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zé)岬摹つ伒囊后w。
沈明瑟猛地一顫,伏在桌上的身體僵硬如鐵。濃重的血腥味壓過了骨灰的甜腥,幾乎讓他窒息。
陸綰綰將染血的刀扔回給獄卒,動作流暢得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她再次看向那幅畫,眼神變得極其復(fù)雜難辨。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詭異地將那幅染了血的畫紙卷起。
“收拾干凈。”她冷聲吩咐,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過。
她拿著那幅畫,轉(zhuǎn)身離開。皮靴踏過地上的血泊,發(fā)出輕微的水聲。
鐵門再次關(guān)上。
留下沈明昭,面對著空無一人的“畫室”,臉頰上還殘留著受害者溫?zé)岬难羌饪M繞著死亡的氣息,桌面上,那支跌落的狼毫筆筆尖,群青顏料混合著鮮血,正緩緩滴落,如同泣出的血淚。
他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冰冷。
她拿走了那幅畫。
她認出了那場景。
可她為何……沒有立刻殺了他?
還有……他剛才……到底畫了什么?為何那囚犯會發(fā)出那樣的狂笑?又為何……引來了她瞬間的殺意和之后的沉默?
無數(shù)疑問和巨大的恐怖攫住了他。
接下來的幾天,變成了重復(fù)的噩夢。
每日,都會有不同的犯人被帶進來。
每日,陸綰綰都會準時出現(xiàn),下達冷酷的指令。
每日,沈明昭都不得不在極致的痛苦和抗拒中,被迫觸摸那些充滿恐懼、仇恨或絕望的臉龐,然后耗盡心神去作畫。
而他畫出的內(nèi)容,越來越詭異。
有時是連犯人都未曾意識到的、深埋心底的童年陰影;有時是某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卻可能是關(guān)鍵線索的物件;而更多的時候……畫中總會詭異地出現(xiàn)沈家滅門之夜的碎片式場景——燃燒的房梁、帶血的家徽、破碎的琉璃鏡……以及,那個穿著飛魚服的、冷漠的背影。
每一次畫出這些,陸綰綰周身的寒氣就會重一分。她不再當場發(fā)作,只是沉默地、死死地盯著畫,然后每一次,都會將那些畫仔細收走,仿佛那是什么極其重要又極其禁忌的東西。
沈明昭的身體越來越差。作畫極度消耗心神,傷口愈合緩慢,咳嗽日益加劇。他開始咳出細碎的、帶著奇異芳香的花瓣碎片,粉白的,像是杏花或梅花。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五臟六腑,痛不欲生。視覺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勉強看清物體的輪廓,壞的時候則徹底陷入一片血紅模糊。
他覺得自己正在被某種東西從內(nèi)部蠶食、瓦解。
又是一個暴雨夜。
雷聲轟鳴,雨水瘋狂敲打著詔獄深埋地下的通氣孔柵欄,發(fā)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
今晚被帶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同樣是叛軍相關(guān),同樣被打得奄奄一息。
流程依舊。
沈明昭摸索著上前,指尖觸碰到女子冰冷滑膩的臉頰。女子瑟縮了一下,發(fā)出微弱的嗚咽。
就在他準備收回手時,他的指尖無意間劃過女子散亂的鬢發(fā),觸到了她耳后的一小片肌膚。
那里……有一塊小小的、凹凸不平的印記。
形狀……像一片小小的、殘缺的桃花瓣。
轟隆——!
窗外一聲炸雷巨響!
與此同時,一道更加猛烈的驚雷,在沈明昭的腦海深處炸開!
這個觸感……這個形狀……
七年前,沈家后花園,桃樹下,他抱著剛滿三歲的小妹明舒,笑著去摸她耳后那塊天生的、花瓣形狀的粉色小胎記。明舒咯咯笑著躲閃,奶聲奶氣地喊:“哥哥癢……”
那個觸感……他絕不會記錯!
滅門那夜,火光沖天,他被人強行灌下毒藥,視線徹底模糊、陷入永久黑暗的前一剎那……他看到的最后一個清晰的畫面,是一個穿著錦衣衛(wèi)服飾的、身量尚未完全長成的少年(他現(xiàn)在知道,那很可能就是女扮男裝的陸綰綰!),正抱著已經(jīng)昏迷的小妹明舒,快速消失在側(cè)門的火光濃煙中……
小妹耳后……就有那樣一塊胎記!
這個女子……這個被當作叛軍抓來的、奄奄一息的女子……耳后為什么會有和明舒一模一樣的胎記?!
難道……難道明舒沒有死?!
難道她被陸綰綰帶走了?!
那她現(xiàn)在……為何會在這里?!成了階下囚?!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猜想,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沈明昭!
