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到那瘋子時,天正下著油星子一樣的小雨。
他蜷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像一團(tuán)被扔掉的爛泥。
全村人都繞著他走,只有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
因?yàn)?,他看見我,掙扎著,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
“媽……餓……”
我叫李秀寧,二十四歲,嫁到陳家溝五年,有一個四歲的兒子,肚子里還揣著一個。
我不是瘋子。
可我把那個瘋子,領(lǐng)回了家。
我丈夫陳衛(wèi)軍的臉,當(dāng)場就黑得像鍋底。
“李秀寧,你瘋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生怕被鄰居聽見的羞惱。
“從哪兒撿回來的野男人?嫌家里的日子太好過了?”
我沒理他,只是打了一盆熱水,把毛巾擰干,遞給那個縮在門角的瘋子。
他不動。
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那眼神……不像瘋子。
里面干凈得嚇人,干凈得……只剩下我。
就好像,他這輩子,只認(rèn)識我一個人。
“他腦子不清楚?!蔽艺f,聲音很平靜。
“先讓他待一晚,明天雨停了,我送他去公社?!?/p>
“一晚都不能待!”
陳衛(wèi)軍一把搶過我手里的毛巾,狠狠摔在盆里,水花濺了我一臉。
“你聽聽外面!王婆子那張爛嘴,都快把咱們家說成窯子了!”
“她說什么了?”
“說什么?”
陳衛(wèi)軍氣得笑了,指著我的鼻子。
“說你李秀寧耐不住寂寞,從外面領(lǐng)野男人回家!說我陳衛(wèi)軍戴的綠帽子,比咱家房頂?shù)耐叨级?!?/p>
我的手,抖了一下。
瘋子好像感覺到了什么,突然往我這邊縮了縮。
他的喉嚨里發(fā)出野獸一樣的嗚咽聲,死死地盯著陳衛(wèi)軍。
那眼神,不是瘋子的迷茫,而是……警告。
對,是警告。
我心里咯噔一下。
“衛(wèi)軍?!?/p>
我看著我丈夫,一字一句。
“你信她,還是信我?”
陳衛(wèi)軍愣住了。
他看著我,又看看那個瘋子,臉上的怒氣像被戳破的膿包,一點(diǎn)點(diǎn)泄了下去。
最后,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就一晚!”
“明天天一亮,必須給我弄走!”
他摔門進(jìn)了里屋。
我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去看那個瘋子。
他還是看著我,嘴唇翕動著,又無聲地喊了一句。
“媽?!?/p>
我給他擦臉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的臉很臟,頭發(fā)像結(jié)塊的草。
可擦干凈之后,我卻怔住了。
那張年輕的臉,眉眼之間,竟然……竟然有三四分像陳衛(wèi)軍。
不。
不對。
更像是……我四歲的兒子,虎子,長大后的樣子。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一定是瘋了。
被這個瘋子,給弄瘋了。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陳衛(wèi)軍的鼾聲像拉風(fēng)箱,一聲一聲,扯得我心煩意亂。
我索性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堂屋。
瘋子就睡在角落的草堆上,蜷成一團(tuán),像只被拋棄的小狗。
我站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回去。
他忽然開始說夢話。
聲音很輕,很含糊,像被什么東西碾過一樣,破碎不堪。
我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蹲下身子。
“……十年……”
“……別去……西南……”
“……賣……了……”
“……山溝……跑……打……”
我的血,一點(diǎn)一點(diǎn)涼了下去。
他后面還說了什么,我聽不清了。
只剩下最后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jìn)我的耳朵里。
“……孩子……”
“……餓……”
我猛地站起來,踉蹌著退了兩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上。
堂屋里沒有點(diǎn)燈。
窗外的月光,慘白慘白地照進(jìn)來,落在瘋子的臉上。
他還在睡著,眉頭緊緊地皺著,臉上掛著兩行清晰的淚痕。
那一刻,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是誰。
我只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命門上。
這個瘋子……
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