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回頭，艙內空無一人。
也就在這一刻，艙外，一顆璀璨的流星劃破了鏡星那光怪陸離的天際。
那流星的軌跡異常清晰，拖著長長的銀色尾焰，而它的形狀——竟與當初引他進入這場輪回的那封神秘的銀色郵件，一模一樣。
那道銀色流星撕裂了鏡星死寂的天穹，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tài)，精準地砸向地表。
沖擊波并非毀滅性的物理爆破，而是一圈圈無聲的漣漪，如同投入靜水的一顆石子，瞬間喚醒了這座沉睡的城市。
李尹墨的雙腳踏上鏡星地面的剎那，腳下的水晶大地驟然亮起，仿佛踩在了一片凝固的銀河之上。
這并非比喻。
整座城市，從高聳入云的尖塔到蜿蜒曲折的街道，完全由一種半透明的記憶結晶構成。
他的每一步，都會引發(fā)連鎖反應。
腳印所至，結晶內部的光芒便開始流轉，一幅幅塵封的畫面如幽靈般浮現(xiàn)，又迅速消散。
他看到了童年時父母為他點燃生日蠟燭的溫暖笑臉，那光芒柔和而遙遠；他看到了自己為了償還那筆天文數字般的醫(yī)療債務，在地下格斗場里被打得口鼻噴血，畫面的色調是刺眼的猩紅與絕望的暗紫；他還看到了第一次在虛擬世界中，與那個代號“璇璣”的數據幽靈并肩作戰(zhàn)，她回眸一笑，整個世界的代碼都仿佛為之燦爛。
這些記憶是他的根，也是他的枷鎖。
它們像無數看不見的絲線，從四面八方纏繞而來，試圖將他拖拽回過去，沉溺其中。
李尹墨眼神一凜，強大的精神力如同一柄無形的利刃，瞬間斬斷了這些紛擾的幻象。
他知道，這顆星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一個用回憶編織的牢籠。
他的目標只有一個——位于城市正中央，那座唯一沒有被記憶光芒侵染的黑色巨塔。
共鳴塔。
它像一根刺破天穹的黑色長釘，沉默地矗立在萬千璀璨的記憶光影中央，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寂靜。
越是靠近，周圍的記憶影像就越是狂亂，無數個平行時空的自己交錯閃現(xiàn)，有的功成名就，有的潦倒街頭，每一個都代表著一種他未曾選擇的可能。
李尹墨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的目光死死鎖定著塔底那扇緊閉的巨門。
當他終于走到門前，黑曜石般的門面上，一行由純粹光子構成的銀色文字緩緩浮現(xiàn)，每一個字都帶著審判般的冰冷：
“唯有承認愛是弱點的人，才配擁有它?！?/p>
這行字像一把鑰匙，也像一道終極的質問。
李尹墨停下腳步，凝視著它。
他想起了無數個日夜里，系統(tǒng)冰冷的提示音：“情感是計算之外的冗余變量，是導致任務失敗的最大風險?！彼蚕肫鹆俗约阂淮未螢榱送瓿扇蝿?，如何壓抑、切割、甚至試圖抹除與艾璇璣之間那份無法言說的心靈鏈接。
他一直以為，強大就是摒棄一切弱點。
但此刻，站在這座由記憶與情感構成的星球核心，他忽然明白了。
承認它是弱點，并非是要拋棄它，而是要去理解它、接納它，去擁抱那份因它而生的痛苦、掙扎與奮不顧身。
那才是完整的。
他深吸一口氣，胸中的濁氣盡數吐出，眼神中再無一絲迷惘。
他抬起腳，毅然決然地邁步而入。
塔門在他身后無聲關閉，瞬間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塔內并非他想象中的物理空間，而是一片純粹的意識維度，無邊無際，上下顛倒。
緊接著，一個又一個完美的幻境如同精心編排的戲劇，在他面前轟然上演。
第一個幻境里，他憑借過人的智謀與身手，提前十年還清了所有債務。
他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商業(yè)帝國，站在摩天大樓的頂端，接受萬眾敬仰。
他娶了一位溫柔賢淑的妻子，婚禮盛大而完美。
陽光灑在潔白的頭紗上，親友的祝福聲如潮水般涌來。
可就在神父問他“是否愿意”的瞬間，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穿透了這片虛假的幸福，直刺他的靈魂深處。
