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誤入納征宴,錯被拉作新郎宣和三年暮春,臨安城沈府張燈結(jié)彩,
朱漆大門外懸著二十余盞大紅宮燈,
吉慶”的鎏金匾額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原是為嫡女沈熙媛與陸家公子陸韓川行納征之禮。
我,許輝,不過是隨父母來蹭頓宴席,怎就稀里糊涂站在了正廳中央,
成了眾人矚目的“新郎”?頭一日傍晚,母親李氏掀簾進我書房時,
我正對著一盤新得的雙陸棋琢磨殘局。
那棋盤是昨日從城西“棋韻齋”淘來的南宋初年官窯瓷制,邊角還嵌著細螺鈿,
棋子是溫潤的和田玉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鞍⑤x,明日晌午隨我與你父去沈府,
他家嫡女納征,你張伯父是沈府親家,帶咱們沾沾光?!蔽翌^也沒抬,
指尖捏著白玉棋子落定在“桂香位”:“曉得了。
”只當是又一場尋常宴席——畢竟我許家雖算臨安中產(chǎn),卻無甚權(quán)勢。上面有個長兄許謙,
打理著祖上傳下的三家綢緞鋪,分別開在清河坊、太平街與望仙橋,
每日流水能有五十兩銀子;我自小樂得清閑,
靠著名下十畝良田的租銀(每年能收八石米、十二兩白銀)與鋪子分紅過活,
平日里除了弈棋、讀話本,便是宅家,連街都少逛。這沈府宴席,
于我不過是“省一頓午飯”的便宜,頂多能嘗兩口尋常吃不到的山珍海味。次日辰時末,
我隨父母乘馬車至沈府。朱漆大門前車水馬龍,光??康鸟R車就有三十余輛,
仆從皆穿青緞衣,領(lǐng)口還繡著“沈”字紋樣,見了張伯父便躬身被引著入內(nèi)。
正廳里熏著沉水香,
煙氣裊裊繞著梁上的“鸞鳳和鳴”匾額——那匾額是金絲鑲嵌的紫檀木所制,
據(jù)說花了沈府兩百兩白銀,比我家三間綢緞鋪半年的利潤還多。賓客非富即貴,
有穿緋色官服的州府官員,有戴玉冠的世家公子,父親許崇文忙著同熟人稱兄道弟,
母親也拉著幾位夫人說家常,我縮在角落,
數(shù)著廳里的十二根盤龍柱發(fā)呆——這沈府不愧是臨安布商之首,單是正廳的梁柱,
便用了上好的楠木,比尋常百姓家的正房還寬敞。沒等多久,母親招手喚我:“阿輝,
過來見過沈夫人。”我走上前,才見母親身邊立著位穿紫綺羅裙的婦人,
鬢邊插著赤金點翠步搖,步搖上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眉眼間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急切?!斑@是犬子許輝?!蹦赣H笑著介紹,
還悄悄捏了捏我的胳膊,示意我規(guī)矩些?!霸S小郎君看著倒是周正,眉眼干凈,身形也挺拔。
”沈夫人王氏拉著我的手,指尖微涼,語氣卻熱絡(luò)得有些反常,“小郎君今年貴庚?
可有婚約?”我一愣,如實答道:“晚輩今年十八,尚未有婚約?!边@話非虛——我性子悶,
又不喜應(yīng)酬,書院時便是最不起眼的一個,連媒婆都鮮少登我家大門。
前兩年母親倒是托人說過兩門親,一門是布商之女,
可那姑娘嫌我“太閑”;另一門是教書先生的女兒,又說我“不懂人情世故”,
最后都不了了之。沈夫人眼睛一亮,拽著我便往側(cè)院走:“小郎君幫個忙,只耽擱片刻,
事后沈府必有重謝?!蔽蚁胪妻o,說父母還在等,可她指節(jié)雖纖細,
卻帶著常年握賬冊練出的力道,我掙了兩下竟沒掙開,半拉半勸就被拽進了一間廂房?!翱欤?/p>
把這身衣裳換上?!睅坷锏陌讼勺郎希鐢[著一套大紅錦袍,袍面繡著纏枝蓮紋,
用的是南京云錦,光這料子就值五十兩白銀,領(lǐng)口還縫著珍珠扣,一看就是新郎穿的禮服。
我摸不著頭腦,只當是讓我充個“伴郎”——畢竟納征禮上常有晚輩幫忙湊數(shù),
便三兩下?lián)Q了。銅鏡是黃銅磨制的,照得人有些模糊,卻能看出紅袍襯得我膚色白凈了些,
比平日悶在書房里的模樣精神幾分。剛推門,便見沈夫人身邊立著個穿墨色錦袍的男子,
面容威嚴,下巴上留著三縷短須,正是沈府家主沈萬山——臨安城里誰不知道,
沈萬山掌家三十年,把沈家從一個小布鋪做成了有十二家分號、三座織坊的大商戶,
每年云錦銷量占江南地區(qū)三成?!澳惚闶窃S輝?”沈萬山聲音沉得像敲銅鐘,
帶著幾分壓迫感。我忙躬身行禮:“正是晚輩許輝,見過沈老爺?!薄按龝荷狭苏龔d,
跟著司儀的指令做,莫要失儀,也莫要多話?!彼碱^皺著,像是在做什么艱難決定,
手指還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晚輩曉……”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大點聲!
