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被柴房悉索的聲響驚醒。舅媽正撅著身子，
把我藏了又藏的錄取通知書死死往屋檐下那口腌菜壇子里塞。用搪瓷盆將壇口壓得嚴嚴實實。
三天前，她剔著牙對我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做什么？你舅舅同事有個表侄，
在城里開大車，年底就回來相看?！蹦菚r我竟還抱著一絲幻想。我看見她拍了拍手，
對著那壇子，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了不起的杰作?！穹科婆f木門被吱呀推開。我心臟一抽，
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睜大了眼。透過門縫，我看見灶房昏黃的燈光剪出一個肥胖熟悉的影子，
正躡手躡腳地挪到屋檐下。是舅媽。她手里攥著的，
正是我藏在柴堆最深處、用塑料布層層包裹的那個錄取通知書。
我的首都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巨大的恐慌瞬間包裹住了我，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
我想沖出去，身體卻像被凍住了一樣，僵在單薄的被褥里，只能眼睜睜看著。
她撅著臃腫的身子，費力地搬開墻角那口常年散發(fā)著酸腐氣味的腌菜壇子的沉重木蓋。
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將那抹象征著我的未來和全部希望的通知書，
死死地塞進了那深不見底的壇子里！塞進去后，她還不放心，用手狠狠往下摁了又摁，
直到整個信封徹底沒入那渾濁酸臭的汁水里。最后，她抄起旁邊一個掉了瓷的搪瓷洗臉盆，
嚴嚴實實地扣在了壇口上。整個過程干脆利落。她松了口氣，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一扭頭，正好對上了我從柴房門縫里望出來的、寫滿驚駭和絕望的眼睛。她愣了一下，
那橫肉堆積的臉上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反而迅速爬上一層得意的笑容。
她幾步跨到柴房門口，一把拉開門，肥碩的身軀堵住了所有光?！皢?，醒了？
正好省得我明天再通知你?！彼曇艏饫?，“看見沒？你那破通知書，
老娘給你找了個好地方安置！腌透了，看你還怎么惦記！”我渾身發(fā)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有屁用！心都讀野了！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
”她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養(yǎng)了你這么個白吃干飯的白眼狼十年，
也該是你報答的時候了！”她叉著腰，宣布她的決定：“你舅舅那個表侄，開大車的，
人家城里人，掙大錢的！就是年紀稍大了點，前頭死了個老婆，正好缺個知冷知熱的。
人家不嫌棄你是個孤女，還愿意出這個數(shù)的彩禮！”她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在我眼前晃。
“你呀，就老老實實等著年底嫁過去，給人家生個大胖小子，比什么都強！
這才是你的正經(jīng)出路！”她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進我的心臟。
我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看著那口被搪瓷盆封死的腌菜壇子，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在空蕩冰冷的胸腔里瘋狂又無力地撞擊。十年前，
我親生父母因車禍去世，我被寄養(yǎng)在舅媽家。每天粗茶淡飯，還要忍受他們?nèi)业陌籽邸?/p>
我唯一的機會就是順利考上大學，離開他們家。那不是通知書，那是我的命。
她塞進壇子里的，是我的命！她看著我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的樣子，似乎滿意極了，
最后輕蔑地瞥了我一眼，“死了這條心，給我安安分分的！再敢動歪心思，
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說完，她砰地一聲重新甩上柴房的門，
落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黑暗重新吞噬了我。我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牙齒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抑制住那幾乎要沖喉而出的尖叫和痛哭。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口壇子，成了埋葬我所有夢想和希望的墳墓。天剛蒙蒙亮，柴房的門鎖就被粗暴地捅開。