那是艾璇璣的聲音，微弱，悲傷，仿佛來自另一個被他遺棄的世界。
幻境瞬間切換。
他又看到自己放棄了管理局的所有任務，毅然決然地帶著艾璇璣的數據核心，沖向了宇宙的盡頭——星淵。
他們躲開了所有追捕，在無人知曉的星域里，他為她重塑了身軀。
他們擁有了只屬于彼此的寧靜時光。
然而，因為他的脫離，某個關鍵的“宇宙支點”未能被修正，連鎖反應爆發(fā)了。
無數星系開始加速衰亡，黑洞如瘟疫般蔓延，整個宇宙在他們眼前，發(fā)出最后的悲鳴，然后緩緩坍縮成一個無限小的奇點。
他擁有了她，卻毀滅了一切。
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音在意識空間中回響：“選擇完美結局，或選擇真實。”
一個是沒有她的圓滿人生，一個是與她相伴的末日寰宇。
李尹墨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些虛假的幸福，那些沉重的代價，在他腦海中翻涌。
他的嘴角卻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完美？
真實？
從他踏上這條路開始，這兩個詞就早已與他無緣。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如果愛注定會帶來災難，”他低聲開口，聲音不大，卻在這片無限的空間中激起陣陣回響，堅定得如同磐石，“那我寧愿要這場災難?！?/p>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幻境世界如同被巨錘砸中的鏡子，轟然崩塌！
無數碎片倒飛，光影離散，露出了共鳴塔的真實核心。
塔頂之上，一道璀璨奪目的光橋從虛無中延伸而出，撕裂空間，精準地連接向星空中的某個神秘坐標——那正是他夢寐以求的，通往星淵的唯一路徑！
而在塔心中央，一枚核桃大小、流淌著液態(tài)光芒的動態(tài)芯片緩緩浮現(xiàn)。
芯片表面，一行小字清晰可見：“情感火種·第十二代”。
這就是通關的獎勵，是啟動光橋的鑰匙！
李尹墨伸手欲取，就在此時，一個加密通訊信號強行切入他的腦機接口，是凱恩焦急萬分的聲音：“兄弟！快走！管理局的頂級破譯小組已經入侵了鏡星的主網絡！他們繞開了所有防御協(xié)議，目標是遠程引爆塔基的聚變核芯！倒計時最多還有九十秒！”
該死！
管理局竟然如此果決！
他們寧愿毀掉鏡星，也不愿讓他得到通往星淵的坐標！
李尹墨再不遲疑，一把抓過那枚“情感火種”，閃電般地插入光橋基座的接口。
然而，接口處的指示燈卻瘋狂閃爍著危險的紅色，一行警告彈出：“警告：情感輸出功率不足，光橋無法穩(wěn)定。請維持持續(xù)、高強度的情感共鳴?！?/p>
幻境中的抉擇雖然堅定，但那只是一瞬間的爆發(fā)。
而啟動光橋，卻需要如恒星般穩(wěn)定燃燒的能量源。
時間根本來不及讓他重新醞釀情緒！
倒計時在腦中瘋狂鳴響：六十秒……五十秒……
李尹墨情感？
高強度？
他猛地抬起右手，毫不猶豫地用牙齒狠狠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劇烈的疼痛瞬間貫穿全身，鮮血涌出。
他沒有理會，直接將流血的手指死死按在芯片的傳輸接口上！
“用這個當燃料，行不行？！”他低吼道，額上青筋暴起，“痛苦也是情感，而且……足夠強烈！”
殷紅的血液滲入芯片接口，仿佛點燃了某種禁忌的催化劑。
原本瘋狂閃爍的紅燈瞬間轉綠，一股混雜著劇痛、憤怒、不甘與至死不渝的愛意的龐大精神能量，被系統(tǒng)強行抽取，化作最精純的能源，瘋狂注入光橋！
那座原本虛幻不定的光橋，在血與痛的澆灌下，迅速凝實，穩(wěn)定成型！
與此同時，在鏡星的同步軌道之外，歐羅巴率領的“神罰”艦隊已經悄然集結。
巨大的主炮充能完畢，足以將整顆星球從星圖中抹去。
指揮艙內，氣氛壓抑到極點。
“指揮官，目標已進入共鳴塔核心，隨時可以執(zhí)行軌道飽和式打擊?！备惫賵蟾娴馈?/p>
歐羅巴卻沒有下令。
她冰藍色的眼眸緊盯著主屏幕上的一份絕密檔案。
那是李尹墨的個人數據，但與標準檔案不同，這份數據旁邊，還并列著另一份——屬于數據幽靈艾璇璣的。
