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邊阿南出生的村子,被層層疊疊的大山環(huán)抱著,像被世界遺忘在某個褶皺里。
這里的天空被高聳的山峰切割成不規(guī)則的一片,云霧常年纏繞在山腰,
仿佛大山也在沉重地喘息。1998年的夏天,六歲的阿南光著腳丫在泥濘的村路上奔跑,
褲腿卷到膝蓋,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腿。他手里攥著幾只剛捉到的蚱蜢,
準備去嚇唬班上最膽小的女生小娟?!鞍⒛希∧阌诌t到!”小學老師李建國站在教室門口,
眉頭擰成了疙瘩。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肘部已經(jīng)磨得透亮,像是披著一層油光。
阿南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調(diào)皮的門牙:“老師,我在路上撿到了一只特別大的蚱蜢,
想帶給您看看。”他伸出手,蚱蜢卻突然一躍,正好跳到了李老師的衣領(lǐng)上。
教室里爆發(fā)出哄堂大笑。李老師氣得臉色發(fā)青,一把揪住阿南的耳朵:“站到外面去!
今天不許聽課!”這是阿南小學生活的常態(tài)。他不愛學習,課本被他折成紙飛機,
從教室窗口飛出,落在操場的泥坑里??荚囉肋h不及格,打架鬧事卻從不缺席。
同學們避之唯恐不及,老師們搖頭嘆息:“這娃沒救了,跟他爹一個德行。
”阿南的爹是個酒鬼,每逢集市日必醉倒在路旁,需要人拖回家。
母親早年跟一個外地來的販子跑了,再沒回來。家里只有奶奶靠著幾分薄田,勉強維持生計。
“阿南啊,讀書才能走出大山?!蹦棠炭偸沁@樣念叨,邊說著邊往灶膛里添柴火,
昏黃的火光映著她滿是皺紋的臉。阿南不以為然:“走出大山干嘛?山里不好嗎?
”他咬了一口剛烤好的紅薯,燙得直呵氣?!吧嚼锖茫嚼锸裁炊己?,就是太窮了。
”奶奶嘆息著,“你看見村頭的王叔叔沒有?去城里打工,回來蓋了二層小樓呢。
”“我也能打工,不一定非要讀書?!卑⒛献煊?,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他昨天剛看見小娟因為交不起學費,在教室外偷偷抹眼淚。2004年,
阿南勉強升入了鄉(xiāng)里的初中。學校離村子有十里山路,他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
揣上兩個冷饅頭當午飯,踏著露水趕路。鄉(xiāng)中學的條件比村小好不了多少,
教室的窗戶沒有幾塊完整的玻璃,冬天北風呼嘯著灌進來,凍得學生們直跺腳。
阿南依舊調(diào)皮,上課睡覺,下課搗蛋,成績穩(wěn)居年級倒數(shù)。所有老師都對阿南失去了耐心,
除了新來的支教老師林靜。林老師是從北京來的大學生,扎著簡單的馬尾辮,
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泉水。她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對阿南呼來喝去,反而經(jīng)常在課后找他談話。
“你為什么不喜歡學習呢?”有一天放學后,林老師叫住了正要溜出去的阿南。
阿南吊兒郎當?shù)乜吭陂T框上:“學了有什么用?反正初中畢業(yè)我就去打工了。
”林老師笑了笑,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皺巴巴的地理圖冊:“那你先看看這個。
”阿南瞥了一眼,那是一張中國地圖。林老師指著一個小小的點:“這是咱們現(xiàn)在的位置。
”然后她的手指向右移動,劃過廣?的平原,停在一處標著五星紅旗的地方:“這是北京,
首都。”阿南從沒真正理解過世界有多大。在他的認知里,鄉(xiāng)里就是遠方,
縣城更是遙不可及的存在。而北京...那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從這里到北京,有多遠?
