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宇的臉映在監(jiān)護室的玻璃上,蒼白虛弱。一個電子腳鐐套在他的腳踝上,嗡嗡作響。
五年了,他依然記得那架紙飛機在教室里劃過的弧線——就像當年那只砸碎教室玻璃的籃球,
讓他背上了“惡魔之子”的惡名。手機里還存著媽媽陳真過去的轉賬記錄,
備注從“護犢基金”變成了“止教補”。但那些被撕碎的向日葵畫稿,
早已在法庭的證據(jù)袋里發(fā)黃變脆。春暉特教學校泥土的味道讓他想起往事。
一個小女孩顫抖地舉起一只摔壞的陶笛,脖子上盤踞著蜈蚣似的燙傷疤痕。
張小宇的指尖剛碰到裂縫,刺耳的警報聲響起——監(jiān)控環(huán)的紅光,
與五年前航班座椅下那副索尼耳機的碎片,在這一刻重疊,仿佛命運的殘酷輪回。
三十公里外,基金會大廳里,林琳正在展示第七所特教學校的降噪設計圖。
投影的藍光照亮了她腰椎手術留下的疤痕,
也照亮了新聞推送里那條熱評第一——“小宇媽”的留言:“建議查查受害者精神病史!
”窗外的懸鈴木沙沙作響,就像多年前那個男孩在少管所踩碎錫紙飛機時,春風裹挾的嗚咽。
機艙里的空氣又悶又濁,盒飯的油膩味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林琳靠在椅背上,
頸枕摩擦皮膚帶來一點點安慰,但腰椎深處那根車禍后留下的鋼釘依然刺痛。
她身后傳來有規(guī)律的撞擊聲——“咚、咚、咚”。她第三次回頭。
七八歲的張小宇穿著印有閃電標志的限量版球鞋,正把她的椅背當鼓踢。
他的腳趾從破襪洞里鉆出來,隨著踢打得意地扭動。林琳看過去時,
張小宇眼里滿是純粹的挑釁?!靶∨笥?,”林琳側過身,忍著腰椎的刺痛,
努力擠出溫和的笑容,“姐姐后背有傷,能輕點踢嗎?
”男孩的媽媽陳真終于從亮得刺眼的手機屏幕上抬起頭。她瞥了一眼林琳蒼白的臉,
鑲鉆的美甲在昏暗的光線下閃了一下?!奥犚姏]?別鬧了?!彼穆曇糨p飄飄的,
像撣掉一?;覊m,手指已經(jīng)滑向下一條吵鬧的短視頻。就在林琳以為能喘口氣時,
張小宇咧嘴一笑,雙腳鉚足了勁,狠狠踹向椅背中心——“咚!
”劇烈的震動讓桌板上的檸檬水杯猛地一跳,淡黃色的水濺出來,
浸濕了紙上的黑色航班號“CZ6164”,字跡迅速暈開,變成一道猙獰的濕痕。
林琳閉上眼睛,腰椎的劇痛和椅背的撞擊讓她絕望。疼痛撕開了記憶:十歲那年,
濃烈的酒氣裹著父親的咆哮,書桌被踹翻的巨響。她的作業(yè)本蜷縮在油污里,像她瑟縮的心。
班主任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輕飄飄卻沉重:“家丑不可外揚……”她蹲著撿散落的紙頁,
嘴里第一次嘗到血腥和屈辱的味道。她摸索著戴上那副索尼降噪耳機,
冰涼的金屬外殼貼上耳朵。這是她熬過漫長康復后買的禮物,曾幫她隔絕了無數(shù)喧囂和噩夢。
降噪功能開啟,世界的嘈雜暫時模糊了。然而,短暫的安寧像薄冰一樣碎了。
一股蠻力猛地撞上她的手臂,昂貴的耳機像折翼的鳥翻滾著墜落,
精準地卡進座椅下方的機械縫隙里,發(fā)出一聲悶響,然后徹底沒了聲音?!罢也坏搅耍?/p>
”陳真這才真正看向狼狽彎腰的林琳,不耐煩地皺眉,“至于嗎?他還是個孩子,
你計較什么?”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鑰匙,在死寂的空氣里“咔噠”一聲,
仿佛打開了什么可怕的魔盒。林琳攥緊濕漉漉的登機牌,鋒利的紙邊嵌進掌心。
她透過座椅縫隙,看到張小宇瞳孔里映出的自己——蒼白,隱忍,
眼底是三十年前就該燃盡、卻始終未熄的荒原。霓虹燈在機場出口閃爍,
把陳真和張小宇的臉染得忽明忽暗。陳真牽著小宇的手,鱷魚皮包里的手機不停震動。
坐進等候的黑色轎車后座,她才拿出手機。家族群的消息早就炸了:“姐威武霸氣!
