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開學那天的雨,下得黏糊糊的像塊泡發(fā)的舊棉花。巷口老槐樹下的青苔被澆得發(fā)亮,
雨水順著斑駁的墻皮往下淌,在地面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林微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
她把外婆留下的銀鐲往袖口深處塞了塞,校服布料磨得手腕起了層細小紅疹,
唯有銀鐲那點涼意在皮膚下滲著,像根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細針,
輕輕扎著心口那處藏了多年的軟肉。校門口擠滿了送學的家長,
電動車的喇叭聲裹著雨絲撞在墻上,
又彈回來混著 “多穿件衣服”“記得吃午飯” 的叮囑,鬧得人耳朵發(fā)沉。
林微低著頭往教學樓走,帆布書包帶子斷了又縫,針腳處的線頭被雨水泡得發(fā)毛,
蹭著后背有點癢。忽然,手腕被人猛地拽住,書包帶 “吱呀” 響了一聲,
像是要斷在半空 —— 是林強,十三歲的半大孩子,校服上衣敞著,
露出里面印著游戲角色的灰 T 恤,領口還沾著早上喝牛奶灑的印子?!敖?,給我五十塊。
” 林強的指甲縫里嵌著泥巴,大概是早上在巷口玩彈珠蹭的,
他另一只手直接往林微的口袋里掏,“我同桌買了支新鋼筆,按一下能出三種顏色,我也要。
”林微往后躲了躲,書包里的復習資料嘩啦啦響,
那本數(shù)學練習冊的邊角已經(jīng)卷得不成樣 —— 那是上個月林強把她的筆記撕了折紙飛機后,
她攢了三天早飯錢重新買的。“我沒有。” 她的聲音比雨絲還輕,怕引來周圍人的目光。
“你騙人!” 林強的嗓門突然拔高,像根炸響的鞭炮,“媽早上說了你這個月有貧困補助,
足足三百塊!你留著給誰用?”周圍幾個穿新款運動鞋的男生停下腳步,沖林強擠眉弄眼,
還有人瞥了眼林微的舊書包,嘴角勾著點嘲弄的笑。林微的臉瞬間燒起來,
像被雨水澆透的煤爐突然竄出火星。剛想張嘴解釋,身后就傳來熟悉的尖利嗓音,
像碎玻璃刮過鐵皮:“林微!你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強子要支筆你都不給?
你那點補助是大風刮來的?”王秀蘭撐著把掉了皮的黑傘走過來,傘骨斷了一根,
用鐵絲擰著勉強撐著。她把傘面往林強那邊傾得厲害,自己半邊肩膀全露在雨里,
藏青色外套濕了一大片,貼在背上顯出單薄的輪廓??伤劾锇敕衷谝鉀]有,
伸手就擰住林微的胳膊,指甲深深嵌進肉里 —— 那處去年冬天被開水燙過的疤還沒消,
一捏就疼得鉆心?!凹依锕┠隳畹礁呷菀讍幔俊?王秀蘭的聲音裹著雨氣,更顯刻薄,
“強子可是林家獨苗,將來要給你爸養(yǎng)老送終的,你這個做姐姐的不幫他,難道要讓外人幫?
”林微疼得縮了脖子,手腕一歪,銀鐲從袖口滑了出來。雨珠落在鐲身上,沒凝成水珠,
反而像被吸進去似的,讓原本亮白的銀面蒙了層暗灰,像蒙塵的舊鏡子。
這鐲子是外婆去年冬天走時留給她的,圈口小得很,戴的時候要在手腕上抹滿肥皂,
轉著圈才能套進去,取下來更是要疼出眼淚。外婆走的前一晚,病房里的暖氣壞了,
她拉著林微的手,指腹上的老繭蹭著林微的手腕,說:“微微,這鐲子是太外婆傳下來的,
當年太外婆帶著我逃荒,全靠它擋了災。你戴著,它能護著你?!碑敃r王秀蘭就在門口,
聽見這話,隔著門簾撇著嘴笑:“一個破銀鐲子,能值幾個錢?
不如留著給強子買罐進口奶粉,補補腦子?!薄皨?,
這是外婆的……” 林微想把銀鐲塞回袖口,王秀蘭已經(jīng)看見了,伸手就去抓她的手腕,
指腹粗糙得像砂紙:“老物件戴著土氣,不如拿到巷口的當鋪換點錢,給強子報個奧數(shù)班。
他明年要中考,可不能輸給別人。”“不行!” 林微往后退了一步,
攥著銀鐲的手指關節(jié)泛白 —— 這是外婆留給她的唯一東西,去年外婆下葬時,
王秀蘭連外婆最喜歡的瓷碗都要賣掉,還是林微抱著碗哭了半宿才保住。“這是外婆的念想,
不能賣!”“念想能當飯吃?” 王秀蘭氣得臉通紅,太陽穴突突地跳,
抬手就往林微臉上扇,“你的命都是我給的,一個破鐲子還敢跟我犟?”手沒落在林微臉上,
被一只溫熱的手攔住了。是班主任李老師,她穿著米色風衣,手里拎著個保溫桶,
大概是剛從家里趕來?!巴醢⒁蹋性捄煤谜f,” 李老師的聲音很軟,
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溫和,“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孩子還得上課呢?!蓖跣闾m的手僵在半空,
瞪了林微一眼,才悻悻地收回去,嘴里還嘟囔著:“都是被慣壞了,等晚上回家再跟你算賬!