正廳人多,沒底氣會被人笑話!”“晚輩曉得!”我下意識拔高了聲音,
心里卻更糊涂了——不過當個伴郎,至于這么嚴肅?難不成沈府還有什么規(guī)矩我不懂?
隨后我便在側(cè)院候著,聽著正廳里司儀的唱喏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有“納征禮品入廳”“賓客獻禮”的流程。直到“請新郎入廳”四字清晰地飄過來,
沈夫人推著我往外走:“快,別愣著!腳步穩(wěn)些,抬頭挺胸!”我踩著紅氈往正廳走,
腳下的氈子厚得像踩在棉花上,滿座賓客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竊竊私語的,
有目露驚訝的,還有人指著我跟身邊人小聲議論。我掃了一眼席間,父母坐在靠后的位置,
父親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饅頭,母親則急得直扯他的袖子,顯然也懵了。我站在廳中,
身邊只有捧著托盤的侍女和司儀,那原定的新郎——陸家公子陸韓川,連個影子都沒有。
大腦瞬間空了:我?新郎?娶誰?沈府嫡女沈熙媛?
那個傳聞中十五歲就幫著沈萬山管賬、把三家分號打理得井井有條、比男子還能干的沈姑娘?
我連她長什么樣都沒見過,怎么就成了她的新郎?正發(fā)怔時,沈萬山牽著個女子走了進來。
那女子穿著月白繡紅梅的嫁衣,裙擺拖在地上,繡著繁復(fù)的纏枝紋,頭上蓋著紅蓋頭,
身姿纖細卻挺拔,走得極穩(wěn),每一步都踩著紅氈的紋路。沈萬山將她的手遞到我手里,
指尖相觸時,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微微發(fā)顫,掌心還有些薄汗——想來她也緊張。
“請新人交換信物?!彼緝x拉長了聲音唱道。我這才看見旁邊侍女托著的描金托盤,
里面放著一對羊脂玉佩,瑩白通透,上面分別刻著“熙”“輝”二字,字體是柳體,
刻得極為精致。我拿起刻著“熙”字的玉佩,想往她腰間系,
卻慌了神——玉佩該系在哪個位置?是系在腰帶內(nèi)側(cè),還是外側(cè)?“對不住,
晚輩……頭回做新郎,沒經(jīng)驗,還望姑娘莫怪。”我壓低聲音道,生怕被賓客聽見笑話。
話音剛落,便感覺她輕輕拉了拉我的袖口,手指在我手背上點了點,
示意我系在腰側(cè)的玉帶扣上。我順著她的指引系好,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腰腹,
她的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后她也拿起另一塊刻著“輝”字的玉佩,
動作輕柔地系在我的腰間,指尖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燙得我心口發(fā)慌。
“請新人行交拜禮——一拜天地!”我跟著司儀的指令彎腰,鼻尖縈繞著她身上的蘭花香,
不是熏香的味道,倒像是從她發(fā)間飄來的,清清淡淡,心里竟生出幾分異樣的悸動。
“二拜高堂!”我剛要彎腰,正廳大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一個穿白錦袍的男子闖了進來,
頭發(fā)散亂,袍角還沾著泥點,一邊跑一邊喊:“熙媛!我來了!我沒遲到!”正是陸韓川。
沈萬山臉色一沉,對著門外喊:“家仆何在?將此人拖出去!別污了沈府的地!
”立刻有四個精壯家仆上前,架著陸韓川的胳膊便往外拉。陸韓川還在掙扎,
嗓子都喊啞了:“熙媛!你等我!我昨日是為了送周姑娘去城外別院才來晚的!
