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個早晨的血腥景象讓谷米不快,他不愿再想那些跳舞的鱔段,也不想再提釣黃鱔這檔子事情。他有意無意在回避黃鱔。暑假就要結束了,他天天數著日子,把每一天都當成假期的最后一天過,他要珍惜每一天。他有太多的計劃沒有實現,比如要找生產隊看場的啞巴用秫秸莛子編一只蟈蟈籠,他要到豆田里逮一籠蟈蟈,喂它們冬瓜皮和紅辣椒,那樣就能成天成夜聽見蟈蟈彈琴。他喜歡蟈蟈的歌唱,清脆又響亮。他喜歡一切明亮的事物,而老黃鱔卻那么陰險,黃鱔血和肉又那么血腥。谷米甚至有好幾天不再找雪生玩耍,本來他應該與雪生結伴去田里逮蟈蟈的,但一想雪生就牽涉到老黃鱔,牽涉到鱔段跳舞,牽涉到那張臟污的血紙……他有點作嘔。
他要排除掉一切不愉快的事物。他還要趕一趟集,到鎮(zhèn)上的鐵業(yè)社去找一個親戚要一段鐵絲捏彈弓,麥收前親戚來家時答應過他的。秋天就要來了,冬天就要來了,樹葉會越落越稀,他的彈弓要派上用場了,不時可以對站在樹枝上的麻雀發(fā)動攻擊。谷米上一年竟然射傷了一只斑鳩,那只中彈的斑鳩飛得很低,差不多就貼著地面,但最后還是飛落在一株楝樹高處。谷米嫌自己的手勁太小,彈弓的力量也太小,不足以打落斑鳩。斑鳩個頭實在是太大了些,一粒小砂姜對它構不成致命創(chuàng)傷,它受了傷竟然可以照常飛翔。再做彈弓的話谷米要用強勁的汽車里胎,那些剪刀鉸出來的橡膠條能夠繃滿力量,別說斑鳩,估計老鷹也不一定吃得消??傊让椎氖虑樘?,雪生不來找他,他也就沒去找雪生。他想著雪生又在忙著干家里的各種活計,他爹攬下的生產隊掙工分的各種活計都要雪生和他姐幫著做。
谷米沒想到雪生是病了。開學的前一天,谷米握著一根竹竿在村口那片樹林里粘知了。他將竿頭破開,用一根細樹枝撐起脹大,然后在蜘蛛網上轉幾圈,三角形的竿梢就展起一張稠密的網。谷米悄悄地伸網靠近知了,他知道知了驚動后會朝哪個方向飛,他只要輕輕一蓋,知了就只有在網中哀鳴的份兒了。不大一會兒谷米就逮了好幾只知了。他滿頭大汗,汗水漬得他眼睛發(fā)疼。他正想歇歇的時候,就聽見有人在叫他:“谷米,谷米,你過來啊!……”谷米發(fā)花的眼睛看見一輛架子車停在樹林邊的樹蔭下,好像是羊生扶著車把。他馬上朝那兒飛奔。
車廂里只鋪著一領四角打了補丁的窄葦席,雪生褂子褲子穿戴整齊地躺在上頭。秋風已起,到了下午太陽翻邊沁涼叢生??垂让讈砹?,雪生強忍痛苦咧著嘴坐起來。谷米有點吃驚:“你怎么……這樣?”前些日子他們還活蹦亂跳地釣黃鱔,現在怎么變成這樣了?雪生說他病了,肚子疼。羊生說他拉著他哥去瞧病了,找他舅姥爺,還開了好幾服中藥。車把上掛著一只癟癟的布書包,羊生指著書包說藥都在那里頭。
雪生病好幾天了,腹疼難耐,拉肚子。好漢頂不住三泡稀屎,而雪生天天在拉,現在拉出來的都是稀水。雪生愁眉苦臉捂著肚子。他說可能是吃壞肚子了,但也沒想起吃了啥壞東西。谷米瞪大眼睛看著有點不認識的脫相的雪生,看見他眼窩深陷,眼睛仍然明熠熠的,但深深地凹進眼眶里。他的臉蒼白,沒一絲血色,像冬天里的白菜葉。他虛弱無力,似乎都沒有坐正的勁兒,似乎坐起來都很費事。
谷米讓他躺下說話,問他發(fā)燒沒有。雪生不發(fā)燒,就是拉肚子,肚子疼。關鍵是他不能吃飯,吃啥拉啥。谷米聽奶奶說過煮馬齒莧湯能治療腹痛腹瀉,問雪生試過沒有。羊生說早試過了,開始疼時就熬了馬齒莧,天天喝也沒見啥效?!岸际球_人的!”羊生噘著嘴說。羊生說嘗過那湯汁?!半y喝死了,”羊生說,“我要是肚子疼,打死我也不會喝一口!”雪生說:“那是你沒有真疼,你要是像我這樣疼,你也得照樣抱著碗喝。一真疼你就不嫌苦了?!?/p>
雪生一說肚子疼谷米也覺得肚子有點疼了,絲絲縷縷地疼痛。谷米能明白雪生說的疼痛,好像他也那樣深疼過。谷米肚子里生蛔蟲,吃過“山道年”寶塔糖,拉出過死蛔蟲。也許現在肚子里仍有蛔蟲作亂,沒有孩子不生蛔蟲的,說是蛔蟲能幫助消化,要是不生蛔蟲人是活不了的。村子里有各種不知真假的說法,比如說每個人夏天都要被蛇爬過身體,不然你是過不去夏天的,你會被熱毒熱死,而蛇則是祛除熱毒的。一想有蛇從身體上緩緩爬過谷米就嚇得要死,不過據說都是你睡著后蛇才爬你,你是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就像這村子里各種傳說。
谷米說:“你別擔心,可能是蛔蟲,吃幾疙瘩寶塔糖就好了。”谷米也知道不可能單單是蛔蟲,寶塔糖能治了的病不是病。雪生已經吃過寶塔糖,但吃了幾回照疼不誤。雪生有點發(fā)愁他這病,要是好不了該怎么辦啊?谷米想安慰雪生,說只要一開學他的病就會好。開了學就又要過另一種新生活,所有疾病都怕變動的。只要一換天地,水土不服就好了。谷米弄不清啥叫水土不服,雪生都沒離開過村子,哪兒會有水土不服?羊生說不是水土不服。
雪生說話已經響亮不起來,他用蠅子嗡嗡般的弱聲向谷米討要知了。谷米馬上將葡萄糖注射液藥盒(四方形深盒,大隊衛(wèi)生所的副產品)里的知了拿出一只給他,而且也給了羊生一只。知了張開胸前的兩瓣鳴翅,發(fā)出吱吱的不滿意的號鳴,想飛但不可能飛走。雪生說:“我待兩天好了我們一起粘知了,我教你用一根馬尾(讀yǐ)捏成圓圈去套。”谷米知道馬尾捏圈套知了的辦法,但難度太大,成功率不高。谷米其實是試過的。但谷米不打斷雪生的教誨,他得謙讓生病的人。谷米說:“你趕緊好吧,我們還要上學呢。”
谷米并不喜歡上學,但假期長了他還是有點向往學校,尤其是開學那天上午,一群學生麇集,爭先恐后各自絮叨假期里碰上的新鮮事情。他們一個個講得眉飛色舞。谷米已經想好,要把和雪生一起釣黃鱔事件講給大家聽,當然,他也要講講轉運,講講北塘里子虛烏有的大蛇。上學看上去是一片花野,絢爛多彩,但那花野之后就是無盡的爛泥地。一過了開學那幾日的新鮮,接下去就是漫無邊際的無聊。
谷米討厭上學,總想有一天他會出走,去很遠的地方流浪。就是討飯他也心甘情愿。他不想上學,不想天天坐在昏暗的學屋里。當時一個特殊歷史時期剛過,學校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多半時間要搞勤工儉學,要去田野里勞動,而是天天要上課。推薦制的大學招生制度被扔進了歷史垃圾堆,上高中也得考試,也得憑真才實學了。學校開始成為學校,不再像以前那樣割草喂羊撿磚碴天天沒事找事地瞎折騰。
開學后雪生的病仍不見輕,在學校里沒有雪生作伴,谷米悵然若失。但谷米不想去看雪生,只要一走近雪生家的土院他就忍不住惡心,就頭一下子漲大幻影重重。他做了一個夢:他去雪生家找雪生,他躞蹀在院門口正在發(fā)怵,一截鱔段一跳一蹦出來迎接他。雞皮疙瘩像一陣酥風吹過他半個身子,他想逃跑但兩只腳像是灌了鉛一步也挪不動,眼睜睜看著那截鱔段跳近,眼看就要跳到他跟前跳到他臉上,這時雪生捂著肚子出來大喊:“谷米快跑!撇開它!”
