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傾慕的少年將軍愛上青樓花魁，為她抗旨不遵，為她甘當(dāng)逃兵。我受他父母所托，
誠心勸他回頭。后來，他再赴戰(zhàn)場，屢創(chuàng)神話，得萬民敬仰。功成名就后，他求娶于我。
卻在新婚之夜逼宮造反，將皇兄的頭顱斬于劍下。臨死前，他陰森森地說，
這就是我當(dāng)年勸他回頭的代價。再次睜眼，一切還沒有發(fā)生。我決定尊重他的選擇，
任他自甘墮落，淪為蕓蕓眾生。1意識回歸時，我正在馬車?yán)锖炔?。外面?zhèn)鱽礞九捏@呼聲，
馬車被急速勒停。我失手將杯子打翻，滾燙的茶水直接潑在了我的手上。但我卻顧不得疼痛，
急切地撩開簾子。映入眼簾的是與前世一樣的場景。沈知羨當(dāng)街縱馬，
懷里還摟著花魁梨棠雪。少年身姿挺拔，面如玉冠。女子面容魅惑，姿態(tài)風(fēng)情。
兩人皆穿著一身紅衣，看起來十分般配。這般眼熟的場景讓我微微愣神，還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
熟悉的話語響起：「云嘉若，麻煩你的馬車讓一讓，擋著我的去路了?！?/p>
沈知羨的嘴里說著「麻煩」二字，但看我的神情卻隱隱透露出一絲不耐煩。
梨棠雪更是不動聲色地往他懷里緊靠了幾分，眼神中帶著些許的炫耀之意。
上輩子的我是怎么做的？我忽視了他眼中的不耐，當(dāng)眾懇求他回頭。
將我皇家公主的儀態(tài)貶到泥里，任由他踐踏。而他呢？他卻當(dāng)著我的面，斬殺了我的駿馬。
馬匹倒地，車輛傾斜。我從馬車上摔出，狼狽不堪地跌落在地上，丟盡了皇家的顏面。
沈知羨卻淡定地收回長劍，駕馬從我身邊過去。這日過去，再無人指責(zé)他當(dāng)街縱馬，
人人只意味深長地說：「當(dāng)今長公主云嘉若，為了得到沈?qū)④姷那嗖A，
在大街上和青樓女子過意不去，被沈?qū)④妳挆墶！惯@是我一生悲劇的開始。所以，
這一世的我蹙緊了眉，昂起下巴，淡淡開口：「沈?qū)④娍芍茋衫谝话侔耸鶙l？」
「非軍機(jī)要務(wù)，不可當(dāng)街縱馬，違者杖責(zé)三十，造成百姓傷亡者，杖責(zé)八十。」
2我的視線掃向路旁，那些因躲避沈知羨的馬而慌忙避讓、不慎摔倒的百姓。
這些人是正常出行，本不用受這些傷害。沈知羨的眼眸里帶上了點(diǎn)點(diǎn)迷茫。但還不等他深想，
梨棠雪便抬手，輕輕地掩嘴笑了：「長公主，奴家知道您愛慕知羨，
故而看不上奴家這樣的出身。」「若您想要為難奴家，就直接為難奴家好了。」
「奴家這就給您賠禮道歉，求您放過知羨吧！」片刻間，她的眼里便暈出盈盈淚水，
懸在眼尾，好一副潸然欲泣的樣子。實(shí)在是讓人生憐?？上Я?，我有腦子，不吃她這套。
但架不住有人沒腦子，心甘情愿去吃。沈知羨的臉色再次冷了下來。他從腰間抽出佩劍，
直直地指向了我的馬，聲音冷淡：「滾開，不然我殺了這個畜生?！剐笊亢?！
沈知羨恐怕早就忘了，給我駕車的這匹馬原是在戰(zhàn)場廝殺后的戰(zhàn)馬。
只因有傷殘后不再適合戰(zhàn)場，故而成了供我日常出行的坐騎，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榮養(yǎng)。
我從馬車上跳下，將馬側(cè)身的傷疤展示給所有人看?！干?qū)④姡?/p>
