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天將亮未亮?xí)r，風(fēng)停了。我推開窗，
一股夾著雪籽的寒氣撲面而來，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十年了，
我早已習(xí)慣了用這種深入骨髓的冷，來時刻提醒自己，我還活著。
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門軸轉(zhuǎn)動聲，隨即，一個身影帶著一身寒露，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我腳邊。
是蘇婉。她是我貼身侍女，也是我在這座活死人墓里，唯一能伸向外界的手。
“殿下……”她的聲音嘶啞，帶著血腥氣，“成了?！蔽肄D(zhuǎn)過身，將她扶起。
她的侍女服下擺被撕裂，臉上有一道清晰的劃痕，唇角青紫，顯然是經(jīng)歷了一場兇險的搏斗。
她不顧自己的傷，顫抖著從懷里掏出一卷用油布緊緊包裹的細(xì)麻布條，塞進(jìn)我手里。
布條上還帶著她的體溫。我展開，借著窗外熹微的晨光，
看清了上面用血寫就的一行小字：“邊關(guān)三將已應(yīng)，唯待殿下信號?！弊舟E潦草，力透紙背，
仿佛能看到書寫者當(dāng)時的決絕與忠誠。這短短一句話，是我用十年時間布下的棋局里，
最關(guān)鍵的一步。它意味著，我那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舊部，終于擰成了一股繩，
化作一柄懸在我那位好弟弟頭頂?shù)睦麆Α６?，就是那個握著劍柄的人?！傲嗟娜耍?/p>
”我一邊問，一邊從妝臺下摸出金瘡藥。蘇婉點點頭，疼得抽了口冷氣，
卻還是急切地說道：“他好像察覺了什么，最近皇陵的盤查嚴(yán)了數(shù)倍。殿下，
奴婢怕……”“怕什么？”我將藥膏輕輕涂在她嘴角的傷口上，聲音平靜無波，
“他查不到的。一條搖著尾巴的老狗，就算嗅覺再靈敏，也想象不到一頭假死的獅子，
會在何時重新張開獠牙?！蔽曳鲋?，自己則走到了寢殿最深處那面冰冷的石壁前。
這面墻，是我十年的心血，是我用一根磨尖的鐵簪，日復(fù)一日刻下的江山棋局。
上面沒有文字，只有無數(shù)交錯的線條、圓點和只有我能看懂的符號。哪條線代表漕運，
哪個點代表兵站，哪一簇符號代表著某個世家的興衰……這十年，
我將蘇婉和另一位棋子送來的所有零碎信息，都在這面墻上進(jìn)行了無數(shù)次的推演。直到今天，
棋局已成，再無缺漏。我拿起一塊浸了水的粗布，開始用力擦拭墻壁。
那些陪伴了我三千六百多個日夜的刻痕，在我的擦拭下，化作一道道灰白色的水痕，
然后慢慢消失，仿佛這十年幽禁的歲月，都被一并抹去。當(dāng)墻壁恢復(fù)了它原本的死寂與斑駁，
我眼中沉寂了十年的冰層，終于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燃燒的烈焰。“蘇婉?！薄芭驹凇?/p>
”“傳信出去，就說……”我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被冰雪壓彎了枝條的臘梅上，
“蕭璃走出皇陵之日，便是天下驚雷之時?！薄笆?！”蘇婉的眼中，也燃起了同樣炙熱的光。
我閉上眼，十年前的那個春天，再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一天，父皇駕崩，喪鐘長鳴。
我以輔政長公主的身份，手持先帝遺詔，親手將我唯一的胞弟蕭徹扶上了龍椅。
我記得他穿著那身嶄新的龍袍，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緊張得手心冒汗，
連看我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那時的蕭徹，還只是個被驕縱壞了的少年。他能力平庸，
卻又野心勃勃。他嫉妒我自幼便被父皇當(dāng)作儲君培養(yǎng)，文韜武略，
名滿天下；他更恐懼我手握京畿兵權(quán)，在朝中一呼百應(yīng)，會奪走他尚不穩(wěn)固的江山。
他的嫉妒與恐懼，很快就被以柳相為首的一眾野心家，鍛造成了刺向我最惡毒的刀。
“長公主蕭璃，勾結(jié)外戚，私通敵國，意圖謀逆！”金鑾殿上，
柳相聲色俱厲地宣讀著那些憑空捏造的罪狀。我一手提拔的門生，
噤若寒蟬；曾受我恩惠的臣子，落井下石。我的太傅，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為了替我辯解一句，被我弟弟蕭徹一聲令下，當(dāng)庭被禁軍的刀斧砍得血肉模糊。鮮血，
濺上了龍椅的扶手。我看著御座上臉色煞白、眼神躲閃的蕭徹，突然就笑了。我笑自己天真，