他猛地縮回手,如同被烈火燙傷,整個人踉蹌著向后跌去,重重撞在畫桌上,打翻了一碟剛調(diào)好的胭脂色顏料。
鮮紅的液體潑灑出來,染紅了他的袖口,如同淋漓的鮮血。
“怎么了?”陸綰綰冰冷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審視和懷疑。面具后的目光,銳利地釘在他身上。
沈明昭心臟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低著頭,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質(zhì)問和顫抖。
不能問!絕不能讓她知道!不能讓她察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沒、沒什么?!彼曇羲粏〉脜柡?,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因為身體不適,“手滑了……咳咳咳……”劇烈的咳嗽適時地襲來,他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粉白的花瓣碎片混合著血絲,從他指縫間溢出。
陸綰綰靜靜地看著他痛苦的姿態(tài),沒有說話。但那審視的目光,并未移開。
沈明昭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
他知道了另一個可怕的秘密。
一個關(guān)于他可能還在世的妹妹的秘密。
而這個秘密,似乎正被他的滅族仇人,握在手中。
雨,還在下。敲打著鐵窗,如同絕望的哀鳴。
今夜之后,某些東西,已經(jīng)徹底改變。通往真相和救贖(或是毀滅)的道路,顯現(xiàn)出更加猙獰曲折的輪廓。
那夜之后,沈明昭感覺自己的一部分靈魂被抽走了,遺落在詔獄冰冷潮濕的地磚上,與那攤死囚的血、打翻的胭脂,還有他咳出的詭異花瓣混合在一起,污濁不堪。
耳后那片桃花瓣胎記的觸感,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指尖,更灼燒著他的心。
明舒……他的小妹……如果那個女子真的是明舒,她為何會成為叛軍?陸綰綰知道她的身份嗎?若是知道,為何不殺她,反而將她投入這人間地獄?若不知道,那明舒這些年又經(jīng)歷了什么?
無數(shù)疑問像毒蛇般啃噬著他,讓他夜不能寐——如果這永夜般的詔獄生活也能稱之為“寐”的話。每一次鐵門響動,他都繃緊神經(jīng),既恐懼看到陸綰綰那冰冷的身影,又渴望能再見到那個耳后有胎記的女子,確認她的生死。
然而,接下來幾天被帶進來的,都是陌生的囚犯。
陸綰綰依舊每日前來,收取那浸透著恐懼與死亡氣息的畫作。她的話越來越少,但那雙透過青銅面具投射過來的目光,卻愈發(fā)銳利和深沉,仿佛在重新評估他這個“工具”,又仿佛在透過他,審視著別的什么。
沈明昭的身體在持續(xù)惡化。咳嗽越來越頻繁,咳出的花瓣從
一開始的粉白,漸漸染上了凄艷的血色,仿佛他的肺腑正在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絞碎、綻放。視覺依舊不穩(wěn)定,但偶爾的清明瞬間,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陸綰綰官服上飛魚的紋路,看到她握刀時手套的皮革紋理,甚至……有
一次,他看到她轉(zhuǎn)身時,后頸衣領(lǐng)邊緣,似乎隱約露出一小截淡舊的疤痕。
但他不敢細看,更不敢問。
他像一頭被困在陷阱里、重傷瀕死的獸,只能被動地承受,用盡全部心力維持著盲眼的偽裝,在絕望中小心翼翼地收集著任何一點可能指向真相的碎片。
這天,陸綰綰進來時,身后并未跟著獄卒押解犯人。
她獨自
一人,走到畫桌旁,扔下了一卷新的畫紙。今天的她,似乎有些不同。周身那股冰冷的殺氣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
一種難以形容的……沉寂。甚至連她身上常帶的淡淡血氣和塵土的味道,也被
一種極淡的、清冽的皂角香氣掩蓋,像是剛剛沐浴過。
“今日畫我?!彼_口,聲音依舊是冷的,卻少了幾分命令的銳利,多了一絲……奇怪的平淡。
沈明昭猛地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視覺的混亂影響到了聽覺。
畫她?
畫這個滅他滿門、刺他心臟、囚他于此、讓他用骨灰作畫的仇人?
荒謬感和強烈的憎惡瞬間涌上心頭,讓他幾乎控制不住指尖的顫抖。
“怎么?”陸綰綰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抗拒,語氣微沉,“我的命令,需要重復(fù)第二遍?”
沈明昭低下頭,掩去眼中翻騰的情緒。他摸索著拿起筆,蘸了墨,卻遲遲無法落下。
畫什么?如何畫?畫她青銅面具后的冷漠?畫她繡春刀上的血光?還是畫他記憶中,那七百三十次描繪的、虛幻的溫婉眉眼?
他無從下手。
“摘下你的面具?!彼麊÷曊f,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沖動,“我看不見。需要……觸碰。”
說出這句話時,他感到一種極致的屈辱。要用觸碰仇人臉頰的方式,來為她作畫。
陸綰綰沉默了。
詔獄里只有遠處隱約的哀嚎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良久,沈明昭聽到一聲極輕微的、金屬卡扣彈開的輕響。
然后,是面具被摘下的、細微的摩擦聲。
他的呼吸驟然屏住。心臟狂跳,撞得胸口的傷處悶痛不已。
他就要……“看到”了嗎?看到這個恨入骨髓的仇人的真面目?