谷米掉頭就跑,他怕鱔段跟他到家里,他不敢往家跑而是跑往村子外,跑向田野。他以為早已撇掉了那個一蹦一跳的令人生厭的血淋淋的鱔段,但只要他停下腳步,馬上就聽到撲撲嗒嗒的跳踉聲。他一扭頭看見鱔段就在一丈開外,眼看又要攆上他。
而雪生則殿在后頭。雪生說,別停,一直跑一直跑!雪生肚子疼跑不快,只能殿在后頭,連像乒乓球一樣跳蕩的鱔段他都攆不上了。
谷米上氣不接下氣,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村口。他使盡最后的力氣奔跑,他要甩開鱔段。谷米平時在伙伴中跑得麻溜是出了名的,他在收麥時節(jié)追過一躥老遠的兔子。他當然追不上,但也能跟上趟,有一回猛撲上去竟然抓住了野兔的一條腿。但那只野兔雄健兇狠,是兔中英豪,它一扭身子哇嗚一口咬了谷米的手。兔子不是肉食動物,它只是咬得手背升騰起尖銳的疼痛但沒有出血,谷米的手松了,那只野兔趁機逃脫。有一只黃狗接力谷米去追,但終究也沒有追上。麥野是野兔的樂園,它最熟悉內里乾坤,一條家狗根本不是它的對手。谷米躥過村口,跑到了通往小學校的那條東西土路上,兩旁的玉米林密不透風。
谷米要藏進玉米林里,讓鱔段找不見他。谷米一躍邁過護路溝,一低頭鉆進了玉米地。玉米葉像一只只手臂橫在面前,玉米稈有青有紫直棱棱豎著,突然,他發(fā)現那些玉米并不是玉米,而是一截一截鱔段,它們包圍了他。它們在獰笑,像是聽到了統(tǒng)一的號令一起跳踉。它們邊跳邊笑,嚷嚷聲震耳欲聾。有一截或者是泛亮的玉米葉或者是鱔段啪嗒打在了他的臉上,他一陣惡心。他在惡心中難受醒了。
開學的時候玉米棒子還是纓珞飄拂,不久棒子鼓脹,像喂養(yǎng)嬰孩的飽滿乳房。頂穗慢慢喪失水分萎靡干枯。大豆的葉片也開始枯黃,豆莢由綠轉褐,后來就在風中開始搖鈴,發(fā)出嘩啦啦的輕響。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快一個月,一個月里谷米沒有去雪生家,他實在不想去,一想那座院子他就毛骨悚然,就沉入那個噩夢里。羊生剛讀三年級,雪生的消息全部源于羊生。有一回在豆地里谷米撿了一大把“香不留”(洋姑娘),他細心地裝在一只黃連素小藥堿注射液藥盒里,讓羊生帶給雪生。谷米有點想雪生。雪生的病仍不見好轉,每隔三五天羊生要拉著雪生去他舅姥爺那兒看病,帶回一包一包的中藥。小土院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羊生沒吃過一口娘的奶,是喝羊奶長大,但他一點兒也不瘦小,反而虎頭虎腦壯壯實實的。他一年只有兩身衣裳,脫掉夏天的單衣換上冬天的棉襖棉褲,他到了很冷的初冬還穿著夏天的那身粗布單衣,他縮著膀子在清晨或傍晚的冷風里瑟瑟抖索。他不能早早換上棉衣,那樣太陽一出來他就又熱得難受。誰看了都以為他會傷風發(fā)燒,但羊生沒有進過一回大隊衛(wèi)生所,不但身上沒有挨過注射針,甚至不知道藥片是啥子滋味,到底苦不苦。他一頓飯能吃半盆烀紅薯,吃面條呼啦呼啦能一氣兒喝三五碗。他像一頭豬一樣能吃,因而身上蘊滿力氣。他比哥哥小四歲,但個頭并不比哥哥低,要是并排走一起,外人真的分不清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羊生自小是哥哥抱大,他算是趴在雪生的背上長大,所以他與哥哥特別要好,哥哥要他干啥他就干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雪生能夠指使羊生,連爹讓他干啥他都要梗一梗脖子瞪上兩眼,但只要雪生鼻子或喉嚨里哼一聲他就馬上警惕,格外當回事兒。他知道哥哥是真疼他,他也疼哥哥,事事都替哥哥著想。雪生生病羊生最難過,想方設法拉他去治療。爹和姐姐天天忙里忙外,顧不了那么多,也沒空拉著雪生到處瞧病。他們只當是拉肚子,夏秋時節(jié)誰還不拉幾場肚子,待幾天也就好了。他們沒有太當回事兒,但一病拉扯了一個多月,雪生爹有點害怕了。也許不只是拉肚子,是不是肚子里臟腑生了啥大毛???他心里沒有個底兒。他一直讓小兒子拉著雪生去找那位當郎中的舅姥爺,看起來這舅姥爺手段欠高明,拖治了一個月還沒見分曉,雪生還天天捂著肚子拉稀,瘦得一陣風就能刮倒。
雪生爹打算瞅個干活的空當到大醫(yī)院瞧瞧,他認為的大醫(yī)院就是集街上的鎮(zhèn)衛(wèi)生院,他們有了拿不掉的棘手毛病最后都要去大醫(yī)院求治,而頭疼腦熱的小病隨便到大隊衛(wèi)生所尋幾粒藥片湊合就完了。雪生這病不大不小,所以就去了那個舅姥爺診所。而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血緣之親,可以在那兒賒賬。先吃藥后結賬,這能給雪生爹喘氣的時間。他只有秋后田里的收成家養(yǎng)的活口才能換錢,他期望秋后結賬。
羊生對這個舅姥爺有點不相信,他覺得他在耽擱哥哥的病情。因此他與爹吵了幾回,鬧著要趕緊去大醫(yī)院拿藥。爹的意思是再治治看,他趕緊忙完手頭這一茬活計,騰出手來他就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羊生拉著哥哥可以輕車熟路地去找四里地外的舅姥爺,但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他沒有去過,他有點怯勁,他年齡太小還對付不了大世面。
羊生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是能對付任何事的,但與哥哥的病有關,他就不能肆意妄為。要是依他的性格,他早就拉起架子車拉著雪生去鎮(zhèn)衛(wèi)生院了。羊生剛讀三年級,去年暑假后才到大隊學校讀書。他的學習成績欠佳,他不愛讀書,一看見書一做作業(yè)頭一下子漲大。他說自己壓根兒就不是讀書的料。本來他也參加了升學考試,以為是不能讀三年級的,要在二年級坐一級。小學生讀一年級二年級都是在噓水村,學屋經常換,今天在牲口院的草料房,明天又搬到誰家的磨坊了,空閑房屋都能當教室。要是讓他坐級打死他也不會再讀書,他已經想好輟學。但那一年升級卻是一鍋端,不問你考試得好不好,是不是得了個大零蛋,只要你參加了考試就能去大隊學校讀三年級。這樣羊生就去了他并不喜歡的大隊學校,天天可以和哥哥以及哥哥的伙伴谷米為伍。