以為血脈親情，能抵得過皇權(quán)的誘惑。我笑自己愚蠢，以為只要我交出兵權(quán)，俯首稱臣，
就能換來姐弟和睦，國泰民安。從始至終，他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輔佐他的姐姐，
而是一個能讓他高枕無憂的死人。那一日，我沒有做任何辯解。因為我知道，
當(dāng)君王動了殺心，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最終，我被廢黜封號，削去宗籍，
從大夏最尊貴的長公主，淪為一名為列祖列宗守陵的無名罪人。從繁華的宮城到荒涼的皇陵，
長長的御道兩旁，站滿了前來圍觀的京城百姓。他們的眼神里，有好奇，有鄙夷，有畏懼，
唯獨沒有半分同情。在他們眼中，我已是那個通敵叛國的千古罪人。十年，
足以讓世人將蕭璃這個名字徹底遺忘。十年，也足以讓我將所有的恨意與不甘，
都磨成飲血的利刃。蕭徹，我的好弟弟。你以為這皇陵是囚禁我的牢籠嗎？不，
這是你親手為自己打造的，最華麗的墳?zāi)?。在皇陵偽裝成一個瘋子，并不難。每日清晨，
我會用冰冷的井水梳洗，然后換上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素服，坐在石壁前，
一動不動地枯坐一整天。到了飯點，負(fù)責(zé)看管我的守陵兵會送來清湯寡水的飯菜，
我便狀若未聞，直到飯菜冰涼，才胡亂地扒拉兩口。守陵兵們都說，
這位曾經(jīng)風(fēng)華絕代的長公主，早就被十年的幽禁逼瘋了，如今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們的話，是我最好的偽裝。我確實差點瘋了。最初的那幾年，希望斷絕，忠仆慘死，
我被巨大的絕望和仇恨包裹著，日日夜夜，寢食難安。我像一頭困在籠中的野獸，
除了用指甲在墻上劃出血痕，再無他法。是蘇婉的出現(xiàn)，將我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這個在我身邊侍奉多年，我一直以為只會些拳腳功夫的丫頭，竟憑著一股悍不畏死的勁頭，
通過了層層嚴(yán)苛的選拔，以新晉陵寢侍女的身份，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
她見到我的第一眼，眼圈通紅，卻一個字都沒多說，只是在為我奉上茶水時，
用指尖在我的掌心飛快地寫下三個字：我們，在。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的棋局，活了。
蘇婉成了我最靈敏的耳朵。她利用每月初一十五祭祀的機(jī)會，
將外界的消息源源不斷地送進(jìn)來。方式隱秘而巧妙，有時是藏在祭品糕點里的一張米紙，
遇水即化；有時是供奉的香燭，不同的長短和數(shù)量，對應(yīng)著我們早就約定好的密碼；有時，
僅僅是她鬢邊簪花的位置和顏色，就代表著不同的情報?！敖袢盏募谰疲?/p>
是北地新釀的‘燒刀子’。”這代表北境糧草告急，軍心不穩(wěn)?！盎屎竽锬镔p下的蜀錦，
花樣子可真好看?！边@代表蕭徹又在大興土木，討好后宮，國庫空虛。光有蘇婉還不夠，
我還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能洞察市井人心、朝堂風(fēng)向的眼睛。這雙眼睛，
就是那個每日給我送飯的守陵老兵，張伯。他背駝得厲害，臉上布滿了溝壑，
一雙眼睛總是渾濁而遲鈍。每次送飯來，都喜歡靠在門邊，
絮絮叨叨地跟我說些從換防的兵丁那里聽來的閑話?！鞍?，老婆子托人捎信來，
說京里的米價又漲了三成，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喲！”“聽說沒？戶部那個姓錢的侍郎，
上個月剛修了座頂咱們?nèi)齻€大的宅子，嘖嘖，真有錢！”“前兒個聽南邊來的兄弟說，
林將軍在邊關(guān)又打了場大勝仗，可朝廷的封賞，還沒一個太監(jiān)的賞賜多。這叫什么事兒?。?/p>
”他說的都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流言蜚語，但每一句，
都能與蘇婉的情報完美地相互印證補(bǔ)充。張伯，曾是我親衛(wèi)營里最出色的斥候，
精通追蹤與偽裝。十年前京中大亂，他靠裝死逃過一劫，從此隱姓埋名，輾轉(zhuǎn)多年，
終于找到了這個最危險，也最安全的位置。就這樣，一個在內(nèi)，一個在外，一張無形的蛛網(wǎng)，
以我為中心，悄然張開，覆蓋了整個大夏王朝。而我的好弟弟蕭徹，正忙著在他的龍椅上，
一步步將自己送進(jìn)我的網(wǎng)里。他加重賦稅，弄得民怨沸騰；他寵信奸佞，
搞得朝堂烏煙瘴氣；他猜忌功臣，使得邊關(guān)將士離心離德。我耐心地等著，