他努力維持著視線的空洞和茫然,緩緩抬起頭。
模糊的視野中,那張失去了青銅面具遮蔽的臉,逐漸勾勒出輪廓。
膚色是冷白的,如同上好的寒玉。鼻梁高挺,唇線薄而分明,顏色很淡,緊抿著,透著
一股冷毅和疏離。而最刺目的,是那雙眼睛——眼眸黑白分明,極其銳利,如同淬了冰的黑色寶石,此刻正毫無情緒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而她的眼尾處,那
一點鮮紅欲滴的朱砂痣,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雪地里的一粒血珠,灼灼刺眼!
果然……是她!
盡管早有預(yù)料,但真正“看到”的這一刻,巨大的沖擊和恨意依舊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壓制住撲上去撕碎她的沖動!
他顫抖著伸出手,朝著她的臉頰探去。
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肌膚的瞬間,陸綰綰的眼神驟然一厲,猛地偏頭避開!
“不必?!彼穆曇糁匦氯旧媳慕鋫?,“就這樣畫。”
沈明昭的手僵在半空。
他垂下眼瞼,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慶幸和更深沉的恨意。慶幸不用觸碰仇人,恨意于她的戒備和高傲。
他重新執(zhí)筆,面對著宣紙,卻不知該如何描繪這張臉。這張凝聚了他無數(shù)復(fù)雜情感——有基于虛假期待的傾慕,更有血海深仇的憎惡——的臉。
他該畫什么?畫她的冷酷?畫她的殘忍?
筆尖懸停良久,最終,他閉上眼(盡管無用),任由一種疲憊而麻木的本能驅(qū)使著手臂。
他開始畫。
畫得極其緩慢,每一筆都像是在剝離自己的靈魂。他畫那冷硬的線條,畫那緊抿的唇,畫那銳利如刀的眼神……
然而,就在他試圖去勾勒她眼尾那一點朱砂痣時——
轟!
眼前的景象猛地碎裂、重組!
不再是陰暗的詔獄畫室!
而是……一片陡峭的懸崖!狂風(fēng)呼嘯,卷動著碎石和枯草!
懸崖邊,站著一個人!
一身……鮮紅如血的嫁衣!金線繡著的鳳凰圖案在狂風(fēng)中仿佛要振翅飛去!墨發(fā)如瀑,被風(fēng)吹得瘋狂舞動!
是陸綰綰!
她穿著嫁衣,站在懸崖邊緣,背對著萬丈深淵!風(fēng)吹起她的蓋頭一角,露出下頜冰冷的線條和那一點猩紅的朱砂痣!她的手中……緊緊握著那柄曾經(jīng)刺入他后心的匕首!刀尖對準了她自己的心口!
而在她對面,模糊地站著一個身影……那身影……
沈明昭的心臟猛地一抽!痛得他幾乎握不住筆!
那身影……是他自己?!
畫面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但卻無比清晰、無比真實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
“咳——!”劇烈的咳嗽猛地襲來,打斷了他的出神。這
一次,他咳得前所未有地厲害,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鮮紅的花瓣碎片,如同紅梅落雪,紛紛揚揚從他口中涌出,濺落在尚未完成的畫作上,染紅了畫中人的衣襟,也染紅了那
一點未完成的朱砂痣。
他伏在桌上,痛苦地喘息,眼前一片血紅模糊,幾乎看不清東西。
陸綰綰一直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劇烈的反應(yīng),看著那些咳出的、帶著血絲的花瓣。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幅被血污和花瓣弄臟的畫上。
畫中的她,線條冷硬,眼神銳利,但因為中途的打斷和咳血,顯得有些凌亂和破碎,尤其是心口的位置,被血色花瓣覆蓋,透著一股不祥的預(yù)兆。
她久久地凝視著那幅畫,沒有說話。
面具早已重新戴上,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但沈明昭能感覺到,周圍的氣壓,低得可怕。
她看到了嗎?感覺到他剛才那一瞬間的異常了嗎?還是……那幅未完成的、染血的畫,讓她聯(lián)想到了別的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伸出手,并不是像往常一樣卷起畫紙,而是……
“嗤啦——!”
一聲刺耳的裂帛之聲!
她竟然用指甲,生生將那張畫著她的、染血的宣紙,從中間撕成了兩半!
然后,將撕碎的畫紙揉成一團,攥在手心,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鐵門在她身后發(fā)出沉重的巨響。
沈明昭癱在冰冷的石地上,在散落的血色花瓣之中,劇烈地喘息著,心有余悸。
剛才那是什么?
是幻覺嗎?
還是……預(yù)知?
她穿著嫁衣,站在懸崖邊,用匕首對著自己心口……
那個對面的人……是他?
這詭異的畫面意味著什么?
而陸綰綰最后的反應(yīng)……撕畫……是憤怒?是不屑?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懼?
沈明昭看著地上那些宛如鮮血染就的花瓣,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
有什么東西,正在徹底失控。
他們都被卷入了某個巨大的、血腥的漩渦,正在朝著一個無法預(yù)知的、絕望的終點,瘋狂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