你可知這畜生曾是你在戰(zhàn)場中付出過信任的戰(zhàn)友？」「它所經(jīng)歷過的廝殺，
不一定比你經(jīng)歷得少！它獲得的戰(zhàn)功，也不一定就比你的少！」「但現(xiàn)在卻被你遷怒，
當(dāng)街被劍直指，隨時會血濺當(dāng)場?！闺S著我的話出口，
百姓們看向沈知羨的視線里紛紛帶上了厭惡。就連沈知羨也不由得后退一步，
生怕自己的劍尖劃破那匹馬的半塊皮膚。這一步雖小，卻代表著潰敗。我高昂下巴，
繼續(xù)往前走了兩步，離沈如羨的劍也更近了兩分。那劍上的冷意已經(jīng)直逼我的肌膚，
上輩子曾穿透我身體的痛，讓我渾身戰(zhàn)栗。我握緊了拳頭，將牙齒咬得生疼，
也沒有退縮一步。甚至一鼓作氣，行至沈如羨的馬下。我的脖頸離他的劍不過寸許。
他雖高坐馬背，但微微顫抖的手卻泄露了他的膽怯。我雖立于低矮，卻敢抬起頭，
直視他的目光：「我今日站在這里，不是為了和什么人爭奪沈?qū)④姷那嗖A，
而是為了維護(hù)我云國的律法?！埂副竟鹘袢站退闼涝谏?qū)④姷膭ο拢?/p>
也是為了我身后的百姓，為了我心中的公正。」我再次上前一步，劍鋒劃破了我肌膚，
殷紅的血珠冒了出來。「當(dāng)街提劍刺死當(dāng)朝長公主，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p>
「你沈如羨敢嗎？你們沈家敢嗎？」3「云嘉若，你真是瘋了。」沈知羨被我的質(zhì)問逼退，
立刻掉轉(zhuǎn)馬頭，倉皇離去，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是呀，我就是瘋了！
從沈知羨在我們的新婚之日，先將我皇兄的頭顱一劍割下時，就已經(jīng)瘋了。明明，
我只是受他父母所托，誠心勸他上戰(zhàn)場。是他父母為了沈家的名聲，找人滅梨棠雪的口，
等我趕到時，她身體都涼了，還是我好心給收尸安葬的。但沈知羨卻認(rèn)定，如果沒有我「逼」
他上戰(zhàn)場，梨棠雪就不會死?？傊уe萬錯都是我的錯。所以，他在立下赫赫戰(zhàn)功，
功成名就之后，主動求娶我。卻在新婚之夜逼宮造反，先將我皇兄的頭顱斬于劍下，
再給我當(dāng)胸一劍?！改銈兯腥硕伎床黄鹚某錾恚缺莆疑蠎?zhàn)場，再將她逼死。你可知道，
她那時已經(jīng)懷了我的孩子！」「她死了，你不僅好好地活著，還企圖奪走她的姻緣，
取代她成為我的妻子。云嘉若，你配嗎？」「所以，我要?dú)Я四悖瑲Я四愕囊磺校?/p>
這樣才公平。」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很想親口問問沈知羨：他到底知不知道，
如果沒有我勸誡皇兄，他早在抗旨之時就會被定罪下獄了，何來后面的萬人敬仰？
但現(xiàn)在想來，沈知羨他本身就是個渣子。知道抑或不知道，都不影響他的渣，何必執(zhí)著答案？
4我收回思緒，關(guān)懷起周圍百姓的傷勢。我以所有人都可以聽見的音量，
開口：「凡今日受傷者，都可以去公主府領(lǐng)取五兩銀子的湯藥費(fèi)。」「今日之事，
諸位皆可按照律法上稟順天府。本公主保證，官府一定會秉公辦理，還各位一個公道。」
在百姓們的道謝聲中，那輛一直停在巷口的青頂馬車緩緩離去。我也步上馬車，
渾身酸軟地歪在榻上。冷汗早已浸濕了我身上的衣物，脖子的傷口也傳來陣陣疼痛。
但我的內(nèi)心卻激動極了！這一次，我做到了！我沒有再讓皇家丟人。
