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機的屏幕亮著,冷白的光打在我臉上,在這凌晨三點的客廳里,
像一輪小小的、絕望的月亮。屏幕上是一條銀行發(fā)來的轉賬通知短信,
金額是我們這個小家庭儲蓄賬戶里所有的錢——整整二十八萬七千三百五十六塊四毛二。
收款人姓名:趙倩。趙倩。這個名字像一枚燒紅的針,輕輕巧巧地刺入我眼底,
留下一個灼熱的烙印。我握著手機,手指冰涼,指尖甚至感覺不到那塑料外殼的溫度。
客廳的窗簾沒有拉嚴,外面城市零星的光滲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我能聽見臥室里傳來的,周明均勻而輕微的鼾聲。他睡得真好。在我們共同積攢了五年,
原本計劃用來付一輛好車的首付,或者明年要孩子后換個大一點房子的備用金,
被他一聲不響全部轉給另一個女人的這個晚上,他睡得像個毫無心事的孩子。不,
也許不是毫無心事。也許在夢里,
自己無私幫助了“落難”的童年玩伴、心中那朵純潔的“白月光”而感到無比高尚和滿足呢。
胸口那里好像堵著一大團濕透的棉花,沉甸甸,濕漉漉,讓我喘不過氣。
又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掏了一把,空落落地疼,帶著一種荒謬絕倫的虛脫感。
這不是第一次了。趙倩,這個名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暗傷,
貫穿了我和周明從戀愛到結婚的這七年。戀愛第一年,我生日那天,我們說好去看電影。
我在電影院門口捧著爆米花,吹著冷風等了他一個小時。最后他氣喘吁吁地跑來,連聲道歉,
說趙倩失戀了,哭得快要暈過去,他實在不放心,陪她在江邊坐了一會兒。我那晚的爆米花,
一顆都沒吃下去,甜膩的奶油味混著冷風,堵在喉嚨口,像變了質的委屈。戀愛第三年,
我們租的房子空調(diào)壞了,盛夏酷暑,他答應早點回來聯(lián)系師傅修理。
結果我在蒸籠一樣的房間里等到半夜,他電話打來,聲音滿是焦急,
說趙倩急性腸胃炎住院了,她家人不在本地,他得去陪床。那一晚,我抱著涼席睡在地板上,
汗水和淚水糊了一臉。結婚那天,敬酒環(huán)節(jié),他那一桌發(fā)小兄弟起哄最厲害,趙倩端著酒杯,
笑靨如花地看著他,聲音清脆得像玻璃撞在一起:“周明,娶了這么漂亮的媳婦,
以后眼里還有沒有我們這些老朋友了。”周明當時臉就紅了,當著我的面,干了一杯白酒,
說:“哪兒能呢,倩倩,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妹妹。”那聲“倩倩”,喊得自然又親昵,
臺下他的朋友們發(fā)出心照不宣的哄笑。我手里的喜酒杯,杯腳冰涼。類似的事情,
細碎得像沙子,這么多年,一層層地堆積在我心里。每一次,周明都有無數(shù)理由。
“倩倩她不容易?!薄八謰屔眢w不好,她一個人在這城市打拼。”“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她就像我親妹妹一樣?!薄袄掀?,你最懂事了,別跟她計較。”我計較了嗎?我吵過,鬧過,
委屈地哭過。周明一開始會哄,會抱著我說“下次不會了”,后來變成“你又來了”,
再后來,是長長的沉默和疲憊的眼神,仿佛我的每一次質疑,都是對他高尚人格的一種玷污,
是我小肚雞腸,不夠大氣。慢慢地,我也累了。我想,或許真是我想多了?
他們或許真的只是純粹的友誼?我甚至開始試著說服自己,
接納這個永遠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妹妹”。可我得到了什么。是此刻手機屏幕上,
這條掏空了我們所有未來的轉賬短信。二十八萬七千三百五十六塊四毛二。
這個數(shù)字我甚至不用刻意去記,它早已刻在我心里,代表著我們一點點省吃儉用,
計劃著的明天。它現(xiàn)在,輕飄飄地,變成了趙倩的名字。趙倩怎么了?
她又有什么“天大的難處”了?需要周明不惜掏空家底去救急?一股極致的憤怒和冰涼,
像巖漿遇冰,在我身體里劇烈沖突,最后卻統(tǒng)統(tǒng)化為一種死寂的平靜。
連最后一絲殘留的、可笑的期待,也徹底熄滅了。我關掉手機屏幕,那輪小小的月亮熄滅了。
客廳徹底陷入黑暗。我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沒有開燈,直到窗外天際泛起魚肚白。
周明的鼾聲依舊平穩(wěn)。(二)天亮了。周明揉著眼睛從臥室出來,看見坐在沙發(fā)上的我,
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慣常的、帶著點睡意朦朧的笑?!袄掀牛裉炱疬@么早?