我心里只有你!”這話一出,滿座賓客都炸開了鍋——誰都知道,
那周姑娘是城外“晚香樓”的樂伎,前幾日陸韓川為博她歡心,
還斥資五百兩白銀為她贖了身,如今竟當著眾人的面說“心里只有沈熙媛”,簡直是笑話。
沈萬山拿過司儀的傳聲木筒,沉聲道:“些許鬧劇,擾了各位雅興,
稍后沈某自當逐桌敬酒賠罪?!闭f罷將木筒遞回司儀,眼神里滿是不耐。“既無閑事,
便請新人繼續(xù)——行合巹酒!”侍女端來兩杯纏枝紋酒杯,里面盛著琥珀色的酒液。
我端起一杯,小心翼翼地遞到沈熙媛唇邊。她微微仰頭,紅蓋頭下的嘴唇沾了酒液,
像熟透的櫻桃,顯得格外嬌艷。我自己也喝了另一杯,酒是上好的女兒紅,埋在地下十年了,
入口甘醇,卻不及她方才指尖的溫度燙人。我站在原地,看著身邊的紅蓋頭,
聽著賓客的議論聲,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趟蹭飯,怕是蹭出天大的麻煩了。
2 豪門恩怨明,暫許先相處納征儀式結(jié)束后,我被沈萬山引著去了后院書房。
那書房比我家的正房還大,書架上擺滿了書,既有《資治通鑒》這樣的正史,
也有《蠶桑輯要》這類布商必備的典籍,墻上還掛著一幅蘇軾的真跡,據(jù)說值上千兩白銀。
推門便見我父母也在,還有一對中年夫婦,男的穿青緞袍,女的戴金釵,
正對著沈萬山夫婦連連作揖,臉色發(fā)白?!暗铮銈冊鯐谶@兒?”我走上前,
父親一把拉過我,瞪了我一眼,語氣又急又氣:“你上了趟茅房,怎就成了沈府的準女婿?
你知不知道這事兒有多嚴重?”沒等我解釋,沈夫人先開口了,
語氣帶著幾分歉意:“許親家莫氣,這事都怪我。原是陸家那小子不爭氣,今日納征,
竟跑去城外送他那相好的周姑娘,誤了吉時不說,還讓賓客看笑話。
我們沈府在臨安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總不能讓納征禮黃了,才拉了小輝應(yīng)急。”“應(yīng)急?
”母親提高了聲音,指著我的鼻子,“我兒的婚事,怎能當應(yīng)急的物件?沈府家大業(yè)大,
也不能這么欺負人!我們許家雖不算富貴,卻也有骨氣,容不得你們這么糟踐阿輝!
”“許夫人息怒,息怒?!鄙蛉f山放下手里的茶盞,語氣緩和了些,“并非‘應(yīng)急’,
而是沈某與內(nèi)子真心想結(jié)這門親。方才儀式后,
我已讓管家查過許家的底細——許親家在臨安開綢緞鋪二十余年,
從無拖欠貨款、欺壓伙計的事;小郎君身家清白,無賭錢、逛青樓的不良嗜好,
去年盛夏還在西湖邊救過一個落水的五歲孩童,是個心善的良人?!彼D了頓,看向我,
眼神柔和了些:“熙媛這孩子,性子硬,十三歲學(xué)管賬,十五歲掌家,這些年忙著打理布莊,
也沒尋著合心意的。今日與小輝雖是意外,卻也是緣分——若不是小輝在,
沈府今日的臉就丟盡了。”那對中年夫婦正是陸韓川的父母,陸父陸德海此時臉色難看,
搓著手道:“沈兄,韓川也是一時糊涂,年紀輕不懂事,不如這門親……咱們再商量商量?