舅媽龐大的身軀堵在門口，遮住了所有的光。她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沖進來，
精準地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從地上拖拽起來。頭皮傳來撕裂的劇痛，我悶哼一聲，
被迫踉蹌著站直?！笆謾C呢？藏哪兒了？
”她渾濁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和狹小的柴房里掃視，不等我回答，
她就粗暴地開始翻找我的口袋，以及那床散發(fā)著霉味的破被褥。很快，
那只屏幕已經(jīng)有些碎裂的舊手機被她翻了出來。她看也沒看，直接揣進自己油膩的圍裙兜里。
接著，她的手又伸向我縫在內(nèi)衣里的暗袋，猛地一扯，針線崩開，
我的身份證被她粗魯?shù)爻榱顺鋈??！斑@些東西，以后用不著了?！彼Z氣冰冷。
最后一點與外界聯(lián)系的希望，被她輕而易舉地掐滅。她把我拽出柴房，
一路拖到院子角落那間更破敗、更陰暗的雜物間門口。里面堆滿了農(nóng)具、廢品和積年的灰塵。
“從今天起，你就待在這里頭。啥時候把這些活兒干完，啥時候才有飯吃！
”她指著地上堆積如山的彩色塑料珠子和細線，還有幾大筐待縫補的舊衣服，
“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給你攬來的活兒，工錢抵你的飯錢和債！別想著偷懶！”說完，
她狠狠推了我一把。我重心不穩(wěn)，一頭栽進雜物堆里，嗆了滿口的灰塵。“砰！
”厚重的木門在我身后關上，接著是落鎖的“咔噠”聲。世界瞬間昏暗下來，
只有門板上方一塊巴掌大的透氣窗漏進些許慘淡的光線，照出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看著那堆成小山的珠子和破衣服，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這不是勞作，這是明晃晃的囚禁和壓榨。她把我完全當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掙錢機器，
甚至是一件可以明碼標價、等待出售的商品。憤怒和恨意不再像最初那樣沸騰灼燒，
而是沉淀下來，變成了一種冰冷堅硬的東西，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底。我不能就這樣認命。
我不能真的爛在這里，用我的血汗去給林洲洲換新手機，用我的終身去填舅媽貪婪的胃口。
我看著那扇被鎖死的門，目光最終落在墻角一塊松動的磚頭上。昨天夜里，
我似乎聽到那后面有老鼠窸窣爬過的聲音。一個極其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念頭，
在無盡的黑暗和屈辱中，悄無聲息地探出了芽。我得出去。我必須出去。夜里，
我借著門縫透進的微弱月光，用一根磨尖的廢棄鐵絲，一點點摳挖磚縫里的泥土。
挖了整整兩夜，磚頭終于松動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磚頭抽出來。后面是一個黑洞洞的縫隙，
帶著一股土腥味。成了！我撕下作業(yè)本最后一頁空白紙，借著透進來的月光，
用顫抖的手飛快寫下幾行字：“救命！我被舅媽鎖在雜物間，逼我嫁人，通知書被毀。
地址：清河村東頭老井旁張家。蘇清越?！蔽野鸭垪l折成最小的方塊。第二天中午，
我聽到鄰居家小兒子鐵蛋在院外玩耍的聲音。機會來了！趁舅媽在廚房忙活，林洲洲在午睡，
我壓低聲音，對著門板上那道最寬的縫隙急促地喊：“鐵蛋！鐵蛋！”腳步聲靠近。
“誰叫我？”“是我，清越姐姐。幫個忙，把這個紙條交給村口小賣部的王阿姨，
讓她打電話給我同學，號碼在上面。姐姐給你買糖吃！”我把紙條塞出去。鐵蛋接過紙條，
跑了。我癱坐在地，心臟狂跳。希望像一根細絲，懸著我全部重量。不到半小時，
院門被猛地踹開。舅媽尖厲的罵聲炸響：“小賤種！你敢陰我！”鎖頭嘩啦一聲打開，
雜物間門被暴力拉開。刺眼的陽光照進來，舅媽扭曲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
手里攥著我那封求救信。鐵蛋躲在她身后，手里捏著舅媽給的棒棒糖，不敢看我。
“長本事了！會搬救兵了！”她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硬生生從地上拖起來，往外拽。
頭皮傳來撕裂的痛楚，讓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她拖著我徑直走到那口腌菜壇子前，
松開我的頭發(fā)，粗暴地掀開搪瓷盆，把手直接伸進惡臭的壇沿水里掏摸。
撈出那團已經(jīng)泡爛發(fā)脹、面目全非的紙漿，狠狠摔在我臉上！
濕滑、冰涼、散發(fā)著酸臭的爛紙糊了我一臉，粘膩地往下掉?！翱辞宄?！
這就是你的大學夢！爛透了！臭透了！跟你一樣！”她唾沫橫飛地吼叫。緊接著，
她再次揪住我，把我拖到院子中央那口幽深的老井邊。井口的石欄冰涼刺骨。
她一只粗壯的手臂死死箍住我的脖子，把我的上半身用力往井口里按！窒息感瞬間傳來，
我喘不上氣，雙手徒勞地扒著井沿粗糙的石壁。井底深處，是望不見底的黑暗。
“再敢有歪心思！再敢不老實！下次沉進這井里的就是你！”她貼在我耳邊，聲音嘶啞狠毒，
帶著濃重的鼻息，“老老實實等著嫁人！還能少吃點苦頭！聽見沒有！