但他上學注定一波三折,剛入學不久就遭到了班主任處罰,因為遲到讓他站到講臺上一節(jié)課。他覺得太丟人了,得治治這個班主任。有一天下午臨上課羊生才進教室,他帶來了一樣驚悚之物——一條死蛇!盡管是死蛇,但花色斑斕,他從口袋里掏出來時小板凳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前排的學生蜂擁跳開。羊生不慌也不忙,告訴大家這是死的,不要怕。但說是這樣說,學生們驚魂未定,仍然不敢輕易坐回座位。羊生站在講臺上他被罰站的地方,將講課桌上的粉筆盒倒空。他把粉筆抓在手里,放到下頭的桌斗里,然后拎著那條比大拇指還粗的花蛇放在粉筆盒里,又小心地合上蓋子。他有條不紊地做這件事情,好像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好像是待在曠野里。
羊生回到了座位上,像平時一樣坐正,這時班主任馬老師也闊步走進教室。馬老師長著一張四方臉,臉上起滿酒糟疙瘩,雙眼皮的大眼睛一瞪讓學生們心里發(fā)怵。沒有人吱聲,跳開座位的人趕緊走回去。每個學生都把心提到嗓子眼,等著好戲開幕。馬老師粗壯的聲音在講臺上炸響,他豪氣干云,虎視眈眈地掃視教室。他并沒有在羊生身上停頓目光,他此時還不太注意羊生特殊的稟賦。
他惡聲惡氣訓斥了一席話,接著就要在黑板上寫字。他的手伸向粉筆盒,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手上,只有他一個人的目光沒在手上。他習慣性地撥開盒蓋,伸進去拇指和食指想捏起一支粉筆,但他捏起的不是粉筆,而是一條蛇!他把死蛇捏出了盒外一段,側頭一看馬上面色發(fā)白,發(fā)出啊呀一聲尖叫,接著就跳了起來。他跑下講臺時跌了一跤但沒有摔倒而是一個趔趄躥出教室門。他撞出門外有好遠才大口喘著氣,蹲下來不住地甩手回頭,心有余悸地警惕地觀望……馬老師被嚇壞了,他最怕蛇。他差一點虛脫,大汗淋漓,臉白得像紙,酒糟疙瘩像白紙上涂抹的墨漬??拷v臺的前排學生早已跑光,都集聚在教室后頭,有學生從教室后門跑出來,蹀到他面前,但也幫不上什么忙。馬老師不能在他的學生面前出丑,他強壓住一陣想吐的沖動站起來,頭暈暈乎乎像是喝醉了酒。他不知那條蛇跑了沒有,為什么蛇會鉆到粉筆盒子里?他一時有點糊涂,弄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一刻他還怕嚇著了學生,教室里進蛇畢竟也是他這個班主任的責任。但學生們都沒事,有幾個來到了他的跟前。有一個學生說是羊生放的蛇,是死蛇。他驚魂甫定,壯氣悄悄再度升起。他的膽量漸漸充脹,也漸漸清晰了眼前的事實。不是教室里進了蛇,是有人放蛇在粉筆盒里嚇他,讓他出丑。那是死蛇,但他太害怕蛇了??!
他壯著膽子從后門走進教室,他怒氣沖沖叫羊生:“羊生!”他惡狠狠地叫,不知道該說啥才好。后來他緩和了語氣,讓羊生趕緊把蛇拿走。羊生有點不情愿,既然老師口氣和藹了,那他就了結這事吧。羊生走到講臺上,捏起死蛇。他故意把蛇拎起老高,讓那細長的身子垂直,好像隨時要甩給誰。凳子又是叮叮當當一陣亂響,有學生躲站到課桌上頭,馬老師縮在后門口不敢稍動。羊生舉著死蛇問扔在哪兒啊,門口行不行。馬老師說:“快快扔到外頭的田地里去!不要扔在校園里?!瘪R老師說話有點結巴,聲音有點變調。羊生聽話地舉著蛇朝外走,幾個膽子肥的男生遠遠地跟著他。
羊生的腦袋不小,長了個葫蘆頭,但這個葫蘆里結的籽實在是太稀少了。他想著他扔掉蛇也就完事了,馬老師說話已經多云轉晴。他沒想到這個濃眉大眼滿臉酒糟疙瘩的馬老師如何惱羞成怒,仇恨在他的胸膛橫沖直撞。他要報仇,盡管他的仇人只是個一臉懵懂的小屁孩兒。這個小屁孩兒拿捏住了他的命門,讓他怕蛇的膽怯形象公之于眾。他一邊害怕得要死,一邊又害羞得要死。他覺得以后沒法在一班學生面前抬起頭來。他丟了大丑,而這個讓他丟丑的人竟然是一個滿不在乎的小屁孩兒。他不可能放過他,也不可能不教訓他。
羊生理直氣壯回到教室坐回到座位上,學生們仍然覺得他與蛇有關聯,都有點想遠遠躲開他。馬老師的臉黑著?!把蛏酒饋?!”他嚴厲地說。羊生猶豫了一下還是磨磨蹭蹭站了起來,他弄不清自己又犯了什么錯。他總是在不知道的情形下犯錯。教室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聲靜氣等著看戲?!罢厩懊鎭?!”馬老師吼道。羊生這一次不再遲疑,大踏步走到前頭邁上講臺。馬老師心有余悸退后一步。“站?。 彼械?,“站住!——翻起你的兜!”羊生不知道翻兜干什么,但他老老實實照辦。他所有的衣兜都翻了出來,兜肚像魚鰾鼓在衣服外面。他的衣兜里空空如也,再沒有蛇啦蛤蟆啊之流,馬老師這才放心。馬老師突然上前伸手扭住了羊生的耳朵,他的手勁極大,他想扭斷耳朵上的筋骨,想扭掉那耳朵。疼痛襲擊羊生,但他沒有叫,只是吸溜著嘴,眼也歪斜著,實在是太疼了,他疼得掉了幾眼淚,但并沒有哭。
馬老師一下手他就知道是朝死里擰的,不是輕來小去的懲罰。但他忍著,他這一刻才明白死蛇事件并沒有了結,或者說是這才開始。這個馬老師真是太陰險了!他在強威下側棱著頭瞪著馬老師,但他瞪不到他,因為他的耳朵被那只強大的手固定,疼痛仍在像閃電一般擊潰他。他再次咧嘴吸氣,但疼痛絲毫沒有減輕反而尖銳起來,像是耳朵那兒被搗進了一塊生鐵,而那生鐵竟然在翻攪。他疼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口接一口吸冷氣?!拔医心隳埽〗心隳?!還能不能!”馬老師也有點口歪眼斜,他咬著牙,眼睛一會兒瞪大一會兒瞇小,身體在輕輕哆嗦。他在復仇。
羊生的耳垂被提溜好長,真想不到人的耳朵伸展性竟如此大,彈性如此之好。但終于拽力超過了彈性限度,耳根那兒出現了小小的滲血裂縫。但羊生仍沒有哭。突然羊生大嚷:“你再擰,我弄條活的塞你脖頸里!”羊生也是急中生智,他是被疼痛逼得無處可去才冒出這句話來,他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輕是重。但這句話卻起了作用,疼痛在減輕。驟然挫去鋒芒的疼痛讓羊生信心倍增,他大叫:“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我不敢!”他的話音未落,充滿力量的手指松懈,就像一條纏緊的蛇莫名其妙放緩了糾纏一樣,馬老師竟然松開了手。馬老師被羊生的話再度嚇倒,這次粉筆盒里的死蛇已經讓他魂飛魄散,要是來條活的繞上脖頸,他可能會被嚇破肝膽。他實在是太害怕這斑斕的瘆人的長蟲了。他也知道這個小屁孩兒能夠說到做到。為了他自己的未來,他不得不饒了這個惹是生非、人小鬼大、讓他恨得牙根發(fā)癢的男孩兒。