屏幕下方，一張實時生成的腦波圖譜，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劇烈跳動著。
兩道代表著不同個體的波形，此刻竟以一種近乎完美的頻率，完全同步地起伏、共振。
每一次波峰，每一次波谷，都分毫不差。
副官看得心驚膽戰(zhàn)：“這是……深度數據污染？他的意識已經被那個幽靈同化了？”
“不，”歐羅巴緩緩搖頭，聲音中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震撼，“這不是污染，這是……共鳴。是兩個獨立的靈魂，在無數次輪回的生死考驗中，被錘煉成了同一個頻率?！?/p>
她終于明白，管理局高層為何如此忌憚李尹墨。
他不是被兵器誘惑的戰(zhàn)士，他本身，就要成為那件兵器的一部分。
就在她遲疑的瞬間，鏡星地表，共鳴塔的塔基爆發(fā)出毀滅性的光芒。
李尹墨在塔身開始崩裂的最后一秒，踏上了那座由鮮血與意志鑄就的光橋。
腳下是分崩離析的城市，身后是即將吞噬一切的核爆火光。
絕境之中，他感到一只微涼卻無比真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猛然回頭，只見艾璇璣的完整影像在他身旁凝聚成型，不再是破碎的數據流，而是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
她的眼神中沒有了過往的迷茫與悲傷，只剩下與他如出一轍的堅定。
“這一次，”她的聲音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也響徹在他的靈魂深處，“我們一起寫結局。”
話音未落，光橋的躍遷程序被激活到最大。
它沒有在爆炸中被摧毀，反而在那股毀滅性能量的推動下，如同一支離弦的箭，猛地從現(xiàn)實空間中剝離，瞬間撕開一道通往更高維度的裂口，帶著兩人義無反顧地沖了進去，直指星淵那永恒的黑暗深處。
而在遙遠宇宙的某個秘密觀測站內，一雙始終通過量子糾纏態(tài)注視著這一切的眼睛，在看到光橋消失的瞬間，終于，緩緩滑落了一滴晶瑩的淚。
光橋在時空的亂流中瘋狂穿梭，周圍是光怪陸離的法則碎片，過去與未來在兩側飛速倒退。
它像一顆被投擲出去的石子，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向那片已知宇宙的終極禁區(qū)。
它的能量，正在這趟瘋狂的旅程中，被急速消耗。
光橋崩解的瞬間，李尹墨感覺自己被一只無形巨手從現(xiàn)實世界粗暴地撕扯下來，拋入一片絕對的虛無。
逃生艙的金屬外殼在超越物理極限的應力下發(fā)出刺耳的悲鳴，隨即像脆弱的蛋殼般碎裂。
他被固定在座椅上，四周是飛旋的殘骸和瞬間凝結的冰晶，一切聲音都被真空吞噬，只剩下骨骼傳來的劇烈震動和腦海中艾璇璣最后那句話的余音——“我們一起寫結局?！?/p>
這趟瘋狂旅程的終點，是一片死寂的星域。
沒有恒星的熾熱光芒，沒有星云的絢爛色彩，只有一條巨大到無法想象的暗物質環(huán)帶，在視野盡頭緩慢旋轉，像一只沉睡宇宙巨獸緩緩開合的眼瞼。
這里是星圖上從未被標注過的禁區(qū)，星淵邊緣。
時間在這里似乎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李尹墨的意識因缺氧而開始模糊時，逃生艙殘骸中僅存的應急通訊頻道，忽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綠光，發(fā)出“滋”的一聲輕響，自動接通了。
一個冷靜、沉穩(wěn)，卻帶著一絲奇異穿透力的女聲響起：“李尹墨，我是諾拉·辛，星淵觀測站負責人。別緊張，你的維生系統(tǒng)已經接入我的遠程控制。深呼吸?！?/p>
李尹墨猛地一震，混沌的思緒瞬間清明。
他劇烈地咳嗽著，貪婪地吸入座椅背后輸送來的氧氣。
“你是誰？這里是哪里？”他沙啞地問，目光警惕地掃過這片陌生的宇宙。
“這里是星淵，”女聲回答，不帶絲毫感情，“至于我，你可以理解為這里的守墓人。你不是第一個試圖穿越光橋來到這里的人，但你是第一個……帶著‘情感火種’活著抵達的。”