那輛青頂馬車?yán)镒娜耸钱?dāng)朝丞相，為人剛正不阿。上輩子，他寫了封彈劾我的折子，
將我釘死在了草包公主的恥辱柱上?；市謵勖眯那?，屢次維護(hù)于我，卻傷透了他的心，
致使他憤然辭官。這輩子，我倒想看看，沒有了我在前面擋槍，沈知羨該如何應(yīng)對這些彈劾？
事實(shí)不出我的所料。第二日，丞相彈劾沈知羨的奏折就摞滿了皇兄的書案。沒有了我的干涉，
皇兄當(dāng)即就治了他「藐視皇室、抗旨不遵」的死罪。最后，以沈國公撤下國公府牌匾，
自愿貶為侯爵，才免了死罪，降為杖責(zé)八十了結(jié)。5皇兄同我講述時，一直在偷看我的臉色，
生怕我會開口求他收回旨意。我摸了摸脖子上被裹得連轉(zhuǎn)頭都困難的紗布：「皇兄，
我不喜歡沈知羨了?，F(xiàn)在不喜歡，以后也不會喜歡的。請您按照國法處理就好?！?/p>
「您先是一國之君，之后才是我的兄長。唯有如此，才對得起百官萬民。」
「之前是我不懂事，以后再不會了?！够市值难劬α⒖塘亮耍骸溉羧裟愦_定？
那皇兄這就命人去取佩劍，親自去將軍府砍死沈知羨?！刮依』市郑?/p>
在他「果然還是不舍得」的目光中，緩緩說道：「還是帶劍弩去吧！
就把沈知羨綁在將軍府門口，要是皇兄三箭沒有射死他，就算了。」話雖如此，
但我皇兄的箭術(shù)可是閉著眼睛都能射中百米外的飛鳥啊！皇兄這才確認(rèn)，
我是真的不會給沈知羨求情。他輕咳一聲，露出一副「不懂事的女兒終于長大懂事了」
的欣慰表情?！改侨羧裟愫煤眯菹ⅲ热徊×?，就在宮里養(yǎng)著，暫時別出宮了?！刮绾螅?/p>
婢女同我分享了沈知羨的結(jié)局。他被沈侯杖責(zé)了整整八十軍棍，就在將軍府門口打的。
杖責(zé)完，沈侯馬不停蹄地帶著已經(jīng)意識不清的沈知羨趕到公主府，準(zhǔn)備給我賠罪。
但我不在府里，他們又進(jìn)不了宮，只能將人又抬了回去。6此后數(shù)月，
沈侯夫人常常遞帖子入宮，想要拜見我。卻都被我以病體未愈、不宜見客為由，拒了回去。
蓋因我閉著眼睛都能猜出來，她想入宮見我的真正目的。她想讓我出面去勸解沈知羨回頭。
在皇兄的授意下，婢女每日都會跟我匯報(bào)沈知羨的最新消息。
包括但不限于——沈知羨不僅一擲千金，包下花魁梨棠雪，夜夜留宿青樓不歸家。
還為了博美人一笑，他用當(dāng)代大儒所授的書畫技藝，
日日給美人額間繪海棠；他還在青樓的臺子上表演舞劍，供看客觀賞，
把曾在戰(zhàn)場廝殺的汗血寶馬拿來取笑；甚至，他還將御賜的珠寶首飾偷出來送美人，
任她帶著御賜印記，在青樓招搖過市。以往，沈知羨每每做出荒唐之事，都是我出面勸解。
這才有了「沈知羨年少風(fēng)流，引得公主沒皮沒臉上趕著追求」的傳言。直到，
我介入了他和梨棠雪之間的因果，得來了他的怨恨。這一次，我選擇尊重他的命運(yùn)。
我倒想看看，沒有了我的介入，他會走向何種結(jié)局？7再次見到沈知羨，
是在我設(shè)的施粥棚前。我衣著樸素，頭上僅束了發(fā)帶，臉上也不施粉黛，
正拿勺子給難民施粥。沈知羨穿著金絲繡滿花紋的紅衣，衣領(lǐng)大敞，露出一大片肌膚。
那張被酒色浸泡過的臉上散發(fā)著不自然的潮紅，上揚(yáng)的嘴唇勾著不屑的笑容。「云嘉若，
不來煩我之后，你竟然淪落到跟乞丐為伍了。」「上一次，要不是你告狀，我會被責(zé)罰嗎？
但那又怎樣呢，還不是沒有人能管得住我?！埂改闶枪鳎吒咴谏?，可你得到世間萬物，