此后羊生就獲得了空前的權利和自由,全班只有他一個可以不請假就缺課,馬老師不再批評他,但也不敢得罪他。他就這樣想走就走想來就來,而且可以不交作業(yè)。按說那次粉筆盒放蛇事件是要在全校學生大會上挨批斗的,所有孩子都知道羊生要在會上被揪出來,站到會場前亮相。但開全校大會的時候校長并沒有提及此事,羊生安然無恙。宰相肚里能撐船,馬老師確實寬宏大量,他不屑于和一個小屁孩兒過多計較。這更讓羊生的特權升級,他幾乎是為所欲為,連班長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但羊生心眼兒良善,從來不擾亂課堂秩序,也不隨便和誰打架斗毆欺侮別人,這樣他就更被同學敬重。羊生是班里唯一一個學習成績趴末而廣受尊崇的人。
谷米想念雪生,掛念著雪生的病情,但他畏懼鱔段跳舞的雪生家,甚至離那處小土院老遠他就頭暈眼花心里發(fā)堵,他總感到自己要大吐一場,翻江倒海。谷米糾結茫然,這時雪生的信使羊生出現了,羊生對谷米說他哥哥想見他,讓他星期六下午去他家。
那時周末不是兩天而是一天半,周六下午才不上課的。秋收已經開始,芝麻率先倒地并被扎成一捆一捆曬在打谷場里,到了正午能聽見曬炸的芝麻蒴咔咔叭叭紛紛崩裂。咔嚓咔嚓的掰玉米棒子的聲音響徹田野已成過去,一身輕松的玉米秸本想逍遙幾天,沒料到镢頭接踵而來,它們被施以刖刑,砍倒的玉米秸已經有一半搬運回村堆垛起來。大豆田已經被犁鏵翻起,一掛一掛牛犁慢騰騰地一刻不停地周而復始行走在田野上。人們要趁著好天氣趕緊把果實收進糧倉,把田地騰空,用犁耙播種麥子,麥子才是明年的希望。種麥是村子里的頭等大事,不趁著墑情耩上麥子來年的收成就成了泡影。種麥要搶時間,必須在公歷10月10日之前下地,否則挫低畝產。好在秋天下雨并不多,不像麥收時節(jié)那樣動不動來場雨水,收不及麥子就會霉在田里。老天爺將此事安排得妥當,秋種給足了人們時間,可以從容地不慌不忙地勞動,不擔心到時節(jié)活兒干不完。
村子里的人們大都下地干活了,靜悄悄的,谷米在這個下午躡手躡腳地走向雪生家。他步履沉重,走走停停,只是隔了幾戶人家的距離他竟然走了好一陣。要是擱平時,他一蹦三跳出口氣回口氣的工夫已經站到了那座小土院旁。但此刻谷米的腿像灌了鉛,他走快不了。他看見了那處泡桐樹掩抑的院落,那股打鼻子的腥味撲面而來,他被熏得扭過頭去。那腥味像是來自陰曹地府,帶著一種黏滯的潮濕又鋒利的氣息,像一場地震轟然蒞臨,比凜冽的魚腥更濃重,有點不滿月嬰兒的臍屎味道,但又不完全是。谷米皺緊眉頭瞇縫眼睛并用手捂住了口鼻。他像在大風中頂風而行。他站住了,咳嗽著清清嗓子。
羊生聽見了他的咳嗽聲走出院門:“谷米,谷米,快來,俺哥正說你呢!”那條黑狗撲悠著尾巴跟在羊生后頭,它昂起頭來盯著谷米看了一會兒,對好些天不見他的面感到不解,但最終它也沒埋怨什么,只是低下頭去朝地面咻咻地噴氣。透過沒有門板的院門口,可以看見大公雞穩(wěn)重地伸著脖子歪著頭步行,頭頂的赤色冠纓朝一旁耷拉著。它也在端詳外頭的來者是誰。
雪生褂子褲子穿得周吳鄭王的躺在一張軟床上,身上蓋著一張黑粗布單子。雪生白天就躺在院子里的泡桐蔭下,到了夜里才搬床睡到偏屋里。他這一病不當緊,羊生也不再睡在外頭,擱往年這時候,弟兄倆從來不睡在家里,搬張軟床隨便找個地方就是一夜,最常去的地方是村口那條土路旁,那是生產隊里所有男人的露天寢場??涩F在羊生也要傍雪生而睡,要伺候哥哥起夜。雪生夜里也常常被疼痛折磨醒,總也睡不好,要起夜好幾回,一趟趟往茅廁跑。他覺得五臟六腑都要化成水拉出來了,他覺得自己活不成了。
谷米沒想到雪生瘦成這個樣子,眼窩深深地陷進坑里,兩腮也凹著,好像那里頭沒有長牙。他的面色更加蒼白,一動額頭上布滿細汗。但他的眼睛仍然熠熠閃光,像他沒得病時一樣亮堂。谷米站到雪生面前,他想哭,撇了幾撇嘴,淚水無聲地溢出眼眶。雪生背過頭也吭哧吭哧哭了。谷米不知道說什么話好,只是一看雪生病羸模樣就心里難過,就不由自主地哭了。
羊生憤憤地說:“就怨那個老妖怪,不是他俺哥這病早該好了!天打五雷劈的老妖怪!”羊生說的是他那個舅姥爺,他不相信他瞎吹,但羊生爹相信他,說他年輕時害胃痛,只找了這個舅舅一回,號號脈抓服藥,藥到病除,沒再跑二趟。羊生爹從來不怪罪別人,何況這個舅舅可以賒賬,不拿現錢照樣能拿到藥,一拃沒有四指近,沾點親帶點故就是不一樣。雪生也不認同爹的話,他對這個舅姥爺也是滿肚子意見。他吃了他不知多少服中藥,苦得舌頭都伸不出來,可全都罔效,肚子照疼不誤,自來水般的拉稀也沒有減輕。雪生和羊生滿肚子不滿,但說不動他爹。地里的活也是真忙,麥子不埯到土里說啥都是白搭,他爹不可能拉著他去大醫(yī)院看病的。種麥的事情重于一切,他這個拉肚子的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但雪生覺得他快要死了,他可能撐不到種完麥了。在深夜,他看見白色的死神飄然降臨,有時像一間屋子那么龐大,有時看上去身體比一座院子還要寬闊。他越來越害怕。他已經沒有力氣自己坐起來,得羊生幫著他扶著他,才能倚著一床疊好的被子坐好。泡桐葉篩下斑斑點點的陽光,沒有灼熱,倒是有點冰涼。小風一抽得掖掖衣襟。夏天早已走了,秋天是真來了。但學校今年沒有說放秋忙假,按說往年這個時候是要放半月秋忙假的。谷米說,是啥這么腥啊?是不是褫魚了啊?雪生很警惕,馬上瞪大眼盯著谷米問,你也聞見腥味了?我咋聞不見???羊生說,我也聞不見,聞久了就聞不見了,你待在香油坊里就聞不見香了,啥氣息都是這樣。
谷米坐在床幫上,挨近雪生。羊生也坐在床的另一頭,一條腿蹺到另一條腿上,滿不在乎。大公雞伸著脖子聽他們說什么,小白母雞一路小跑走上前來向它示好,而且緊走幾步但并沒有走開。大公雞說,雊雊雊,現在是時候嗎?小白母雞說,可以呀可以呀,誰規(guī)定時間啦!于是大公雞二話沒說撲棱一聲跳上了小白母雞的背,小白母雞雙翼伸垂像是受了重傷發(fā)出幾聲哀喚。大公雞叨著小白母雞的脖子雄赳赳朝前挺了幾挺,迅速完成壓蛋程序然后匆忙謝幕。雊雊雊,看啥呀看啥呀!有啥好看的!它以為三個孩子在看它,而其實沒有一個人對它的把戲感興趣。
谷米突然壓低聲音說:“是不是黃鱔精在作怪?。俊彼⒅┥?,雪生也盯著他。雪生說:“我也懷疑,我剁了它,它要報仇?!惫让撞桓页鰵猓骸澳窃趺崔k啊?”雪生示意谷米說話小聲點兒,怕黃鱔精聽見。接著雪生使大聲對空申辯:“釣黃鱔的又不是我一個人,自古以來就有人釣,這事兒你也不能怪罪我呀!”好像黃鱔精就站在面前,正對著他獰笑。谷米有點毛骨悚然。雪生還懷疑這黃鱔不一定是黃鱔,說不定就是那條大蛇變的。這些精怪總是變來又變去。