就得這樣!外人哪懂當媽的心!”“小宇將來是要干大事的,這點脾氣算什么?有性格!
”“就是!誰欺負咱家小宇,撕爛他的嘴!”置頂?shù)氖钦煞驈埨诘奈⑿呸D賬截圖,
備注清晰:“護犢基金5000元”。那鮮紅的收款標志,像一枚閃亮的電子勛章。
張小宇一把甩開她的手,撲向駕駛座后面,興奮地捶打真皮座椅:“媽!那個壞阿姨好兇!
就該打她!”“對!”陳真斬釘截鐵,揉亂兒子的頭發(fā),“誰敢兇你,爸媽就給你撐腰!
天塌下來爸媽頂著!”這種無條件的庇護,刻進了她的骨子里。轎車駛入夜色,
張小宇在后座扭動,雙腳又開始習慣性地踢踹駕駛座椅背。“咚…咚…”的聲音在車里回蕩。
陳真眼皮都沒抬,從包里掏出最新款的掌上游戲機塞給兒子:“乖,別鬧司機叔叔,玩這個。
”她的聲音平靜。車窗外,城市的燈火像一張巨大的、流動的黃金蛛網(wǎng)。
溺愛根植于陳真的過去。二十年前,初中。少女陳真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
桌上放著一塊女式手表——班長周蕓蕓丟的。陳真倔強地抿著嘴:“不是我拿的!”傍晚,
父親開著黑色奔馳沖進校園。他挺著肚子,陰沉著臉走進校長室,手腕上的金表晃眼。
父親二話沒說,解下自己的勞力士拍在校長桌上:“我閨女要什么沒有?
用得著偷這種不值錢的東西?笑話!”他掃視校長和班主任,“這事到此為止!”當晚,
全家在高級餐廳吃飯慶祝。父親拍著她的肩:“記住,陳家的人,永遠不用低頭。
”丈夫張磊的縱容更直接:“能用錢解決的麻煩,都不叫麻煩。”張小宇五歲時,
用小自行車鑰匙在鄰居嶄新的保時捷車門上劃了長長一道。鄰居氣得臉色發(fā)青。張磊趕來,
拉過兒子護在身后:“哎呀,劉總,跟小孩子置什么氣?劃傷了?我賠!雙倍!
”他爽快地簽支票,揉揉兒子的頭,“男孩子嘛,沒點野性怎么行?將來怎么闖蕩?
”外公外婆更是把小宇的頑劣當天賦。一次,小宇不滿得了第二,當眾撕碎了獎狀。
外公笑呵呵地撿起碎片折成紙飛機:“撕得好!獎狀都是糊弄小孩的!來,外公教你飛!
”外婆把委婉提示小宇行為問題的學校通知單,
隨手墊在泡菜壇子底下:“讀書哪有我孫子開心重要?開心就好!”“知道嗎兒子?