” 說完,她拉著林強的手轉身就走,林強還回頭沖林微做了個鬼臉,
手里攥著王秀蘭剛給他買的草莓味棒棒糖。林微低著頭跟李老師道謝,
手腕上的銀鐲硌得手心發(fā)疼。她偷偷用指尖摸了摸,發(fā)現(xiàn)鐲子比早上更黑了,
像蒙了一層洗不掉的煤煙,連鐲身上太外婆刻的細小花紋都看不清了。
上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課,教室里靜得只剩筆尖劃過紙頁的 “沙沙” 聲。
林微趴在桌上做數(shù)學壓軸題,草稿紙上畫滿了輔助線,還是沒找到解題思路。
同桌趙雅忽然湊過來,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 —— 趙雅的校服褲腿卷著,
露出腳踝上的銀色腳鏈,是上個月剛出的新款,據(jù)說要兩百多塊?!傲治ⅲ?/p>
你手腕上那鐲子是老古董吧?” 趙雅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剛好能讓前排兩個女生聽見,
“看著跟博物館里展的似的,挺特別?!绷治研渥油吕死?,蓋住銀鐲,
“就是外婆傳下來的普通銀鐲,不值錢?!壁w雅卻沒打算就此打住,她往林微這邊湊了湊,
香水味混著護手霜的甜香飄過來,“普通銀鐲哪會發(fā)黑?。课覌屨f銀鐲子能測體質,
發(fā)黑就是身子虛,你是不是經(jīng)常生病???”前排的女生忍不住回頭,眼神里帶著好奇和打量,
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件。林微攥緊了筆,指尖泛白 —— 她想起上周的數(shù)學測驗,
自己考了全班第二,比趙雅高了五分。當時趙雅就坐在她旁邊,臉色難看了好半天,
下課后還故意把水杯碰倒,水灑了林微一整本筆記,卻只輕描淡寫地說 “不好意思,
手滑了”。她沒說話,只是把草稿紙往旁邊挪了挪,想避開趙雅的目光。
可趙雅卻伸手碰了碰她的袖口,“你別不高興啊,我就是隨口問問。對了,
下周要選市級三好學生,你要不要報名?我媽說……”“我不報名?!?林微打斷她,
聲音有點冷。上次評選校級三好學生,她和趙雅票數(shù)一樣,
最后李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說:“趙雅同學家庭條件優(yōu)越,綜合素質更全面,
這個名額就給趙雅吧?!?她至今記得趙雅當時臉上的笑,像朵開得正艷的月季,
刺得人眼睛疼。放學時,雨還沒停,反而下得更密了。林微沒打傘,抱著課本往家跑,
帆布書包被雨水澆透,沉得像塊鉛。路過巷口的小賣部時,暖黃的燈光從玻璃門里透出來,
映著林強趴在柜臺上的身影 —— 他正拿著臺游戲機打得入迷,屏幕光映在他臉上,
忽明忽暗。王秀蘭站在旁邊,手里拿著個白面饅頭,啃得很慢,
另一只手卻給林強遞了根巧克力雪糕,包裝紙剝得干干凈凈。
林微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想起上個月自己生日,想要個新筆記本,
王秀蘭卻說 “浪費錢,用強子剩下的就行”,最后還是外婆偷偷塞給她十塊錢,
讓她去買了本帶向日葵封面的本子。她轉身想繞開小賣部,卻被王秀蘭看見了?!芭苁裁??