”他忍不住問。林老師眼睛一亮:“直線距離大概一千五百公里。如果坐火車,
需要一天一夜?!卑⒛系纱罅搜劬ΑK哌^最遠的路就是到鄉(xiāng)里這十里山路,
已經(jīng)覺得是漫漫長途。“山的那邊,不只是山?!绷掷蠋熭p聲說,“還有江河湖海,
平原高原,城市鄉(xiāng)村。世界大得很呢?!蹦翘彀恚?/p>
阿南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幾個調(diào)皮鬼一起去河里摸魚,而是破天荒地留在了教室。
林老師給他看更多書籍和圖片——長江黃河的奔騰,長城的蜿蜒,故宮的紅墻黃瓦,
上海的高樓林立...一顆種子悄然落進了阿南的心田?!袄蠋?,
怎么樣才能去這些地方看看呢?”阿南問道,聲音里有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渴望。
林老師注視著他:“讀書。高考是公平的,只要你成績足夠好,就能去北京上學。
”阿南沉默了。他的基礎(chǔ)太差,連最簡單的二元一次方程都解不明白,
更別提英語單詞幾乎一個都不認識?!拔铱梢詭湍阊a習?!绷掷蠋煼路鹂创┝怂男乃迹?/p>
“但前提是,你要自己下定決心。”那天晚上,阿南躺在床上,望著茅草鋪就的屋頂,
透過縫隙能看到幾顆星星在閃爍。他第一次想到了山外面的世界,
想到了那些只在電視里見過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奶奶,我想考高中。
”第二天吃早飯時,阿南突然說道。奶奶盛粥的手停頓了一下,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好啊,好啊,奶奶支持你?!备淖儾⒎且怀幌?。
阿南的基礎(chǔ)太差,尤其是英語,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林老師從最基礎(chǔ)的開始教他,
每天放學后留出一小時專門輔導(dǎo)。同學們嘲笑他:“裝什么好學生,野雞還想變鳳凰?
”阿南不理睬,埋頭背單詞。家里的煤油燈下,他常常學習到深夜,
奶奶催了好幾次才肯睡覺。第一次期中考試,阿南的成績從年級倒數(shù)前進到了中下游。
英語仍然不及格,但已經(jīng)能考四十多分了?!坝羞M步!”林老師高興地說,“繼續(xù)努力,
期末一定能及格?!卑⒛鲜艿搅斯奈?,學習更加刻苦。他不再參與課間的打鬧,
而是抓緊時間做習題;不再逃課去河里游泳,而是追著老師問問題。初二結(jié)束時,
阿南破天荒地考了全班第十五名。英語72分,數(shù)學85分,語文79分。
李建國老師來鄉(xiāng)里開會時聽說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澳钦{(diào)皮蛋轉(zhuǎn)性了?
”他驚訝地問林老師。林老師笑而不答,眼里滿是驕傲。初三那年,阿南就像換了個人。
他凌晨四點就起床讀書,晚上點燈學到深夜。奶奶心疼他瘦了一圈,
偶爾煮個雞蛋偷偷塞進他書包。中考那天,阿南緊張得一夜沒睡好。奶奶早早起來,
給他煮了一碗面條,底下臥著兩個荷包蛋。“吃飽了才有力氣考試?!蹦棠檀葠鄣乜粗?。
鄉(xiāng)里到縣城考點要坐兩小時拖拉機。阿南和同學們擠在車斗里,一路顛簸。遠處群山連綿,
云霧繚繞,但他已經(jīng)不再覺得這些山是世界的全部了。考試結(jié)束后,
阿南忐忑不安地等了半個月。終于,那天郵遞員老張騎著自行車來到村口,
舉著一封信大喊:“阿南!錄取通知書!縣一中!”奶奶激動得雙手發(fā)抖,
差點沒接住那封信。阿南考上縣重點高中了!消息很快傳遍了小山村?!袄习⒓页鱿⒘?!
”“沒想到那調(diào)皮蛋還真能讀書!”村民們議論紛紛。高中開學前,
林老師送給阿南一本厚厚的英漢詞典,扉頁上寫著:“知識改變命運,奮斗成就未來。
”阿南的眼睛濕潤了:“老師,謝謝您。沒有您,我現(xiàn)在還是那個混日子的調(diào)皮鬼。
”林老師搖搖頭:“是你自己選擇了改變。記住,無論走多遠,都不要忘記從哪里出發(fā)。
”縣城高中對阿南來說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校園寬敞明亮,教學樓高達五層,
圖書館里有數(shù)不清的書籍。同學們大多來自縣城家庭,穿著時髦,談吐自信。相比之下,
阿南的舊布鞋和打著補丁的衣服顯得格外寒酸。他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經(jīng)常被同學取笑,
以前在鄉(xiāng)里還算不錯的成績,在強手如云的重點高中里只能排到下游。
阿南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卑。他躲在教室角落,盡量不與人交流,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學習上。
班主任王老師注意到了這個沉默寡言的農(nóng)村孩子。一天放學后,
他叫住阿南:“聽說你是從山里考出來的?”阿南點點頭,緊張地攥著衣角?!昂懿蝗菀装?。
”王老師感嘆道,“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卑⒛系睦щy太多了:英語聽力跟不上,
口語發(fā)音被嘲笑;物理化學實驗從沒做過,操作生疏;計算機課更是從頭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