”陳真看著車窗外閃過的流光,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冰冷,“這世上啊,
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讓咱們不爽的,另一種,是給咱們擦鞋的。別管第一種,
找第二種就行。”實驗小學三年二班的監(jiān)控,
冰冷地記錄了一場陽光下進行的暴行:9:07:課間。
張小宇猛地抽走前排女生李菲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像扔飛盤一樣扔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本子撞在桶沿散開。9:13:張小宇拿著李菲帶香味的白橡皮,
從鉛筆盒摸出鋒利的美工刀片,耐心地把橡皮切成碎末。他走到蹲著撿紙的李菲身后,
將碎末撒進她衣領。冰涼的碎屑讓李菲驚叫。9:25:美術課代表發(fā)下畫稿。
李菲的畫是一幅鮮艷的向日葵,那是她畫給病床上做化療的媽媽的。張小宇走過來,
輕蔑地伸手,“嗤啦——嗤啦——”幾下把畫紙撕成碎片。李菲“哇”地哭出來,
跪地拼湊碎片。張小宇抬起腳,印著閃電標志的球鞋,
穩(wěn)穩(wěn)踩住一片最大的、帶著花心的碎片。他看著李菲絕望地拉扯,嬉笑著:“哭啊!
哭大聲點!我愛聽!”班主任周倩指著監(jiān)控定格畫面——張小宇踩住畫紙惡意地笑。
她疲憊地說:“陳女士,您看,這種行為……是不是該讓小宇道歉?并且賠償李菲的損失,
畫紙和……”“道歉?”陳真的聲音陡然拔高,像生銹的鋸子。
她白皙的手指從鉑金包里捏出一張閃亮的卡,“啪”地拍在冰冷的大理石臺面上。“夠不夠?
”她盯著周倩,“夠買她一百張一千張這種破紙嗎?”爭執(zhí)升級。推搡間,
周倩桌角的絲絨盒子被碰落——那是孩子們教師節(jié)送的鋼筆,刻著“師恩難忘”。
鋼筆摔碎在地,墨汁像污濁的溪流蔓延,吞噬了地上散落的向日葵碎片。
金黃的花瓣徹底湮沒在污黑里,一同湮沒的,是李菲眼中最后的光。
社會的邊界在縱容中瓦解。班級家長群炸開了鍋:王媽媽(小宇同桌家長):“周老師,
小孩子打打鬧鬧難免的啦,小宇媽媽態(tài)度很好的,都愿意賠償了,何必小題大做?
”趙爸爸(李菲父親):“@王媽媽 打鬧?撕畫踩本子撒橡皮屑?這是霸凌!
必須道歉嚴肅處理!”富太太A(陳真閨蜜):“@趙爸爸 窮人家孩子就是玻璃心!
一個破本子破畫值幾個錢?小宇媽媽賠得起一百個!別在這兒上綱上線!
”富太太B:“就是!小孩子不懂事很正常,誰家孩子是圣人?小宇活潑聰明,
將來肯定有大出息!”趙爸爸和其他幾位家長聯(lián)名要求學校處理張小宇、保護李菲。
聯(lián)名信遞交校長后,石沉大海。幾天后,
校長無奈地對周倩說:“周老師……不是我不想處理。上面……教育局……有人遞話了。
小宇爺爺……是校友會名譽主席,剛給學校圖書館捐了款……你看這……”他攤了攤手。
更令人心寒的模仿來了。三天后課間,監(jiān)控拍到:班里三個平時調皮的男孩圍住李菲的座位。
其中一個男孩,手里抓著一只瑟瑟發(fā)抖的白色倉鼠——那是自然角養(yǎng)的。在哄笑聲中,
他拉開李菲的書包拉鏈,不顧哭喊掙扎,強行把倉鼠塞進去拉好。
李菲抱著鼓動的書包癱倒在地哭。整個過程被拍成短視頻,配上“實驗小學小霸王養(yǎng)成記,
跟班小弟上線!”的標題,在本地短視頻平臺迅速傳播,
#小霸王養(yǎng)成記#的標簽像瘟疫一樣蔓延。十月的寒潮帶著冷雨席卷城市。
周末游戲廳里人聲鼎沸。張小宇的目光死死鎖在一個瘦高少年身上——確切地說,
是他身上那件熒光綠鑲邊的湖人隊限量版球衣,23號的號碼在燈光下流淌著獨特的光澤。
那光澤刺痛了張小宇的眼睛,點燃了他強烈的占有欲。他撥開人群走過去,下巴揚起:“喂,
你這球衣,換不換?”不等回答,
他從背包掏出一張嶄新的Switch游戲卡帶拍在油膩的游戲臺上,“喏,這個跟你換。
”少年叫孫浩。他護住胸口的23號:“不換?!彼斫Y滾動,“這是我爸的……”遺物。
肺癌在半年內奪走了父親的生命。離世前最后那個下午,父親就是穿著這件洗得發(fā)白的球衣,
忍著劇痛在小區(qū)籃球場邊,最后一次把球傳給他,看著他投籃。
張小宇眼中的輕蔑迅速變成惱怒和殘忍的興奮?;靵y在后巷爆發(fā)。
三個被張小宇用游戲幣收買的染黃毛初中生,連拖帶拽地把護著球衣的孫浩弄進昏暗的后巷。
監(jiān)控鏡頭冷酷地捕捉下特寫:張小宇那雙嶄新的限量版球鞋,帶著全身力量,
狠狠碾踏在孫浩曾無數(shù)次拍打父親肩膀、傳遞籃球的右手上!