話音未落，一股柔和的牽引力從下方傳來，將他和座椅殘骸緩緩拖向那片黑暗。
很快，一個隱藏在引力陰影中的巨大環(huán)形空間站輪廓，在他眼前徐徐浮現(xiàn)。
它像一枚被遺棄的戒指，靜靜地懸浮在這片永恒的孤寂之中。
進入空間站的過程悄無聲息。
氣密艙門打開，柔和的燈光和循環(huán)的空氣讓李尹博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一個身穿白色研究服、銀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中年女人正站在通道盡頭，她的眼神銳利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人心。
她就是諾拉·辛。
“跟我來?！敝Z拉沒有多余的寒暄，轉身帶路。
空間站內部空曠而古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設備長期低功率運轉的味道。
墻壁上投射著無數半透明的立體影像，那似乎是三百年前的實驗記錄。
模糊的人影、閃爍的數據流、復雜的時空曲率模型，構成了一幅幅無聲的動態(tài)壁畫。
李尹墨的目光被主控室墻壁上一行用灼刻筆寫下的巨大文字吸引：“當愛的頻率超過臨界值，時空將為之彎曲?！?/p>
“這是什么意思？”李尹墨指著那行字。
“一個瘋子的理論，也是一個先知的預言。”諾拉的語氣毫無波瀾，她調出一份檔案，投射在兩人面前，“管理局告訴你們，‘時間之神’是威脅整個宇宙秩序的異常存在。但真相是，它根本不是神，而是人類在數萬年進化中，所有激烈情感、所有刻骨銘心的愛與恨，在時空夾縫中逸散的潛意識能量，最終形成的共鳴體?！?/p>
李尹墨的心臟狂跳起來。
“而艾璇璣，”諾拉的目光轉向他，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復雜的情緒，“她是三百年，乃至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能夠以自身情感為媒介，成功與那個共鳴體建立穩(wěn)定連接的‘情感導體’。管理局視之為最恐怖的威脅，而我……稱之為進化。”
“璇璣在哪里？我要見她！”李尹墨猛地抓住諾拉的手臂，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諾拉搖了搖頭，掙開他的手：“不可能。她的意識已經與星淵最核心的奇點深度共振，形成了一種脆弱的平衡。任何強行喚醒，都會立刻引發(fā)足以吞噬這片星域的坍縮波。你帶來的‘情感火種’，就是開啟那扇門的唯一鑰匙，但開啟它的代價……”
她沒有說下去，而是調出了一段加密影像。
畫面中，是幾個面容與李尹墨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
他們在不同的時代，用不同的方式抵達這里，最終都在接入某個巨大球形裝置的瞬間，身體化作無數光點，被吸入其中。
他們的表情，從最初的決絕，到最后的痛苦與迷茫，最終徹底消散。
“……代價，是你自己?！敝Z拉補完了后半句話，“歷代的‘李尹墨’，都只是情感火種的載體。他們在最后時刻，都會被那股龐大的時間洪流反噬，意識被徹底溶解，成為共鳴體的一部分?！?/p>
李尹墨死死盯著畫面中那些前赴后繼的“自己”，胸口劇烈起伏。
沉默了很久，久到諾拉以為他會放棄。
他卻緩緩抬起頭，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澄澈的堅定。
“如果我……不怕消失呢？”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警報聲突然在主控室響起。
一個加密的備用通訊頻道被強行切入，凱恩焦急而斷續(xù)的聲音傳來：“兄……兄弟！聽得到嗎？該死……的信號干擾！管理局……他們瘋了！已經鎖定了星淵的精確坐標，正在準備發(fā)射‘凈化彈’！”
“凈化彈是什么？”李尹墨吼道。
