那些在公交車上閉眼卻不是在睡覺的人——他們丟出來的時間像散落一地的硬幣,我彎腰就能撿。
沙漏越來越沉,妻子的眼睛越來越亮。
她開始說起從前我們旅行的事,說起雨夜里的車燈,說起初見我時我頭發(fā)太亂。
我聽著,一次次覺得她又回到了我身邊的當下。
我想,這就夠了。
直到那一天。病區(qū)隔壁來了一個老人,彌留。
家屬圍著他哭,醫(yī)生輕聲交代。
夜里兩點,走廊空了,我靠墻坐著,沙漏在手心里滾燙。
我知道,只要我靠近一點,時間就會像潮汐一樣朝我漫來,再被我推給她。
只是這一次,不再是硬幣,是別人的命里最后的一把鹽。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站起來。
我做了我后來每一次回想都想撤銷的事。
我把那一小把、也許只是幾十分鐘的“最后”,挪走了。
我回到病房的時候,妻子睡得很定,我把那一點點從別人那里帶回來的亮,全部給了她。
天亮的時候,隔壁傳出哭聲。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像站在巨大蜂巢下。
那天午后,她忽然認真地看我:“你是不是在做什么壞事?”
我被這句問得心里一沉。
我說:“沒有?!?/p>
她搖頭,笑得有點難過:“你眼睛里有灰?!?/p>
我想擦,手卻抖。
她說:“這些天太像夢了。夢里人會把時間折起來給我看,會把黃昏拉長一些,會把早晨按暫停??蓧艨偸且训摹!?/p>
她握住我的手,指尖很暖,“你別去偷了。你看你,瘦得這么快,頭發(fā)也白了幾根。”
我照了鏡子,才看見額前那幾絲白,像突然跑步時踩到的空臺階,讓人一陣失衡。
我這才明白,時間的流動,沒那么“公平”。
你挪走別人的,就得有人替你償還。
老人沒說,但我知道是誰在償。
妻子說:“把醫(yī)生說的三小時還給我吧。我們把它用好。不要更多,也不要更少。三小時,夠我跟你說清楚,我愛你。”
我點頭,像被判了緩刑。我把沙漏放在床頭柜上,它安靜下來。
日歷翻到一個平常的日子,窗外的風像今天才出現(xiàn)。
我們開始倒數(shù)。
第一小時,我們把相冊翻了一遍。
她指著一張海邊的照片說:“這張我丑?!?/p>
我說:“不丑,你只是在笑。”
她笑著罵我油嘴滑舌。
我說:“那天你說海浪聲音像鍋里煮水?!?/p>
她說:“現(xiàn)在想想更像心跳。”
我們一頁一頁往后翻,每一張照片里的我們都在趕路,卻又好像在某個瞬間停得很穩(wěn)。
第二小時,我們什么都沒做。
她躺著,我把頭靠在床沿,聽她呼吸。
我們不說話,像兩個人在同一條河的兩岸并排坐著,看水從我們腳邊過去。她偶爾睜眼看我,我也看她,交換一個不需要語法的句子。
那句子里只有兩個詞:在這兒。
第三小時,我們開始清點詞語。
她說:“把‘對不起’還給我,我不需要它?!?/p>
我說:“把‘要堅強’還給我,我也不需要它。”
她說:“那我們只留‘謝謝’和‘我愛你’吧?!?/p>
我說:“好?!?/p>
她又說:“還有‘慢一點’?!?/p>
我哦了一聲,下意識回頭看窗外,仿佛那里藏著一口我家客廳那樣的舊鐘。
她笑,說:“你父親那口鐘,我知道。你每次從家里回來,身上都帶著一種‘時間不那么想跑’的味道?!?/p>
我忽然很想哭。她握住我的手指,使勁捏了一下,像要把我按在此刻。
臨近第三小時的最后幾分鐘,我把沙漏抱在懷里。
它很輕,幾乎像空的。
老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看著我們。
他沒有進來,也沒有離開,像一枚過界的影子。
妻子朝他點點頭,又朝我眨眼:“把你的時間留給你自己?!?/p>
我搖頭。
我把沙漏抬起來,對著自己的胸口。
這個動作很簡單,像把杯水倒進另一只杯子。
我感覺到一種涼,像從雪地里走回屋里,鞋底壓碎冰的聲音。
我的眼前一暗又亮,我再看她時,她的眼睛像是被清洗過的玻璃,通透得能照見我的臉。
“不要?!?/p>
她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像把一扇門重重關上。
我笑,說:“沒關系。你把我的時間拿去走一段路,看看天,再回來告訴我,云是什么味道?!?/p>
她哭了,哭得很小聲,不驚動任何人。
我把沙漏遞到她手里。
她接住,像接住一只剛學會飛的鳥。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醫(yī)院的記錄是這樣寫的:
當晚,病人清醒時間異常延長;次日清晨,病人于日出前平靜離世。家屬情緒穩(wěn)定。
事實是:
她和我一起坐在窗邊,看第一束光從對面樓宇的縫隙里擠出來,像孩子第一次學會喊“媽媽”。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聲音輕得像窗縫里漏進來的風:“謝謝你?!?/p>
我說:“我愛你?!?/p>
她說:“慢一點?!?/p>
我說:“好。”
她走后,我把沙漏還給了老人。
他問:“你后悔嗎?”
我說:“不知道?!?/p>
他點頭:“不知道是好答案?!?/p>
他把沙漏收起,像把一段故事折起來放進衣兜。
我回到空了半張床的家。
房間里有她留下的杯子,書簽卡在一本書的第七十二頁。
我把書簽往后挪了兩頁,又挪回來,最后放在原處。
窗臺上有一株綠蘿,我忘了澆水,它還是活著。
我把手機鬧鐘從早上六點半改到七點,說:“慢一點。”
手機沒有回答。
屋子也沒回答。
只有我的心臟,像一口舊鐘,在胸腔里滴答地走,一刻不停。
我知道它終有一天會停下,但在那之前,我還有時間把她教給我的三個詞反復練習:
謝謝、我愛你、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