沈家與陸家也是世交,沒必要鬧得這么僵?!薄安槐卣f了?!鄙蛉f山打斷他,語氣冷得像冰,
“陸家與沈家的婚約,今日便作數(shù)。你們?nèi)粼偌m纏,休怪我沈某不客氣——別忘了,
陸兄去年拖欠朝廷鹽稅一千五百兩,還挪用了布莊公款八百兩,若我把這事捅到官府,
你們陸家怕是連祖宅都保不住?!标懜戈懩改樕魂嚽嘁魂嚢祝齑蕉哙轮?,
卻不敢再說話——他們知道沈萬山說到做到,真要鬧到官府,陸家就完了。
最后陸母狠狠瞪了我一眼,拉著陸父悻悻地走了,
出門時還能聽見陸母小聲罵陸韓川“惹禍精”。書房里只剩我們四家。母親還在氣頭上,
坐在椅子上不肯說話,沈夫人卻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軟聲道:“許姐姐,
我曉得你心疼兒子。可你看,小輝與熙媛今日雖倉促,卻也沒出岔子,賓客們雖有議論,
卻也沒說什么難聽的。不如讓他們先相處些時日,若是實在合不來,咱們再作打算,如何?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再說,今日之事已傳遍臨安城,剛才我還聽管家說,
街頭的茶坊都在說‘沈府嫡女納征,新郎是許家二公子’。若咱們現(xiàn)在反悔,
對小輝與熙媛的名聲都不好——姑娘家的名聲何其金貴,小輝往后也難再尋親事啊。
”父親嘆了口氣,拉了拉母親的袖子:“月琴,沈夫人說得在理。阿輝也老大不小了,
十八了,再拖兩年就成老光棍了。沈姑娘是個好姑娘,能干、心善,若阿輝能與她合得來,
也是他的福氣。咱們許家能與沈家結(jié)親,對鋪子的生意也有好處?!蹦赣H沉默了片刻,
眼圈有些紅,看向我:“你自己怎么想?若你不愿意,娘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讓他們逼你。
”我摸了摸腰間的羊脂玉佩,玉溫溫的,想起方才在正廳里,她輕輕拉我袖口的動作,
想起她掌心的薄汗,輕聲道:“我都聽爹娘的,也聽沈姑娘的。若是沈姑娘不愿意,
我絕不糾纏;若是她愿意試試,我也愿意?!鄙蚍蛉肆⒖绦α?,眼睛都亮了:“這就好!
這就好!我已在西湖邊備好別院,那別院占地約三畝,除了池塘,還種著二十余株桂樹,
秋后開花時滿院飄香,后院還有一間暖閣,專供冬日弈棋。今日便讓小輝與熙媛搬過去,
也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彼此多了解了解?!蹦赣H還想說什么,卻被父親拉住了。就這樣,
我稀里糊涂地,成了沈府的準女婿,還要與素未謀面的沈熙媛同住別院——這事兒說出去,
怕是連說書先生都不敢這么編。3 別院初同居,日常見溫柔沈府的別院在西湖邊,
離城有三里地,馬車走了半柱香才到。青瓦白墻,門口掛著“靜園”的木匾,推開大門,
迎面就是一個小池塘,塘里種著十幾株荷花,此時剛長出水苞,綠油油的看著清爽。
送我們來的仆從有五個,放下行李(我的行李只有一個小箱子,
裝著幾件換洗衣裳和兩本話本;沈熙媛的行李卻有三個大箱子,
想必是衣物、書籍和賬冊)便走了,院里只剩我與沈熙媛兩人。她已摘下紅蓋頭,
露出一張清麗的臉——眉如遠山,眼似秋水,鼻梁小巧,嘴唇是天然的粉色,
皮膚白凈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只是臉色還有些紅,顯然也有些尷尬。我站在廊下,
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想找句話說,卻半天憋不出一個字。倒是她先開口了,
聲音像清泉流過石縫,清清淡淡的:“今日之事,委屈許郎君了。若不是我家急著撐場面,
也不會讓你陷入這般境地。”“不委屈。”我連忙擺手,手心都出汗了,“是我運氣好,
能……能與沈姑娘結(jié)親?!边@話一出,我自己都覺得臉紅——明明是被硬拉來的,
怎么倒像是我占了便宜似的。她低低笑了一聲,眼睛彎成了月牙,
嘴角還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許郎君不必拘謹,往后同住一處,便是熟人了。你若不嫌棄,
便叫我熙媛吧,總叫‘沈姑娘’,顯得生分。”“那你也叫我阿輝就好,
‘許郎君’聽著太別扭了?!蔽覔狭藫项^,也笑了。當晚,仆從送來被褥,
分鋪在東西兩間廂房——我的廂房在東邊,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書桌,
正好能放我的雙陸棋和話本;她的廂房在西邊,離廚房近,方便她取水。我以為會相安無事,
誰知第二日清晨,我剛起床,就聽見廚房傳來“嘩啦”一聲響,忙跑過去看,
只見沈熙媛站在灶臺門口,對著一堆柴火發(fā)愣,地上還掉了個陶碗,碎成了兩半。“怎么了?
”我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碎碗片。她有些窘迫,臉頰紅紅的,小聲道:“我……想做些早飯,
卻不知該如何生火。試了好幾次,柴火都沒點著,還把碗碰掉了。”我這才想起,
沈姑娘是世家嫡女,自小錦衣玉食,掌家理事是一把好手,管賬、談生意樣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