雪生的臉一下子變小了,又窄又小,就像一根白黃瓜。偶至的陽光一照,那臉就愈顯慘白。雪生枯皺著額頭好一陣兒沒說話,最后對羊生說:“你去墻洞里把錢拿出來?!毙值軅z去年刨紅薯賣給生產隊的粉房,一個秋季下來也賣了一塊多錢。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大筆財富,他們秘不示人,那錢藏在屋子里高高的墻洞里沒讓任何人知道。姐姐不知道,爹也不知道。雪生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動用這筆錢,羊生也保守著秘密。到了秋季生產隊的紅薯收獲過后,總是落下一些路根紅薯,只要肯出力,排垅再刨一遍,一場下來有一籮頭的收成是有保障的。兄弟倆協作刨紅薯,他們一籮頭扛回家,一籮頭賣給牲口院里的粉房。粉房里用紅薯打成粉面,等到冬天來臨要做粉條。要是雪生沒病,現在兄弟倆只要得閑就會在紅薯田揮汗如雨。
羊生把那卷毛票交給雪生,雪生一張一張數點那些油膩灰暗的毛票,總共還剩八毛錢。雪生讓谷米和羊生一起去大隊代銷點買兩刀火紙,要他們去水缸家坑嘴那兒給老黃鱔燒燒紙,祈禱一番。給它送錢,別讓它再計較,要是能讓他的病祛掉,他回頭還要給它燒紙,送更多的紙錢。雪生不但給老黃鱔燒紙送錢,還要明天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看病。有病亂投醫(yī),他要一手抓兩頭,只要能治好病,磕頭作揖也中。
但是無論雪生多么精明核算,他們僅有的財富是不夠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看病拿藥的。火紙要花掉兩毛錢,剩下的六毛錢無論如何不夠看一場病的,又不能向爹要錢,要也沒有,這些日子的藥賬還都欠著那位舅姥爺呢。提起舅姥爺羊生仍然憤憤不平:“這個老妖怪!只有俺爹信他。大騙子!大騙子!”雪生沒有弟弟那么激烈,但也對舅姥爺有諸多不滿:“治不了的病你不能攬,你耽誤了人家的病算是怎么回事兒!你看我這病被他治毀了。”這個糟老頭子!他在心里詛罵。他是賒賬,羊毛出在羊身上,不過是晚拿幾天錢而已,而他多算的肯定比高利貸利息還要高。
當務之急是錢,他們必須再擁有一塊錢或者兩塊錢才能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明天早飯后就說去舅姥爺那兒拿藥,羊生仍像以往那樣拉著雪生,谷米一起去也沒誰懷疑。爹和姐忙得不可開交,才不多問這檔子事呢。出了門誰都管不住他們了,他們會徑直去鎮(zhèn)上。但雪生不放心羊生,倒不是擔心他沒有拉架車的力氣,羊生雖然才十歲,走一陣兒歇一陣兒拉著哥哥去鎮(zhèn)上還是綽綽有余的。羊生出力可以,但進了衛(wèi)生院會成為傻子,他不會跟人打交道,連問個話都不知如何開口,如何看病拿藥!喊上谷米雪生心就擱回肚里了。谷米也不多嘴,但碰上事兒能分清東西,嘴邊的話也能說幾句。雪生叫谷米來就是要他明天一起去鎮(zhèn)上。
湊不夠錢鋪排再好也是白搭,雪生和羊生開始發(fā)愁,死寂覆蓋著小院。谷米說:“我找二叔試試吧,我找他借兩塊錢?!惫让锥迦ツ昱偌t薯時刨到了一罐銀圓,上頭刻著袁世凱的頭像,人們稱銀圓為“袁大頭”。有人說那罐子袁大頭也不一定真是谷米二叔一鐵鍬下去掘上來的,他哪能有恁好的運氣,憑空刨出一罐袁大頭,說給鬼鬼都不信。一定是上輩人窖藏,二叔審時度勢看氣氛緩和了,沒人再究講“變天賬”什么的舊事了,就挖出來換錢。據說一塊袁大頭能換十塊錢,那滿滿當當一大罐子能換多少錢你就想想吧。財不外露,二叔跟誰也沒再提起過這罐子袁大頭的事情,只是手頭寬綽是藏不住的,隔三岔五家里就要趕集割塊肉,總是叫上谷米去他家吃飯。二叔看著谷米吃肉比自己吃都香,而且總是把碗里的肉塊撥給谷米。二叔和二嬸看谷米比親兒子還親,指望著谷米能上學出息,只要谷米有需要,二叔總是連問也不問馬上滿足。谷米是個乖孩子,從沒有無理要求,連過年的壓歲錢二叔給多了谷米都不要,給兩張五角的他只要一張,再還回去一張。二叔總是人前人后夸谷米懂事,話語里都是疼愛。好鋼用在刀刃上,現在到了谷米最需要銀子的時候,谷米決定要向二叔張嘴了。
谷米和羊生正要動身去大隊代銷點,雪生突然喊住了他們。雪生聽說被精怪蠱惑的人臉上會滋生陰氣,眼睛也會灰暗無光,他想讓谷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黃鱔精在作怪。最重要的是,他聽說要死的人臉上都有死氣,小孩子眼真,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谷米,看看我的臉?!毖┥f。他已經讓羊生看過好幾回,羊生眼笨,看不出來。谷米歪著頭端詳雪生,他還沒有這樣專注地近距離地看過雪生呢。
雪生的臉是蒼白,微微有點發(fā)黃,但并不黑青,谷米聽說黑青才是鬼氣。他在那兩個瞳仁里看見了自己,只是很小很小的面影,而那包圍瞳仁的黑眼珠向外擴散一道一道虹線,仍有微光亂冒。谷米看見瞳仁里的自己頭像有點害怕,他怕老黃鱔把他也一同抓去,畢竟他也參與殺害了它。谷米的心嗵嗵跳個不停,他說:“眼睛放光,一點事兒也沒有,放心吧!”雪生終于有了笑容,他覺得離死亡一下子遠了,活著真好?!罢娴模俊薄罢娴??!惫让渍f。大黑狗仰著頭聽他們說話,領會了話語的意思就特別高興,伸出舌頭舔舔雪生放在床幫上的手?!翱纯矗艺f沒事吧,你還不信?!贝蠛诠贩路疬@樣在說。雪生嫌狗嘴太臭,抬手打了它一下,它馬上跑向院門口,朝外面汪汪吠叫兩聲掩飾無趣,站在那兒單等和兩個人一同出發(fā)。
大隊代銷點在拍梁村南頭,他們沒有走大路,而是從田野里斜殺過去。玉米田里的棒子已經掰完,一多半玉米秸也已躺倒,清香的玉米汁的氣息流溢在涼津津的空氣里,讓人總想深深地吸幾口長氣。
不唯玉米汁好聞,被犁鏵翻起的濕潤的土壤的氣息更是濃郁芳烈,多吸幾口竟有種沉醉的感覺,像喝高了酒,而且有點上頭。在某處紅薯田里有蟈蟈在起勁地彈琴,要不是重任在身,谷米早已循著琴聲而去,那些綠蟈蟈紫蟈蟈這會兒趴在碧翠的紅薯葉叢里歌唱,下一刻已經乖乖地趴附在一支高粱秸上,讓谷米舉著它們招搖過市。谷米逮了蟈蟈都是先用高粱秸皮將它們圈定在高粱秸上舉著回家,分門別類再把它們裝進高粱莛子編扎的籠子里。紫蟈蟈是越冬蟈蟈,只要喂得好,到了大雪紛飛的深冬照樣彈琴歌唱,甚至有人到了第二年春天仍然用秸皮編扎的雞蛋大的小籠子囚禁著它們揣在胸前熱乎乎的口袋里讓他們盡情傾訴。但谷米沒有耐心,從沒養(yǎng)活過一只越冬的蟈蟈。他幻想春節(jié)的時候能夠聽見蟈蟈唱歌,在鞭炮聲里聽蟈蟈琴響該是一種什么美好滋味啊。
走到一處紅薯田里谷米頓住了腳步,因為那兒有一叢旺盛的密不透風的葉片,有至少三只蟈蟈在爭相彈奏。谷米對近在咫尺的蟈蟈垂涎三尺,他知道天已落霜,紅薯葉已顯出枯黃干癟,只要有一處尚在碧綠的葉叢那兒一定是蟈蟈們的集會地。它們在那兒彈奏哀歌,訴說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恐懼,它們無限留戀翠綠的葉片,就這樣赴死于心不甘。谷米精通逮蟈蟈的技巧,他知道如何行動才能不驚動蟈蟈而讓它們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束手就擒。蟈蟈們得感謝雪生,要不是雪生這病這一應蟈蟈今天夜里肯定就不會再這樣待在田野里逍遙受凍了。