清晰的骨骼碎裂聲仿佛穿透畫面。孫浩的中指反向彎折,韌帶繃斷。鏡頭里,
張小宇嚼著媽媽塞給他的進口軟糖,眼神空洞地看著腳下因劇痛蜷縮抽搐的身體,
像在踩一只礙眼的蟲子。暴力的苦果,需要無數(shù)人吞咽。?審訊室:刺目的燈光下。
警察沉痛地問:“為什么?為什么要踩他的手?你知道后果多嚴重嗎?”張小宇舔舔虎牙,
擠出天真無辜的笑:“警察叔叔,他衣服臟了呀,我?guī)退雀蓛簦∥疫@是幫他,你們不懂?
”?診斷書:醫(yī)院骨科診室。X光片慘白地亮著。
孫浩父親——頭發(fā)花白的男人——顫抖著接過診斷書。
醫(yī)生平靜而殘酷:“右手第三掌骨粉碎性骨折,中指指骨開放性骨折,
肌腱韌帶多處斷裂……功能恢復……可能性極低,會留下永久性損傷?!睂O浩坐在輪椅上,
打著石膏的右手吊在胸前,左手握筆劇烈顫抖,筆尖在白紙上戳出墨點。
他扭過頭看窗外灰蒙蒙的天,高考志愿表上,
工整填寫的“XX醫(yī)科大學 臨床醫(yī)學(外科方向)”被墨跡涂抹覆蓋,
下面是一行歪斜的小字:“XX大學 社會工作(社區(qū)管理方向)”。
?監(jiān)護權聽證會:嚴肅的會議室。陳真在律師示意下猛地站起,將一份精美文件拍在長桌上。
“我兒子有精神障礙!他控制不了自己!你們懂不懂?!
”文件首頁印著“邊緣型人格障礙”診斷(事后證明是張磊通過特殊渠道偽造的)。
旁聽席角落,一直沉默的林琳攥緊自己包里的病歷。
她的診斷欄寫著:“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病因簡述:“童年長期家暴”。
市中級法院刑事審判庭莊嚴肅穆。公訴人聲音鏗鏘:“……被告人張小宇,
以暴力脅迫手段搶劫他人財物,并教唆他人共同實施暴力,致被害人孫浩右手嚴重損傷,
鑒定為重傷二級……其行為已觸犯《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條……”陳真坐在被告人家屬席上,
燒紅的鐵絲勒進皮肉——那是張磊協(xié)議離婚時作為“體面分手費”的一部分冷酷地指給她的。
此刻,它像一個恥辱的烙印。審判席上,
命運的砝碼被逐一放置:?心理分析師劉博士證詞:老教授走到展示屏前。
屏幕亮起一幅鉛筆素描——畫面中央是一個比例夸張、表情兇狠的小男孩,手握滴血的尖刀,
腳下踩著一個戴手銬的蜷縮女人?!斑@是張小宇的‘房樹人’測試結果。
畫面充滿攻擊性和對束縛者的踐踏。詢問畫中含義時,張小宇說:‘這是奧特曼在打怪獸。
怪獸不聽話,就要踩扁它。’”法庭內響起壓抑的抽氣聲。?關鍵證人林琳:她走向證人席,