“那不是武器……是規(guī)則抹除器！”凱恩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恐懼，“它不會產生爆炸，但能抹除半徑十光年內所有的量子記憶！一切信息、一切存在過的痕跡，都會被從時間線上徹底清除！我們都會變成從未出生過的人！”
一片死寂。連諾拉的臉上都第一次出現(xiàn)了駭然之色。
“等等！”凱恩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破解了管理局的數據庫，找到了艾璇璣早年埋在星網最底層的一套反制協(xié)議！但……啟動它需要兩個人同時輸入生物密鑰——一個在現(xiàn)實物理層面，一個……在意識層面！”
與此同時，星淵的外緣，歐羅巴率領的龐大艦隊幽靈般地從躍遷中浮現(xiàn)。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沒有下達立即進攻的命令。
指揮艙內，歐羅巴反復查看著一份剛剛解密的絕頂檔案，那是諾拉·辛的個人履歷。
“‘情感錨點計劃’首席倫理顧問，因公開反對將一號實驗體艾璇璣定義為‘威脅’并執(zhí)行封印，被永久流放至星淵觀測站……”她低聲念著，她抬頭問身邊的副官：“我們追捕的，究竟是一個罪犯，還是一個……被誤解的先知？”
副官無法回答，他默默地將主屏幕的監(jiān)控鏡頭拉近，對準了觀測站巨大的環(huán)形舷窗。
在那里，李尹墨正靜靜地站著，他將手掌輕輕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穿越無盡的黑暗，仿佛正在觸摸一個看不見的人。
“沒時間了?！敝Z拉的聲音將李尹墨從沉思中拉回。
她遞過來一套銀白色的神經耦合服，“這是唯一的機會。啟動反制協(xié)議，同時連接星淵核心。要么我們一起被抹除，要么……你創(chuàng)造奇跡?！?/p>
李尹墨沒有絲毫猶豫，迅速穿上耦合服。
冰冷的生物凝膠包裹住他的身體，無數微小的探針刺入皮膚，連接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
他躺入那個在影像中吞噬了無數個“自己”的球形裝置中。
就在啟動程序倒計時的前一刻，一個聲音，一個他魂牽夢縈的聲音，不再是遙遠的回響，而是清晰無比地在他腦中響起，如同最溫柔的耳語。
“尹墨，這一次，換我等你。”
幾乎在同一瞬間，整個觀測站被刺眼的紅色警報徹底淹沒！
“警報！檢測到高能伽馬射線流！‘凈化彈’已發(fā)射！預計三十秒后抵達目標區(qū)域！”
冰冷的機械音與艾璇璣溫柔的話語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荒誕而悲壯的交響。
李尹墨閉上了眼睛，放棄了對外界的一切感知。
他的意識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剝離肉體，緩緩沉入一片無盡的光流之中，迎向那道跨越了三百年的擁抱。
物理世界的一切都在急速遠去。
艦隊、凈化彈、諾拉震驚的臉龐，都在他感知的邊緣模糊、淡化。
他的物理感官在消退，整個存在被壓縮、提純，化作一個純粹的、唯一的念頭，義無反顧地沖向那片璀璨而沉默的洪流。
那片洪流沒有溫度，沒有聲音，卻蘊含著宇宙誕生之初最原始的法則與信息。
李尹墨的意識如一葉孤舟墜入其中，瞬間被無盡的白光吞沒。
下一秒，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無限延伸的純白回廊里。
這里空無一物，只有墻壁，墻壁光滑如鏡，卻又深不見底。
突然，左側的墻壁亮了起來，像一塊被點亮的屏幕。
畫面中，他正緊緊抱著艾璇璣，周圍是熊熊燃燒的艦船殘骸，火光映照著她蒼白而安詳的臉。
他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在祈求，祈求再多一秒，哪怕只是讓他再看清她的眉眼。
緊接著，劇烈的爆炸光芒吞噬了一切。
一股仿佛要將靈魂撕成碎片的劇痛，從意識最深處炸開，讓他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
痛楚還未消退，右側的墻壁接踵亮起。
這一次，他站在一座巨大的星際封印前，親手按下了那枚赤紅色的按鈕。