也是注定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里只有棠雪，你連給她提鞋都不配。」我的手好癢，
實(shí)在忍不了了。我抬起手，狠狠甩了一巴掌在他臉上?！概尽沟囊宦暎茼?。
他白皙的臉色紅了一片?！傅谝唬麄儾皇瞧蜇?，是云國的百姓?！埂傅诙竟鞑幌矚g，
也從來不撿垃圾?！埂傅谌?，侮辱當(dāng)朝長公主，也是死罪?！刮野浩痤^，
將他如今的樣子盡數(shù)收入在我的眼中。以前，他愛穿紅衣，英姿颯爽。以前，他愛詩畫文墨，
白衣玉竹，不知道入了多少世家貴女的眼。以前，他在路上見到了年老百姓，會下車幫助，
遇見找不到家的孩童，會柔聲安慰?，F(xiàn)在，他也穿紅衣，但奢靡頹廢?，F(xiàn)在，
他也愛詩畫文墨，白衣玉竹，卻只能入青樓女子的眼?，F(xiàn)在，他稱這些百姓為乞丐，
眼里全是厭惡。他曾印在我腦中的那層光環(huán)，在此刻盡數(shù)熄滅。他，也臟了。
我將手伸向婢女，接過她遞來的手帕，細(xì)細(xì)擦拭著我每一根接觸過沈知羨的手指。然后，
將手帕丟了。沈知羨被我刺激得臉一陣白一陣紅，最后轉(zhuǎn)為了黑。他抬起手，作勢要打婢女。
周圍的御林軍立馬圍了上來，拔出了長劍。自從我上次在街上被沈知羨傷了后，
皇兄就恨不得把我拴在宮里保護(hù)。見我堅(jiān)持要出宮，便給我派了很多御林軍保護(hù)。拔劍的，
還只是一小部分。還有一些隱藏在周圍隱蔽處。梨棠雪見此情形，上前拉住沈知羨的手，
看向我的眼中隱約帶著哀怨。「公主姐姐，我知道你愛慕知羨，你放心，棠雪不求名分的。
只要能在知羨身邊，棠雪就滿足了?！刮矣质职W了，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這下好了，
神清氣爽。婢女又從懷里掏出一條帕子，親自擦拭我的手。「公主，玉竹帶了很多帕子。
您放心用，還有很多?！埂覆贿^公主，下次可以讓奴婢來，仔細(xì)您手再疼了?！?/p>
玉竹是個會說話的。沈知羨被徹底激怒了。但他不敢直接對上御林軍，
所以他一腳踹翻了我施粥的臺子。臺子上盛好的幾碗粥，瞬間撒了，落在地上，
沾染上了泥土。他用手指著我，無能狂怒：「云嘉若，你以后別求著我原諒你。」語罷，
他拉著低聲抽泣的梨棠雪轉(zhuǎn)身就走。求他原諒，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只是可惜了我的粥。
「將地上的粥舀起來，送到將軍府去。」「我去我去。」玉竹迫不及待地接下來這個任務(wù)，
開開心心地走了。8在養(yǎng)病的這一段時間，我想了很多。雖然國家在皇兄的治理下國泰民安，
實(shí)際上還是有很多普通百姓，依舊掙扎在溫飽線上。甚至，還有很多的貧困家庭，
并不能日日吃上米糧。我想盡我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熬粥、發(fā)粥……每一項(xiàng)，
我都參與其中。這令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寧。前世，那場可悲的自我感動，
不僅毀了我的一生，也害了我的親人，更加對不起供養(yǎng)我的黎民百姓。今生，
我決定換一種活法。因此，沈知羨也換了一種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