個透明物證袋——里面是那只從飛機座椅下取出、外殼變形扭曲、布滿劃痕的索尼降噪耳機。
“這只耳機價值四千八。但金錢無法衡量它對我的意義?!彼穆曇羟逦?,
“它是我走出車禍創(chuàng)傷陰影的紀念,是我在喧囂中重建內心平靜的工具?,F(xiàn)在,
它的降噪功能永久失效了。”她放下耳機,
又拿出幾張照片——她額角的淤青和醫(yī)院“腦震蕩”的診斷書?!吧眢w的外傷會愈合。
但那種隨時被侵犯、在公共空間無法獲得安全感的恐懼,”她目光掃過陳真蒼白的臉,
“它會像幽靈一樣纏著你。張小宇和他母親在飛機上的行為,那句‘他還是個孩子,
計較什么’,就是釋放這幽靈的咒語。”當法庭播放飛機沖突視頻時,
張小宇每一次踢踹椅背的震動,都像重錘砸在陳真心口。
更致命的是當班空姐的證詞:“起飛后約一小時,我提醒陳女士張小宇仍在踢座椅。
她用毛毯蓋住兒子的腳和小腿說:‘孩子睡著了,亂動呢。
’但我清楚地看到毯子一直在有規(guī)律地抖動。
”?絕望的反擊與無聲的控訴:陳真在被告席上崩潰了。她猛地站起,不顧律師阻攔,
凄厲哭喊:“我該怎么做?!你們告訴我!他還是個孩子??!我能怎么辦?!???!
”法官面容冷峻,拿起法槌并未敲下,直視陳真:“陳真女士,三十年前,
在春暉中學校長室,也有人問過你父親,‘陳老板,她還是個孩子,我們該怎么做?’。
你父親當年的回答,就是你今天困境的答案。你和你兒子,都是這答案的繼承者。
”法官的話像閃電劈開陳真混亂的意識。她想起父親拍在校長桌上的金表,
那句“我閨女要什么沒有?”,慶祝的燭光……與此同時,孫浩的父親默默起身,
將裝有孫浩所有醫(yī)療報告、X光片、復健照片和費用清單的厚厚文件袋,
輕輕放在書記員席上。他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推著輪椅上、右手固定、始終低頭的孫浩,
緩緩離開法庭。少年變形的右手和沉默的姿態(tài),比任何控訴都更有力量。旁聽席后排,
林琳靜靜坐著,額角被陳真推搡造成的淤青未消。她拒絕了張家的一切和解和高額賠償,
只為讓“他還是個孩子”不再成為暴行免罪的護身符。當陳真哭喊時,
林琳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張小宇身上。他低著頭專注摳手指,
對母親的崩潰和法庭的肅殺充耳不聞。林琳銳利地看到,張小宇指甲縫深處,
殘留著一絲極細微的、與孫浩那件被搶走的球衣上一模一樣的熒光綠纖維。
少管所第7會客室彌漫著濃烈的漂白水味。張小宇剃著青皮頭,穿著臃腫的藍灰色囚服,
眼神煩躁兇悍。他隔著冰冷的鐵網(wǎng),把一摞粗糙的紙盒推給陳真:“媽!錢!