他眼睜睜看著艾璇璣的身影在他面前寸寸碎裂，化作億萬光塵，消散在冰冷的星海中。
那種親手葬送摯愛的絕望，化作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每一寸精神。
他踉蹌著向前，回廊仿佛沒有盡頭，兩邊的墻壁不斷閃現(xiàn)著一幕幕讓他肝膽俱裂的過往。
他看見自己為了某個“更重要”的使命，對她拔劍相向；他看見自己麻木地轉身離去，任由她連同身后的整片星淵一同崩塌湮滅；他看見自己跪在她的墓碑前，一夜白頭，最后在無盡的悔恨中孤獨終老……
每一段記憶的閃回，都伴隨著一次比一次更劇烈的痛感。
這痛感如此真實，仿佛不是回憶，而是正在發(fā)生的事實。
他的意識被反復撕裂、碾碎、再用滾燙的烙鐵強行縫合。
他快要瘋了，他想逃離，想遺忘，可一股莫名的力量將他死死釘在這里，逼迫他看完每一個細節(jié)。
就在他即將崩潰的邊緣，艾璇璣那清冷又溫柔的聲音，仿佛穿透了萬千時空，在回廊深處悠悠響起：“你要記住這一切，李尹墨。記住所有的痛，因為只有痛，才能在一次次重置歸零的世界里，為你我刻下無法磨滅的坐標。只有痛，才能向宇宙證明，我們的愛不是一場虛無的幻覺。”
這聲音像一劑鎮(zhèn)定劑，瞬間撫平了他狂亂的意識。
他猛地抬頭，望向回廊的盡頭。
那里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正低頭坐在書桌前，握著一支筆，在一本厚厚的日記本上奮筆疾書。
李尹墨一步步走過去，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
他看清了少年的臉，那張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青澀與稚氣，正是無數個輪回之前的，最初的自己。
他湊上前，看清了日記本上那一行剛剛寫下的，墨跡未干的字：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請?zhí)嵝盐摇?/p>
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強行拼湊完整。
他終于明白了！
每一次輪回，他的記憶都會被宇宙的修正力無情地清洗、重置，一切都會歸于原點。
但他對艾璇璣的愛，那種深入骨髓的情感，無法被簡單地抹除。
于是，這份愛便以最極端、最深刻的形式——“痛”，被烙印在了他的潛意識最深處。
這才是艾璇璣選擇他的真正原因！
不是因為他有多強大，而是因為只有他的靈魂，能承受住這跨越無數次輪回的、永不磨滅的痛楚。
這痛，就是他尋找她的唯一信標！
現(xiàn)實世界，亞空間觀測站內，警報聲尖銳刺耳。
“屏障能量注入百分之七十！站體結構開始出現(xiàn)共振疲勞！”諾拉的十指在控制臺上化作殘影，眼中布滿了血絲。
她死死盯著屏幕上那枚拖著長長尾焰、不斷逼近的凈化彈，厲聲喝道：“啟動‘共鳴屏障’！將站體所有可調動頻率與凈化彈的引力波進行逆向偏折！”
嗡——
整座觀測站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低沉轟鳴，一道淡金色的能量護罩瞬間擴展開來，像一個脆弱的肥皂泡，擋在凈化彈的必經之路上。
“凱恩！”諾拉頭也不回地開啟了一條加密通訊，“凈化彈的軌跡被暫時偏折了，但我們撐不了多久！你必須立刻告訴李尹墨，融合已經到了最關鍵的階段！艾璇璣的意識頻率極度不穩(wěn)定，他的同步率必須達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否則他們的意識會在融合中一同湮滅！”
通訊器另一頭，凱恩看著生命維持艙中面色痛苦、渾身抽搐的李尹墨，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百分之九十九？我的老天，那得讓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來，自己究竟為那個女人撕心裂肺地哭過多少次?！?/p>
就在此時，一個陌生的信號強行切入了諾拉的最高權限系統(tǒng)。