怎么坐這兒,也不開燈?!彼f著,很自然地走過來,想像往常一樣給我一個晨起的擁抱。
我微微側身,避開了。他的手臂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頓了頓?!霸趺戳耍繘]睡好?
”他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目光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我的手機??磥恚?/p>
他還記得自己昨晚干了什么。我把手機屏幕按亮,那條短信界面直接懟到他眼前。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周明的臉色瞬間變了變,那點小心翼翼變成了明顯的慌亂,
但很快,又被一種強裝鎮(zhèn)定的表情覆蓋。他搓了搓手,在我身邊坐下,沙發(fā)陷下去一塊。
“老婆,你聽我解釋,”他開口,聲音是刻意放軟的調(diào)子,這套路我太熟悉了,
“是倩倩她…她這次真的遇到大麻煩了。她投資失敗,欠了一大筆債,債主逼上門,
說不還錢就要…就要對她不客氣。她昨天哭著給我打電話,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能怎么辦?
難道眼睜睜看著她被人逼死嗎?”他說著,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自我感動式的委屈,
仿佛我的沉默是對他善良之舉的無聲譴責?!芭丁!蔽覒艘宦暎曇羝街钡脹]有一絲波紋,
“所以,你就把我們的家底,一分不剩,連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個,全給了她。
”“我…我那不是怕你擔心嘛。”他試圖來拉我的手,被我躲開,“而且你看,倩倩說了,
只是應急,周轉開了馬上就會還我們的!最多三個月!她打了借條的,真的!”借條?
趙倩給他的借條?那東西,在我眼里,和一張廢紙沒有任何區(qū)別。過去那些年,
她“借”過的錢,大大小小,哪一次真還清過?不是“最近手頭緊再寬限幾天”,
就是“下次一起還”,到最后,周明自己都會大手一揮說“算了,就當幫忙了”。
“怕我擔心?”我重復著這四個字,覺得無比諷刺,“周明,那是二十八萬,不是二百八。
是我們兩個人五年來的全部積蓄。你哪怕有一秒鐘,想過要和我這個妻子商量一下嗎?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了,那點強裝的鎮(zhèn)定快要維持不住:“林薇,你非要這么斤斤計較嗎?
現(xiàn)在是特殊情況,人命關天,你怎么變得這么冷血了?”看,又來了。每次都是這樣。
只要涉及趙倩,道理永遠站在他那邊。我不體諒,我冷血,我斤斤計較。
我看著他因為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看著他那雙寫滿了“你不懂事”的眼睛,心臟那個地方,
已經(jīng)麻木得感覺不到疼了,只剩下空。我忽然連爭吵的欲望都沒有了?!爸苊鳎蔽掖驍嗨?,
聲音依舊平靜得可怕,“我們離婚吧?!笨蛷d里瞬間安靜下來。周明像是沒聽清,或者說,
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錯愕地看著我,
臉上的表情從焦躁轉為難以置信,甚至帶上了一絲滑稽的可笑?!澳恪阏f什么?
”他結巴了一下,“林薇,你胡說什么呢?就為這點錢?至于嗎?我都說了倩倩會還的!
”“不是為這點錢。”我慢慢站起身,俯視著他。這個我愛了七年,嫁了三年的男人,
此刻看起來如此陌生又可笑,“是為了你永遠把她排在第一位,
是為了你永遠不需要和我商量,是為了你永遠覺得我不懂事。周明,我累了。
”也許是看我太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在說氣話,周明眼底終于掠過一絲真正的慌亂。
他猛地站起來:“林薇,你別鬧了,就因為她是我朋友,你就要離婚?說出去不怕人笑話嗎?
”“笑話?”我輕輕笑了一下,“你覺得是笑話,那就當是個笑話吧。周五早上九點,
帶上身份證和戶口本,民政局門口見。”我說完,不再看他臉上是什么表情,轉身走進臥室,
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的動作不快,但很堅決。衣服,化妝品,日常用的零碎東西,
我只拿走完全屬于我自己的那一部分。我們的婚紗照還掛在床頭,照片上,周明摟著我,
笑得一臉燦爛,我靠在他懷里,眼底全是光?,F(xiàn)在看來,那光真是傻得可憐。周明跟了進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把衣服一件件疊進行李箱,臉色越來越白。他可能終于意識到,
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賭氣。他沖過來,一把按住我的手:“林薇,你夠了,
就因為一個外人,你要毀了我們的家嗎?”我抽出手,繼續(xù)收拾,
頭也沒抬:“趙倩從來都不是外人,周明。在你心里,她才是內(nèi)人。而我,
可能才是一直以來那個不識趣的外人?!薄澳恪彼Z塞,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好,好,
你要離是吧?行,你別后悔,離了我,你看誰還能這么包容你,等你哭著想回來的時候,
別怪我…”他的狠話放得色厲內(nèi)荏,甚至帶著點氣急敗壞的孩童式威脅。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鏈,直起身,平靜地看著他:“放心,我不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