”死亡的恐懼瞬間襲來，但就在這極致的恐懼中，一股截然相反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像井水一樣從心底最深處涌出來，瞬間淹沒了我的所有感官。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猙獰臉孔，
看著井底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謶诌€在，但恨意更濃。我不再掙扎，
扒著井沿的手指卻用力到指甲翻折，滲出鮮血。她把我從井邊拽開，狠狠甩在地上。
我虛弱的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劇烈地咳嗽。舅媽罵罵咧咧地走了。雜物間的鎖再次咔噠落下。
我慢慢抬起頭，看著那口老井，又看向舅媽消失在屋里的背影。
臉上殘留著通知書腐爛的紙漿，脖子上殘留著她掐握的痛感。剛才瀕死的恐懼是真的。
但現(xiàn)在心里這股必須要活下去、必須要讓他們付出代價的冰冷決心，更是真的。
舅媽經(jīng)此一事，看管只會更嚴。我必須靠自己。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后，我開始摸索。
手指劃過冰冷粗糙的地面，掠過那些潮濕的稻草和破爛的雜物。我需要一件工具。
一件他們沒想到要收走，卻能幫我打開這把鎖的東西。指尖忽然觸到一小片冰涼堅硬的金屬。
是一塊長約兩指、生銹但邊緣似乎有些鋒利的鐵片。大概是以前修農(nóng)具時遺落在這里的廢物。
就是它了！后半夜，我假借翻身，挪到門邊。借著極微弱的光線，
我將鐵片狹窄的邊緣塞進鎖舌和鎖扣之間的縫隙。我回憶著舅媽開鎖時鑰匙轉動的方向，
是向下旋壓。那么鎖舌應該是斜面的。我將鐵片尖端抵在鎖舌可能的斜面上，不再試圖撬動，
而是用全身的力氣向下穩(wěn)穩(wěn)地壓！同時另一只手死死扳著門框，制造一個相反的力。“咔。
”鎖舌縮回去了！成功了！我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口！我猛地收回鐵片，因為緊張和用力，
手指都在痙攣。我輕輕推門，木門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打開了一道縫隙。院外一片死寂，
舅媽他們還在熟睡。我沒有立刻沖出去。逃跑不是我的目的。從她把我按在井邊的那一刻起，
我就沒想過要無聲無息地逃走。我要報復。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丑惡嘴臉！
我要一把火燒了這囚禁我的牢籠！我的目光落在墻角那捆麻繩和堆成小山的繡片上，
還有我那張破舊潮濕的被褥。這些都是極好的燃料。
舅媽平時用來點灶的一小瓶煤油就放在廚房窗臺下，我躡手躡腳地溜過去，輕易取到。
我走回雜物間門口，沒有絲毫猶豫，
將冰涼的煤油潑灑在那些承載了我無數(shù)血淚和屈辱的手工材料上，
潑在我那散發(fā)著霉味的被褥上。濃烈的煤油味刺鼻地彌漫開來。
我拿出藏在身上、白天做飯時偷偷藏起的火柴。劃燃火柴的瞬間，微弱的光暈照亮了我的臉。
我看著那跳動的火苗，沒有絲毫遲疑，將它扔向了浸透煤油的被褥。轟！火焰瞬間竄起，
貪婪地吞噬著干燥的布料和麻繩，火舌瘋狂舞動，迅速蔓延，照亮了整個雜物間，
也映紅了我的眼睛。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我沒有后退，反而轉身沖到院子里，
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那聲音里積壓了所有的絕望和憤怒：“著火啦！
救命??！舅媽逼我嫁人換彩禮！把我鎖起來干活！還毀了我的大學通知書！我不活了！
讓我燒死在這里算了！”一瞬間，鄰居家的燈接二連三地亮起，
狗吠聲、驚疑問詢聲、匆忙的腳步聲迅速由遠及近地向我家院子涌來！
我站在越來越旺的火光前，臉上淚水縱橫，心里卻冷得像一塊冰。舅媽屋里的燈也猛地亮了，
傳來她驚慌失措的尖叫和舅舅混亂的咒罵聲。“舅媽逼我嫁人換彩禮！把我鎖起來干活！
還毀了我的大學通知書！”每一句控訴都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嘶啞卻清晰，
在噼啪的燃燒聲和紛亂的腳步聲中，顯得異常刺耳。鄰居們最先沖進院子，
男人們看到熊熊火勢，下意識地驚呼著去找水桶、接水管。女人們則猛地停下腳步，
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又看向正屋門口剛剛沖出來的舅媽一家。舅媽頭發(fā)散亂，只披了件外衣，
臉上是被煙熏火燎和極度驚怒扭曲的神情。她一眼看到站在火光前的我，
再聽到我嘴里喊出的話，那張臉瞬間血色盡失，轉而變得鐵青?！澳愫f八道什么！
作死的小賤人！你敢放火！”她尖嚎著，像個瘋子一樣朝我撲過來，想堵住我的嘴。但晚了。
太多的耳朵聽到了，太多的眼睛看到了。幾個鄰居大叔剛好提著水桶跑過來，
下意識地攔住了她?！皬埣疑┳?！先救火！先救火要緊！”“救什么火！讓我先撕爛她的嘴！
”舅媽掙扎著，唾沫橫飛，眼神惡毒得能殺人。更多的人涌進院子。村支書披著衣服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