像一個最高明的獵手，等著獵物自己耗盡所有的力氣。在漫長而枯寂的等待中，
我時常會靠回憶一些往事來打發(fā)時間。有一件小事，總是不經(jīng)意地浮現(xiàn)在腦海。
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當(dāng)時，羽林衛(wèi)大將軍趙家被人誣告克扣軍餉，全家一百多口盡數(shù)下獄，
秋后問斬。我素知趙將軍為人剛正，是父皇一手提拔的忠良，此事必有冤情。
我連夜入宮求情，在養(yǎng)心殿外跪了一整夜。父皇最終心軟，雖未完全赦免趙家，
卻也改了判決，免了滅門之罪，只將趙將軍流放嶺南，家中男丁充軍，女眷沒入教坊司。
我記得，在詔獄最后一次提審時，我曾見過趙將軍那個年僅十歲的幼子。
那孩子穿著一身破爛的囚服，瘦得像根竹竿，臉上滿是臟污，可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他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哭鬧求饒，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沒有哀求，
只有一種近乎兇狠的倔強(qiáng)，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狼崽。當(dāng)時我只是一時心軟，
覺得這孩子是條漢子，不該就這么屈辱地死去。便私下囑咐獄卒，在流放途中多加照拂，
至少給他一口飽飯，別讓他死在半道上。這樁小事，不過是我作為輔政長公主，
隨手為之的諸多份內(nèi)之事之一。若非被囚于此，日日夜夜咀嚼前塵，
我恐怕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不知為何，近來，那孩子如狼崽般倔強(qiáng)的眼神，
總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或許，是我在這片人性的荒漠里待得太久了，
連一絲一毫來自過去的善意，都忍不住反復(fù)回味，用來抵御這無邊無際的寒冷吧。
我收回思緒，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已經(jīng)大亮了。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而這一次，
它將與過去的三千六百多個日夜，截然不同。我的棋局，該收官了。
自從蘇婉帶回血寫的密信，皇陵里的空氣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那是一種暴風(fēng)雨來臨前，
草木皆伏的死寂。守陵兵換防時的閑聊，成了我每日消遣的樂子，
也成了我洞察天下的另一扇窗?！奥犝f了嗎？南邊又鬧水災(zāi)了，朝廷撥的賑災(zāi)款，
還沒出京城就沒了一半。老百姓都快把龍王廟的門檻給踏平了。
”一個年輕的兵士壓低聲音說?！斑@算啥？”另一個老兵油子嗤笑一聲，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北邊跟蠻子打仗，連著三個月沒發(fā)糧餉了。林珩大將軍都快把自己的家底掏空了，
聽說前兩天又上折子催，皇上理都沒理，光顧著在后宮給新來的貴妃娘娘修摘星臺呢！
”“噓！你不要命了！這話也敢說？”“怕個鳥！反正這鬼日子也過夠了。
我哥就在林將軍麾下當(dāng)兵，他上個月托人帶信回來，說再沒吃的，他們就只能吃人了！
”……這些話語，像一根根干燥的柴薪，不斷堆積在我心底，只等我手中的火星，
便可成燎原之勢。張伯送飯來的時候，臉色比往常更沉。他放下食盒，
一邊慢吞吞地收拾我昨天的剩飯，一邊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懂的音量絮叨：“院里的老槐樹，
根都快被蟲蛀空了，外面看著還枝繁葉茂，怕是撐不過今年冬天的雪。”老槐樹，
指代的是大夏王朝。蟲，是蕭徹和他身邊的佞臣。雪，是我即將掀起的兵鋒。
我明白他的意思，時機(jī)已經(jīng)熟透了。然而，就在我準(zhǔn)備讓蘇婉送出第一道指令時，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了。那天下午，皇陵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隨即，
大批身著明光鎧的禁軍如潮水般涌入，將我這小小的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往日里對我愛搭不理的陵監(jiān)，此刻像條哈巴狗似的，連滾帶爬地跑到我門前，