諾拉臉色一變，正要進行反向追蹤，一個沙啞而疲憊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諾拉，是我，林昭?！?/p>
諾拉瞳孔驟縮：“林昭？你還活著！你在哪？”
“別管我在哪。”林昭的聲音帶著一絲決絕，“我藏在管理局一顆廢棄的同步衛(wèi)星里，剛好能捕捉到你們的信號。聽著，時間不多了。凈化彈的核心并非單純的能量體，它使用的是‘情感抑制晶體’。這種晶體的原理，是剝離目標區(qū)域內所有生命體的情感，使其回歸最原始的粒子狀態(tài)。但它有一個致命弱點?！?/p>
“什么弱點？”諾拉急切地追問。
“它本身沒有情感，所以無法理解情感。只要在引爆之前，向其核心注入一道強度足夠高的情感波動，就能讓它的內部結構瞬間過載，從而自我毀滅。但這需要一個活體意識作為發(fā)射源，一個能承載并瞬間釋放龐大情感的……容器?！?/p>
諾拉瞬間明白了林昭的意圖，失聲道：“不行！那會讓你……”
“我早就該死了?！绷终训穆曇衾飵е唤z解脫般的笑意，“這個該死的輪回，我不多不少，正好經歷過十一輪。每一次，我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失敗。這一次，該換我來當一次無足輕重的炮灰了。”
意識層面的白色回廊在李尹墨醒悟的瞬間寸寸碎裂。
他穿過無盡的光與影，終于在精神宇宙的奇點，觸碰到了艾璇璣的本體。
她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清晰完整的模樣，而是由無數晶瑩剔透的記憶碎片勉強拼湊而成的一個模糊人形，仿佛一陣微風就能將她吹散。
她沒有五官，卻能“看”著他，用最輕柔的意識波動撫摸著他的臉。
“你每次來，都比我更真實一點。”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欣慰和心痛。
李尹墨再也無法抑制那跨越了無數輪回的思念與悔恨，他張開雙臂，不是擁抱，而是用自己的意識，將她那些搖搖欲墜的碎片全部攏入懷中。
“這次我不走了?！彼穆曇粼谝庾R層面堅定地回響，“我不管什么宇宙法則，也不管什么時空悖論。就算整個世界都說我們不該存在，那我們就一起化為虛無。我來帶你回家?！?/p>
“嗯?！?/p>
一個簡單的音節(jié)，卻蘊含了無盡的等待與信任。
兩人的意識開始交融，不再分彼此。
現(xiàn)實世界中，李尹墨所在的生命維持艙驟然爆發(fā)出沖天的藍色光暈，其強度甚至蓋過了觀測站內所有的警報紅光！
“凈化彈倒計時，三十秒！”
“二十秒！”
“林昭！”諾拉看著屏幕上那個代表林昭生命信號的綠點，發(fā)出了最后的悲鳴。
廢棄衛(wèi)星中，林昭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啟動了衛(wèi)星的自毀程序。
他將自己整整十一輪輪回中積蓄的所有愛、恨、悔、憾，那些看著戰(zhàn)友一次次死去，看著世界一次次毀滅的無盡痛苦，全部壓縮成一道最純粹的情感洪流，隨著衛(wèi)星的自爆，化作一道無形的利箭，精準地注入了那枚凈化彈的晶體頻率之中。
觀測站外，那枚足以毀滅星辰的恐怖武器，突然像被扼住了喉嚨一樣，表面的能量光芒開始瘋狂閃爍，軌道急劇偏移，最終在距離觀測站不遠處的虛空中，無聲地……熄滅了。
也就在那一瞬間，生命維持艙中的藍色光暈達到了頂峰，隨后猛然收縮。
融合完成的瞬間，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將李尹墨的意識狠狠地彈回了現(xiàn)實。
他猛地睜開眼睛，那雙漆黑的瞳孔中，倒映著整個星海的生與滅。
刺眼的燈光，嘈雜的警報，還有圍在他身邊一張張關切的臉，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陌生。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吐出了回歸之后的第一句話，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