過來給強子付錢!” 王秀蘭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點不耐煩。林微停下腳步,
摸了摸口袋 —— 里面只有三塊錢,是她早上沒吃早飯省下來的,打算買支新筆芯。
“我只有三塊錢?!?她的聲音有點發(fā)顫。“三塊錢夠干什么?” 王秀蘭皺著眉,
從錢包里掏出十塊錢遞給小賣部老板,錢包是個舊的人造革款式,邊角都磨破了。
她回頭瞪著林微,眼神像淬了冰,“你說你,整天在學校待著,既不能掙錢,
又不能幫家里干活,將來強子娶媳婦,難道要我去賣血湊彩禮?”林強吃完雪糕,
把包裝紙往地上一扔,拉著王秀蘭的手晃了晃,“媽,我還要買那個變形金剛,
就是櫥窗里那個藍色的,同桌說可好玩了?!薄百I買買!” 王秀蘭的臉色瞬間軟下來,
伸手摸了摸林強的頭,頭發(fā)上還沾著雪糕的奶油,“等你姐下個月發(fā)了補助,媽就給你買,
咱不跟別人差著?!绷治⒏谒齻兩砗?,雨水打濕了頭發(fā),貼在臉上,冰涼冰涼的。
她低頭看著手腕上的銀鐲,雨水順著鐲身往下流,在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鐲子的顏色更黑了,像一塊生了銹的舊鐵,連那點涼意都淡了些?;氐郊?,
院子里的舊自行車被雨水淋得響,車筐里還放著林建國早上買的白菜,葉子已經(jīng)蔫了。
林建國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圍裙上沾著油漬,是去年廠里發(fā)的福利品,
印著 “安全生產(chǎn)” 的字樣?!拔⑽⒒貋砹?,快洗手吃飯。” 他的聲音很輕,
像怕驚擾了什么似的,手里還端著盤紅燒肉,油光锃亮的,是林強最愛吃的。
飯桌上擺了一桌子菜,有魚有肉,還有林強愛吃的番茄炒蛋。林建國給林微盛了碗飯,
白瓷碗上有個小缺口,是林強上次摔的。王秀蘭卻突然伸手把碗奪了過去,倒回鍋里,
“先讓強子吃,女孩子家家的,少吃點餓不死,省得浪費糧食。
”林強毫不客氣地坐在桌子中間,拿起雞腿就啃,油滴在衣服上也不在意。
王秀蘭一邊給林強夾菜,一邊說:“強子,多吃點,下午還要去補習班呢。你可得好好學,
將來考個好高中,不像你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將來還不是要嫁人生孩子,
是別人家的人?!绷治⒄驹谂赃叄亲羽I得咕咕叫,卻沒敢動。
她看著林強把最后一塊紅燒肉夾走,想起外婆以前總把肉夾給她,說 “微微正在長身體,
得多吃點”。有一次王秀蘭看見了,跟外婆大吵了一架,說 “女孩子吃那么多肉干什么,
留給強子吃”,外婆氣得好幾天沒吃飯。她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間很小,
堆著林強穿剩下的舊衣服,還有家里的雜物,只有一張書桌是屬于她的。
書桌上放著外婆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外婆戴著那只銀鐲,笑得很慈祥,
背景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林微拿起照片,手指輕輕拂過外婆的臉,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滴在照片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晚上,林微在書桌前復習,臺燈的光有點暗,
是林強用剩下的舊臺燈,燈泡還時不時閃一下。她剛解開一道數(shù)學題,
王秀蘭就端著一杯水進來了,玻璃杯上印著卡通圖案,是林強不要的?!拔⑽ⅲ?/p>
媽跟你說個事。” 王秀蘭的語氣難得溫和,林微心里卻 “咯噔” 一下,
有種不好的預感。“強子明年就要中考了,補習班學費一個月要八百塊,家里有點負擔不起。
” 王秀蘭坐在床沿上,床板發(fā)出 “吱呀” 的響聲,“你看你,馬上就要高考了,
就算考上大學,一年學費也要好幾千,還不如…… 你就別考了,出去打工掙錢,
供強子上學,怎么樣?”林微手里的筆 “啪” 地掉在地上,筆帽滾到書桌底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喉嚨發(fā)緊,“媽,你說什么?我馬上就要高考了,我想上大學,
我想考去北京……”“上大學有什么用?” 王秀蘭的語氣立刻變了,聲音拔高了不少,
“北京那么遠,你一個女孩子去了那邊,受了欺負誰幫你?再說了,上大學還得花錢,
不如早點出去打工,一個月還能掙兩千多,幫家里減輕負擔。強子可是我們林家的希望,
不能耽誤了他?!薄拔也唬 ?林微站起身,書桌晃了一下,“我一定要上大學,
這是我唯一的出路!外婆說過,讀書能讓我走出這條巷子,能讓我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出路?你的出路就是聽我的話!” 王秀蘭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伸手就把林微桌上的復習資料掃到地上,紙張散落一地,有幾張還被她踩了一腳,
“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敢跟我頂嘴了!今天這學,你不上也得不上,上也得不上!
”林微蹲在地上,想把資料撿起來,手指剛碰到一張卷子,王秀蘭就一腳踩在她的手背上,
“我讓你撿!你再撿一個試試!”林微疼得眼淚掉了下來,卻沒敢喊出聲。
她猛地伸手去推王秀蘭,王秀蘭沒站穩(wěn),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書桌,
林微手腕上的銀鐲也跟著撞到桌角,發(fā)出 “當” 的一聲脆響,像玻璃碎了似的。
林微趕緊摸了摸銀鐲,心里一緊 —— 鐲子上多了一道小裂痕,細得像一根頭發(fā)絲,
卻在臺燈下看得清清楚楚。她想起外婆說的話,“銀鐲能護著你,要是鐲子裂了,
就說明它護不住你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她看著那道裂痕,
突然覺得害怕 —— 外婆走的時候,鐲子還是好好的,現(xiàn)在裂了,
是不是意味著她真的要失去唯一的依靠了?“你還敢推我?” 王秀蘭反應過來,
抬手就給了林微一巴掌,巴掌落在臉上,火辣辣地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
讓你知道誰是這個家的主人!”林微捂著臉,眼淚掉得更兇了,卻沒再反抗。她知道,
反抗也沒用,在這個家里,她永遠都是錯的。王秀蘭還在罵著,聲音越來越大,
林建國在門外聽著,卻沒進來勸一句,只有煙味從門縫里飄進來,嗆得林微咳嗽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