羊生跑在谷米前頭有點著急:“我們趕緊去,說不定糧倉不在家下地干活了,我們還得去地里找他?!毖蛏鷳n心忡忡。糧倉是代銷點的售貨員,有兩只銅鈴大眼,成天昂首闊步,對誰都愛搭不理。他要是去田里干活了,他們去找他也不一定搭理他們。谷米不太喜歡這個糧倉,羊生說他也不喜歡他。但要買楮帛只此一家,無論喜不喜歡都得找糧倉。
大黑狗形影不離,一會兒跑前頭一會兒又落在后頭,它對田野里的諸般事物都有濃厚興趣。它想攆一只蹦來蹦去的芝麻蒴大小的蟋蟀,對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也興致盎然。群起而飛的螞蚱和蚱蜢也能纏住它的目光,同時也纏住它的四蹄。走到正在吭哧吭哧拉犁子的兩頭牛身旁,它也停下來昂著頭觀看,向牛們炫耀它的自由與奔放。它跟著犁溝小跑了許久,竟然把一只赤紅的蛾蛹從土里銜了出來。它并不咬破它,而是含在嘴里飛奔到羊生面前邀功,把它吐到地上給羊生看。羊生拾起那支“鋼筆”(他們稱這種蟲蛹叫鋼筆,因為它的頭上伸下彎垂的長吻看上去就像鋼筆帽)看看,然后又扔開。
他們挑選沒有莊稼茬的田地往前走,碰見剛犁起的犁溝就幾步躍跨過去。
谷米真想赤腳在剛翻起的新土里走走,那些土粒松散潮濕粉糯,像面粉一樣滑膩,像紅糖一樣柔沙,有點溫暖又有點清涼,踩在里頭有一種沉郁軟和之氣。谷米克制著自己不去脫鞋踏土。兩個人一眨眼就走過了田野走到了通向大隊代銷點的平坦土路上,大黑狗裝作發(fā)現了可疑目標,汪汪狂吠幾聲沖向前去,而其實前頭沒有任何障礙也沒有任何危險。到了村頭大黑狗不朝前走了,因為它很少出過自己的村子,對這個拍梁村并不熟悉。但有羊生和谷米在身旁,它的膽氣又豪壯起來,在他們的腿上蹭了幾蹭,接著又嗅著地面往前一溜小跑。它不再怕有生狗,也不再怕有生人。
他們的運氣很好,代銷點房屋的門黑洞洞地敞開著,糧倉竟然沒有下地干活。屋子里有一股煤油、鹽堿、糖和紙等諸多說不出名字的物件發(fā)散的混合氣息,比黃鱔的腥氣更濃稠,又咸又黏又香又臭。谷米有好一會兒啥也看不見,只聽見嘰里咕咚有什么亂響。他的頭有點眩暈。比柜臺高不了多少的糧倉的那張寬臉慢慢在雜亂的背景中出現。他掂著一桿秤在分糖,把紅糖分放在黃色的粗糙馬糞紙上,然后包成尖頭朝上的一個個菱狀體。他連掃他們一眼都沒有。
谷米說,我們買紙。糧倉忙里偷閑,仍然沒有抬頭。“白紙沒有了,只有油光紙。”他說。谷米說不要油光紙,要火紙。糧倉這時停住了稱糖轉過頭來?!盎鸺垼俊彼麊?,“是燒的火紙嗎?”
“是,”谷米說,“我們要兩刀。”
“兩刀?”糧倉鼻翼一扇一扇朝外頭出氣,他的臉歪著,眼神里充滿狐疑,“不是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半晌午不夜的,你給誰燒紙?。 彼樧煺f出了三個鬼節(jié),就是給親人上墳,也不會平白無故地燒紙,這不能不引起售貨員的警惕。
谷米想說是給老黃鱔燒紙禳災,但話到嘴邊又覺不妥,那還不讓糧倉笑掉大牙,他一定嘎嘎嘎嘎笑得摟著肚子,上次他來買一支自來水筆聽見他那樣笑過,就像鐵锨鏟煤渣,谷米一聽就感覺五內俱焚。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谷米想不出該如何回答,羊生等不及,馬上說:“你管給誰燒呢!”羊生掛耷著臉有點生氣。
糧倉瞥了他一眼,猛地把手里的秤朝桌子上一撂,生鐵秤砣熟鐵秤盤哐啷嘩啦聲震五岳,他開始發(fā)火:“我管不著,我不賣你好不好!”他梗著脖子,兩只瞪圓的牛蛋大眼像是被秫秸皮蔑撐著在黯淡里放光。他的動作靈活起來,臉上飽漲憤怒:“小雞巴娃兒,胎毛還沒褪盡,嘴叉子沒變黑,想反天了!不賣你!滾!”
羊生有點蔫巴,他真想一頭沖向糧倉,撞癟這個龜孫!但他得買火紙,他哥還在家病著,他不賣給他真是沒轍。這時谷米急中生智,說:“給羊?!?/p>
一聽說給羊燒紙,糧倉的臉馬上雨霽放晴。他知道羊生是吃羊奶長大的,以為是羊生盡孝,要給死去的老母羊燒紙祭典?!昂?,好,”糧倉轉怒為笑,“我賣你。是要兩刀嗎?”
兩刀火紙花了一毛五分錢,糧倉找零錢的時候又遞給谷米三枚玻璃紙包著的糖果。糧倉說:“這是送你們的,拿著吧?!?/p>
他們剝開彩色玻璃紙,橢圓形的糖塊呈奶白色,像月亮溢散甜滋滋的柔光。谷米將糖塊放在舌頭上,品咂絲絲漾開的甜汁。奶白是一層外殼,包裹著的才是糖核,那才是最終的甜源,甜像瀑布一樣四濺,羊生甜得直吸溜嘴。他把熔化的糖液匯成溪流吸進喉嚨,讓甜深入膏肓。
大黑狗一看兩個人的嘴頻繁動彈就有點耐不住,不知他們在吃啥好吃物,為啥不讓它分享。它仰頭盯著羊生嚅動的嘴饞得口水直流,尾巴急切地撲悠。羊生嗑掉一溜糖屑讓黑狗品嘗,但黑狗不會吃糖。羊生掰開它的嘴從牙縫里填塞進去,黑狗立即歪著頭品味,嘴巴一龁一龁。
樹和村子的影子長得很快,只一會兒就變得又長又濃,薄霧升起,暮色蒼茫。牛犁開始輟耕,拉了一天套的牛們卸了籠嘴站在田壟上啃草歇息。土路上有裝著滿滿騰騰玉米秸的架子車在向村里移動,打谷場里攤曬的豆秸正收攏垛起,也有人在持起一捆曬炸的芝麻稈磕出籽實……空氣中飛舞著密密麻麻的螟蟲,有肥胖的蛾子開始飛翔,連戀夜的屎殼郎都已起飛,難聽的粗壯的營營聲不時響起。蟬們的嗓子已啞,喑然無聲;它們在清晨從樹枝上凍落,發(fā)出吱吱的哀鳴,太陽一出來就一命歸西了。秋天是死亡的季節(jié),天帝正在收歸他播撒在世間的生靈,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在分批赴死。
他們沒帶火柴,還得先回到家里,再說給雪生留下的那枚糖果也要盡早給他,讓他也甜甜。雪生躺在軟床子上默無聲息正在看天看云看樹葉,他的肚子仍在絲絲縷縷地疼,每到下午疼得要重一些,一陣陣的疼讓他齜牙咧嘴。他咬牙挺住,他看著云彩想讓自己忘掉那燒紅的鐵塊一般灼燙的疼痛。
大公雞歪別著頭看兩個人回來,也仔細看他們遞給雪生糖果,可能是也想嘗一嘗。但有更攝人心魂的享受在等著它,它的身旁又換了一只蘆花小母雞,這只蘆花雞與它不離不棄,看上去忠貞不渝。黑狗踱到軟床前,又要舐舔雪生的手,雪生一甩手將它攆走。
羊生問:“在哪兒燒紙,靠近水邊嗎?是給老黃鱔還是大長蟲燒?”雪生說:“就在那片刺莓叢旁點紙,要祈愿一番,說幾句話。我禍害的是老黃鱔,就敬老黃鱔吧。老黃鱔王爺,得罪您了,不要見怪!我們是真不知道,不知不為錯,下次再不敢了。您要是叫俺哥的病好了,停幾天還要再給您送紙錢。黃鱔王爺您高抬貴手吧!”