尖著嗓子高喊：“罪人蕭氏，還不快快跪迎圣駕！”我那位好弟弟，蕭徹，居然親自來了。
我緩緩抬起頭，透過亂糟糟的頭發(fā)縫隙，看向那個在一眾宦官宮女簇?fù)硐拢?/p>
身著華麗龍袍的男人。十年不見，他褪去了當(dāng)年的青澀，眉宇間多了幾分帝王的威嚴(yán)，
但那雙眼睛里深藏的猜忌與陰鷙，卻比十年前更濃了。他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就像在看一條被他親手打斷了脊梁的野狗。“姐姐。”他開口了，
聲音里帶著一絲故作溫和的虛偽，“十年不見，你還好嗎？”我沒有回答，
只是癡癡地看著他，嘴角咧開，露出一抹傻笑，口水順著下巴滴落在骯臟的衣襟上。
他皺了皺眉，眼中的厭惡一閃而過。“陛下駕到，罪人蕭氏，為何不跪？
”一旁的柳相厲聲喝道。我像是被這聲呵斥嚇到了，渾身一抖，手腳并用地往墻角縮去，
嘴里發(fā)出“嗬嗬”的怪叫，像一頭受驚的野獸。蕭徹擺了擺手，示意柳相不必多言。
他緩步走進(jìn)我這間除了床和桌子外空無一物的寢殿，目光在四壁掃過，最終落在我身上。
“朕聽聞，姐姐近來時常在墻上刻畫，可是心中有什么怨氣？”他問得漫不經(jīng)心，
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是來試探的。柳相那條老狗，
定是嗅到了什么不對勁的氣味。我繼續(xù)裝瘋，抱著頭，用身體死死地抵住宿舍的墻角，
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別過來……有鬼……好多鬼……父皇……太傅……”我提到了父皇，
提到了當(dāng)年為我慘死的太傅，我看到蕭徹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這是他的心病，
也是他的噩夢。他沉默地站了許久，空氣壓抑得幾乎讓人窒息。我能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
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我身體的每一寸。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裝不下去的時候，
他忽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如釋重負(fù)的快意?！翱磥?，是朕多慮了?！彼D(zhuǎn)身，
對柳相說，“她已經(jīng)徹底瘋了，一個瘋子，還能有什么威脅？傳朕旨意，念在姐弟一場，
日后皇陵的用度，再加兩成吧?！薄氨菹氯蚀??！绷喙Ь吹馗胶汀Ｎ抑?，我賭贏了。
一個心智健全、十年隱忍的長公主，是蕭徹的心腹大患。
但一個被逼瘋的、神志不清的階下囚，只會成為他彰顯仁德的工具。他需要我瘋，
我便瘋給他看。就在蕭徹轉(zhuǎn)身，即將踏出殿門的那一刻，我那看似渾濁空洞的目光，
越過他的肩膀，與他身后一個身形高大的禁軍將領(lǐng)，在空中交匯了一剎那。
那人穿著一身制式鎧甲，臉上帶著風(fēng)霜之色，目光沉靜如淵。是林珩。我曾經(jīng)的副將，
如今的邊關(guān)統(tǒng)帥。我沒想到，蕭徹竟會將他也帶在身邊。
我們的目光只接觸了不到一息的時間，快得像一道閃電。但，已經(jīng)足夠了。在他的眼中，
我看到了壓抑的怒火與焦急。而在我癡傻的表情下，我的眼神，向他傳遞了唯一的信號，
時機(jī)已到，動手！他讀懂了。在他垂下眼簾的瞬間，我看到他握著刀柄的手，
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蕭徹帶著他的人走了，就像一陣風(fēng)，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院子里很快恢復(fù)了往日的死寂。我慢慢地從墻角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到窗前。
夕陽的余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看著自己影子的輪廓，慢慢抬起手，
仿佛在撫摸一頂無形的冠冕。蕭徹，你最大的錯誤，不是將我囚禁于此。而是給了我十年，
讓我學(xué)會了如何戴著瘋癲的假面，為你編織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F(xiàn)在，網(wǎng)已張開，只待君入甕。
蕭徹前腳剛走，蘇婉后腳就溜了進(jìn)來。她臉上還帶著未消的驚悸，一見我恢復(fù)了正常，
長長地松了口氣：“殿下，剛剛真是嚇?biāo)琅玖耍∧趺粗阑噬蠒?？”“我不知道?/p>
”我搖了搖頭，走到水盆邊，將臉上偽裝的污垢一點點洗去，“但我知道，他心里有鬼，