快給我買那雙新AJ!白藍配色的!現(xiàn)在就要!”聲音像命令。陳真沒有像過去一樣答應。
她顫抖著手,從帆布包里拿出一個舊筆記本,翻到一頁塑封好的紙頁。
她拿出一個透明塑料盒推到鐵網(wǎng)下。盒子里,是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的向日葵畫稿碎片,
裂痕像蛛網(wǎng),但金黃的花盤和綠莖葉的輪廓仍在。背面透過塑料,
能看到一行模糊的鉛筆字:“送給總幫我撿畫筆的小宇同學——李菲”?!靶∮睿?/p>
”陳真的聲音沙啞而清晰,“這些紙盒,賣不了多少錢。這是你弄丟林阿姨耳機的賠償金。
”她推過去一個薄信封,里面有耳機維修發(fā)票和現(xiàn)金。“還有,AJ的錢,要你自己掙。
孫浩哥哥的復健費、營養(yǎng)費,你欠著人家的?!彼钢寝埡校昂@個,認真糊一天,
能掙十五塊?!彼种更c著紙盒,指尖顫抖。張小宇臉上慣有的表情瞬間凝固。
瞳孔猛地收縮,像第一次看清眼前的人??諝饽塘?。
他那張索取的、因震驚憤怒而扭曲的臉,與航班上那個肆意踢踹、眼神挑釁的男孩重合,
又被冰冷的鐵網(wǎng)擊碎。他猛地抓起糊好的紙盒,像抓垃圾一樣狠狠摔在鐵桌上!“破玩意!
煩死了!”他嘶吼著,用盡全力踹向鐵網(wǎng)!刺耳的警報聲響起!
兩名管教沖入按住了狂暴掙扎的他。被強行帶離瞬間,
陳真死死盯住兒子的脖頸——那里曾掛著她跪九十九級臺階求來的護身符的紅繩,
早已在汗水和污濁中褪成了灰敗的慘白。初雪降臨的夜晚,
陳真獨自坐在社區(qū)服務中心親子課堂最后一排。空氣里有蠟筆和橡皮泥的味道。
年輕的心理學老師敲著白板:“‘止教補’三步法——及時制止錯誤行為!
清晰說明行為后果!耐心引導孩子彌補過失!每一步都需要父母堅定的態(tài)度和示范!”前排,
一個三四歲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晃著腳,鞋尖輕輕碰到前排阿姨椅背。年輕的媽媽立刻俯身,
手輕輕按住女兒腳踝,聲音溫柔但堅決:“丫丫,忘記媽媽怎么說的了?這樣踢,
前面的阿姨會不舒服,會疼的。”小女孩眨巴眼看媽媽,又看前排轉回頭、微笑的阿姨。
她小臉微紅,縮回腳,從媽媽口袋掏出一塊小熊餅干遞給阿姨:“阿姨,對不起。餅干給你,
不疼?!卑⒁绦χ舆^:“謝謝寶寶,阿姨不疼了。寶寶真懂事?!毙∨㈤_心地笑了,
依偎回媽媽懷里。年輕的媽媽展開畫本:“來,我們畫長長的火車軌道,看它能繞椅子幾圈?
”陽光透過車窗,小男孩握著蠟筆的影子投在椅背上。陳真猛地扭過臉,
死死埋向冰冷的車窗。高鐵上這短暫一幕,像一面清晰的鏡子,
將航班上被她忽略、縱容、用毛毯遮掩的一切殘酷地投射回來。那個道歉的小男孩,
那個堅定的母親,那聲“阿姨不疼了”……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燒紅的針扎進她心底。
車窗的冰冷無法平息翻涌的情緒。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腥甜,指甲掐進掌心,
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巨大的羞恥和遲來的、足以淹沒她的悔恨,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吞沒。
耳邊響起兒子在少管所的嘶吼:“破玩意!煩死了!
”和刺耳的警報聲……與高鐵上那聲奶氣的“阿姨對不起”形成地獄與天堂般的撕裂。
刺耳的警報聲在少管所走廊消失,會客室只剩陳真。
桌上散落著小熊餅干、摔歪的紙盒和裝著向日葵碎片的塑料盒。濃烈的漂白水味嗆人。
她僵硬地坐著,望著鐵網(wǎng)對面空蕩的座位,兒子暴怒扭曲的臉烙在視網(wǎng)膜上。
她緩緩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觸碰冰冷的塑料盒。盒子里向日葵的碎片勉強粘合,
但一道道深刻的裂痕像丑陋的傷疤嘲笑著她。她翻過盒子,
李菲那行稚嫩的字——“送給總幫我撿畫筆的小宇同學”——像一根細針猛地刺進她的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