羊生抱著兩刀火紙,谷米拿著一盒火柴,他們走過村街,朝水缸家的那處坑嘴走去。谷米總覺得不太得體,燒紙都是給去世的長輩親人們,現在要燒給一條黃鱔,他心中不爽。他有點羞恥,怕人家笑話。他總覺得是在干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但羊生理直氣壯的,好像去赴人家的婚宴。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谷米心里打著退堂鼓,有點不想去了。但一想雪生的病容,想起雪生滿懷期望的閃亮眼睛和瞳仁中映照出的自己小小的面影,他又心軟了。只要對雪生的病有好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點幾張火紙就能祓除災殃,那他不前往就有點理屈。
他們拐過坑嘴,貼著水缸家的院墻彎著腰縮著身子走過那叢刺莓。刺莓叢里好像有什么在動,發(fā)出低低的沙沙聲響。也可能是老鼠,也可能就是那條大蛇,它蟠臥那兒正在偵聽他們呢!谷米的心跑到喉嚨里亂跳,他四處巡視,要是發(fā)現大蛇出沒他就馬上跑開。羊生不當回事,根本不管刺莓叢,要不是那些枝條上布滿尖刺扎人,羊生早折斷幾蓬騰出空間了。羊生選了一處坑坡里燒紙,那兒離那處黃鱔洞近些,祈愿的話語老黃鱔能聽得更清晰。黃鱔精肯定有好幾條命,他們釣上來的那條命被千刀萬剮了但它還有命呢,它哪能會死!它還在洞里呢!羊生不怕長蟲,要是那條大蛇躥出來,羊生說不定會攥住它顫動的紅芯子致它死命。
此刻谷米顧不上羞恥了,他被深深的恐懼攫緊,他渾身都在篩糠。直到此時他才弄清楚不想來這兒的原因,并不是擔心火光一起被人發(fā)現丟人,而是刺莓叢里傳說的大蛇!蛇鱔同穴,你不能保證大蛇沒住在那處鱔洞里,也或者老黃鱔真是大蛇變的。谷米越想越害怕。他的上下牙齒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管不住它們。羊生已經攤開火紙,刺啦劃著了一根火柴?;鸩袼查g爆發(fā)紅光,眼看就要燃起火苗,但馬上又熄滅了。谷米想那一定是大蛇吹滅的。人們說大蛇能夠吸攝半里開外的人和物,讓你騰空而起像駕云一般直往它的嘴里飄,而你不能自已。大蛇上了年歲有了道行,已經能使動風。它輕輕嘆息一下你就點不著火了。
“你燒不成紙的?!惫让咨l(fā)抖。但羊生一意孤行,他最終將火紙點燃?;鸸庖幌伦用髁疗饋?,在暮色中照出一大堆艷紅,就像有紅黃的植物躥長了起來,而且還冒出縷縷青煙?;鸸庖黄鸸让拙筒荒敲春ε铝?,他知道所有妖魔鬼魅都害怕火,它們一看見火就會跑得遠遠的,連大蛇也不例外。老虎獅子也害怕火啊,聽說東北大森林里野外露營只要點起一堆篝火你就安全了,那些野獸會躲避得遠遠的。
谷米安慰著自己,還是光想朝那叢刺莓里看。羊生囁囁嚅嚅在說那些話,谷米在哆嗦。就是這時候,水缸仰著的頭臉從墻頭上閃現。水缸大吼一聲:“小兔崽子,你還燒紙咒我啊!我看你往哪兒跑!”水缸從板凳上跳下來朝院門口沖去。他要抓住這倆兔崽子,在他們逃跑之前截住他們。
水缸正在踩著凳子往樹杈上掛棒子。他精通曬棒子的技術,不需要剝掉玉米衣,把三四個棒子的玉米衣綰在一起掛在樹上,不怕雪雨,等到收秋一畢,閑時再夠下來剝籽,他年年這樣曬玉米。他正站在凳子上就聞到了一股火紙味,他以為家里不小心著火了呢,朝院墻外頭一看才發(fā)現火光與青煙。他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兒,把凳子搬到墻根再踩上去朝外張望,我的個乖乖,他竟然看見兩個孩子在燒紙!他們在他家院子外燒紙詛咒他!這讓他怒火爆發(fā)。他想馬上把兩個小雞仔樣的娃娃撂坑里淹死。他跳下板凳朝院門口沖去。但他畢竟老了,而且兩手上長滿疥癬腳上也開始引發(fā)行動不便。他一蹇一蹇是跑不快的,他不可能攆上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是水中的兩條魚,那他就是一只烏龜。等到他跳跶著跑出院門,倆孩子早已不見蹤影,只有紙灰在風中閃爍火星,他氣得大罵不止。
谷米和羊生欻地繞過坑角跑掉,對面是誰家的院子,羊生一躥就爬越了墻頭,谷米也跟著翻過去。那家人下地未歸。他們貼著墻根站穩(wěn),想聽聽水缸的動靜。水缸仍然在罵他們咒他,說他就是覆覆坑坡,招著誰惹著誰了,還要被燒紙詛咒!水缸罵得越來越難聽,羊生有點聽不下去,他捋起袖子撿起一塊土坷垃,胳膊轉了幾圈,蘊了蘊勁兒,猛地隔墻扔出去?!肮啡盏模 彼莺莸氐吐暳R,“狗日的!”谷米小聲說:“你別砸著人家了!”羊生沒有理他,又找第二塊土坷垃。刺莓叢嘩啦一聲大響止住了水缸罵娘,他正罵得起勁大蛇聽不耐煩了在刺莓叢里躥了幾躥,它要躥出來,它聽水缸罵人有點心煩。
水缸嚇得渾身一震,一歪身子滑墮水中(由此看來他講的大蛇應該是真的)?!拔业膫€娘耶!”水缸大叫一聲落水,他掉入自己挖的坑中半截身子浸在涼水里。谷米一把沒抓住羊生手里的坷垃又扔了過去。谷米說羊生你不能這樣,砸傷人了咋辦??!羊生說我是朝刺莓叢扔的,他趔得遠著呢,砸不著他,便宜了這條癩皮狗!水缸仍在叫喚,有人開始圍過來用手電筒照著救他。天已經全黑了,面對面也分不清人的鼻眼了。月亮還沒有升起,星星從樹隙間展現,像剛出苗的莊稼,明熠熠越看越多。遠遠近近響起風箱呱嗒呱嗒的叫嚷,空氣中彌漫著炊煙和飯香。
谷米害怕摸黑,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黑暗中有太多的妖魔鬼怪,他們白天蟄伏在旮旯的陰影里,而到了晚上就開始無法無天,招搖過市。黑夜是他們的世界,他們?yōu)樗麨?。谷米能聽見他們的聲音,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他也能看見他們玩的把戲,突然爆出一團一團大大小小的金花,就像元宵節(jié)的焰火……有一回谷米從二叔家朝家跑,還看見有一垛更深的黑暗矗立在不遠處,好像還在朝他挪動。谷米渾身刮起雞皮疙瘩的風暴,酥了這邊又酥了那邊。每次都是二叔把他送回家,他扯著二叔的手,無論走過怎樣的黑暗都不再害怕,二叔手上的溫暖會攆跑各種魑魅魍魎。谷米抓緊二叔的手,更近地貼著二叔。鬼怪們紛紛躲開,他們悻悻地望著他做鬼臉,但谷米有溫暖的二叔依傍,一點兒也不怯他們了。