就總會來。這不過是早晚的事?！薄澳橇謱④姟薄八吹搅??！蔽掖驍嗨脑?，
聲音里不帶一絲波瀾，“我的局，可以開始了?！蔽肄D(zhuǎn)過身，看著蘇婉，眼中是冰冷的決斷。
“傳我兩道密令。”“第一道，給林珩。讓他即刻返回邊關(guān)，制造一場兵變。動靜越大越好，
最好是能讓他手下那幾個早就心懷不滿的刺頭，鬧出點血腥沖突來。然后，以此為由，
向北邊的蠻族示弱，故意放開一道口子，引他們小股部隊入關(guān)劫掠。
”蘇婉倒吸一口涼氣：“殿下，這引狼入室，萬一……”“沒有萬一?！蔽依淅涞卣f，
“林珩知道分寸，他會把狼牢牢地控制在籠子里。我要的，只是讓這把火燒得足夠旺，
旺到能把京城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我要讓蕭徹覺得，他的邊關(guān)馬上就要失守，
他的龍椅馬上就要被蠻族的鐵蹄踏碎。”只有在極度的恐懼下，人才會做出最愚蠢的決定。
而我，就是要逼著蕭徹，把他手上最后那點精銳兵力，
全都調(diào)往那個我為他準(zhǔn)備好的、虛假的戰(zhàn)場?！暗诙溃蔽疑宰魍ｎD，目光變得愈發(fā)深邃，
“傳給我安插在江南的棋子，讓他們立刻聯(lián)絡(luò)那些近年來被蕭徹打壓、家產(chǎn)被奪的世家。
告訴他們，我蕭璃，回來了。想拿回屬于自己東西的，就該知道怎么做。”樹倒猢猻散，
墻倒眾人推。蕭徹這些年為了充盈他那空虛的國庫，得罪了太多人。這些人，
平日里敢怒不敢言，但只要有人登高一呼，他們就會化作最兇猛的蟻群，
瞬間將蕭徹那看似堅固的統(tǒng)治，啃噬得千瘡百孔。蘇婉的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
她重重地點頭：“奴婢明白！這就去辦！”看著蘇婉離去的背影，我緩緩握緊了拳頭。棋子，
已盡數(shù)落下。接下來，我只需要安靜地等待，等待京城空虛，等待人心浮動，
等待我走出這皇陵的最后時機(jī)。然而，我終究還是低估了柳相那只老狐貍的狡猾。
蕭徹離開后的第三天。張伯在送飯時，沒有像往常一樣絮叨，只是將食盒放下后，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三個字：“他來了?！蔽倚闹幸粍C?！八?，
指的只能是一個人，那就是柳相。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后，柳相在一隊陵衛(wèi)的陪同下，
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院外。他沒有進(jìn)來，只是搬了張椅子，坐在院門口，像一尊石像，
一雙渾濁卻精光四射的眼睛，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寢殿的門。他不說話，也不做任何事，
就只是看著。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蕭徹雖然被我騙過，但柳相沒有。這只老狐貍，
不相信一個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長公主，會那么容易就瘋掉。他用這種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式，
對我進(jìn)行全天候的監(jiān)視。他在等。等我露出破綻。
只要我跟蘇婉或者張伯有任何一絲不正常的接觸，
只要我的行為有任何一點與一個瘋子不符的地方，他就會立刻察覺。一連五天，
柳相就像長在了院門口一樣，風(fēng)雨無阻。我的所有計劃，都被迫中止了。蘇婉無法靠近，
張伯也不敢再傳遞任何消息。我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動彈不得。
我表面上依舊瘋瘋癲癲，對院外的柳相視若無睹。但我的內(nèi)心，卻焦灼如焚。
林珩那邊想必已經(jīng)開始行動，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想辦法，除掉這只擋路的狐貍。
可我身在皇陵，手無寸鐵，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一個當(dāng)朝宰相？第六天，黃昏。
一直靜坐的柳相，忽然站了起來。他緩緩踱步到我的窗前，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
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陰森。“殿下?！彼_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