谷米星期六總是在二叔家吃飯,星期日一天也要在二叔家吃飯。他就差晚上住在二叔家了,不然就全是二叔家的人了。他那時真想住在二叔家,二嬸也不想讓他走,但谷米娘沒吐口。二叔二嬸百事如意,卻梗著一件天大的事情:他們沒有孩子!二嬸不能生養(yǎng)。沒有孩子的家庭總顯得凄涼,盡管他們養(yǎng)了豬養(yǎng)了羊養(yǎng)了一大群雞,但缺少了孩子吵鬧就像沒有陽光,天天陰著天過日子。二叔疼谷米,二嬸也疼谷米,他們有心要過繼谷米,但谷米娘也心疼孩子,這事就一直擱置著。雖然沒有明說過繼給二叔,但谷米在二叔家比自己家都熟,平素也當成了自己的家。谷米是兩邊跑,平時吃住在自己家,到了周末或假期就吃在二叔家住在家里。之所以沒有住在二叔家,也是谷米更想住在自己家,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世界,他不想改變或失去這個世界。
谷米疾步小跑在村街上,他沒走平素慣走的小道,一走過房屋的陰影他的害怕就深些,他真希望月亮馬上出來。月亮馬上就要升上東天了,黑暗似乎正在稀薄起來。但也許是風箱呱嗒呱嗒的聲音震碎了黑暗,也許是灶口沖出的火光嚇退了黑暗。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干活的人們都從田里回村了,走著走著不時還能遇到一個人或聽到架子車咕咕咚咚的叫嚷。谷米不那么害怕了。他想著如何跟二叔開口要那兩塊錢,他有點不知所措。他還沒有向二叔撒過謊呢,但這一次看來非要撒謊不中了。雪生病倒在床上,要是他不撒謊雪生明天就去不成衛(wèi)生院看病了。
谷米裝著一肚子心事走進了二叔家熟悉的小院,一聽到趴在圈門上的那頭肥豬的咴咴兩聲號叫,聞到那股熏人的豬身上溢發(fā)的腦油餿味,谷米的心馬上安帖了。接著他就站在灶口噴射而出的寬闊火光里,在二叔的剁豬草聲中把影子拉得又胖又長,試圖攆走院子里更深的黑暗。
盡管知道是谷米,二叔仍然停下了剁草并伸著頭端詳?!肮让祝俊倍迥樕涎鹦σ?,“快,恁嬸兒給你烤了棒子。跑哪兒玩兒去了,再不回來就去找你了?!?/p>
谷米說去找雪生了。谷米跳到灶窩里燒鍋。二嬸子掇著燒火棍在灶膛側廂撥拉,將烤黃的玉米棒子又翻了一面?!霸俚纫粫海倍鹫f,“馬上就焦黃了?!倍鹂镜陌糇幼詈贸浴6鹗智?,每回都能讓棒子渾身焦黃,沒有焦黑也沒有半生不熟。二嬸安排谷米要有耐心:“心急喝不了熱乎粥,要慢慢烤?!惫让變墒诌L箱的把手輕輕拉推,讓灶膛里的火焰綿延不息,壓制烏煙尋隙逸起。有谷米燒火,二嬸就不再操心灶口,她開始在鍋臺后操作。大鍋里箅子上熘有白饃,還燉了一碗碎辣椒雞蛋羹(谷米最愛吃)。二嬸還要在小鍋里炒蘿卜菜,里頭摻上剛摘的豇豆角。二嬸能把飯菜拾掇得頭頭是道,谷米之所以總來二叔家吃飯,也是因為二叔家飯食好,平素也能吃到白面饃。而谷米家平素多吃雜面窩頭,一年里吃白饃的時間少之又少。
二叔又開始剁草,草汁的氣息和柴火的煙氣與飯香彌漫在空氣里。那頭豬等得焦急,長一聲短一聲地哼哼,把圈門頂得啪啪直響。二嬸說:“谷米啊,長大了要疼你二叔,晚回來一會兒你二叔不知嘮叨多少遍了!二叔說疼你我能不疼你!”谷米不吭聲,他誰都疼,怎么可能不疼二嬸。二嬸說:“疼不疼我再作一說,但一定要疼你二叔,你是你二叔的心尖子?!倍逭f:“雪生病輕點沒?”谷米停下拉風箱的手,灶膛里燒的是玉米秸,發(fā)出噼噼啪啪爭先恐后的爆裂聲?!皼]輕?!惫让渍f?!八纱采舷虏涣说亓恕!惫让子终f。
“可憐見的,”二嬸戚然,“他爹成天忙里忙外,也顧不上他。沒娘的孩子沒人疼?!?/p>
谷米把幾根玉米秸折斷理順填進灶膛,他緩緩地推拉風箱,讓火焰均勻地生發(fā)。那頭豬看沒人搭理它有點惱怒,它不再大聲哼唧吵鬧,而是咕咚一聲,像是把圈墻撞塌了,嚇得筐里宿眠的小雞嚌嚌嘈嘈群起嚷嚷。二叔趕緊跑過去看,但馬上又回到了燈影里。“不是豬,是雞筐倒了?!倍鹣崎_大鍋蓋,一團白汽歡呼著頂撞騰起,二嬸稍稍朝一側仰避,沒出一聲就壓住了白蒸汽。她直接伸手從箅子上端出雞蛋碗,燙得吸溜著嘴,但雞蛋羹的香氣溢散,谷米的涎水泉流了滿口。
二嬸瞇著眼睛說:“該換大筐了,小雞眼見著長大,這個筐有點局促。”二叔說:“馬上就八月十五了,宰吃幾只再賣幾只,雞筐不就寬綽了?”二叔抬起頭來看谷米:“谷米,八月十五讓你嬸給你燉小雞,半斤重的小雞,肉又香又嫩,骨頭都脆生生的一嚼就碎。你想吃嗎?”二叔笑瞇瞇地看著谷米,想聽谷米吸溜嘴的饞聲?!澳阒来蟮刂鲃⑽牟拾?,他年年只吃小雞,過斤的小雞連嘗也不嘗,多作!”說來說去,二叔還是在饞谷米,在說八月十五的小雞鮮嫩噴香。
谷米把烤好的棒子從灶膛里扒了出來,棒子滋滋地冒著焦香。谷米不關心八月十五吃小雞的事兒,也不太關心灶口燙得滾來滾去的棒子。谷米試了好幾試,終于停住風箱說了他一直憋著的話:“二叔,我要兩塊錢?!彼桓沂勾舐暎袷桥氯寺犚?。
谷米從沒有開口要過錢,大隊學校不收學費,只是收書錢,而每年的書錢都是谷米爹給的,再說也沒有多少錢。二叔問:“你要錢干啥?”谷米說:“我要買兩個寫大字的本子,還要墨汁,毛筆,還要一支自來水筆?!倍鍐枺骸澳愕鶝]給你拿錢?”“拿了,”谷米說,“那是書錢。俺爹讓我在舊報紙上寫大字,我想在大字本上寫,上頭有格子,我寫字好歪?!?/p>
“好,”二叔說,“吃完飯給你拿?!?/p>
二嬸說:“看你二叔多疼你,心尖子,我想買個頂頭手巾,商量了一個春天也沒給我買?!?/p>
二叔說:“那不是說著說著天熱了嗎?收罷秋給你買,讓你自己挑喜歡的買。”
二嬸說:“谷米啊,你長大要是忘了你二叔,良心就是叫狗吃了!你會忘你二叔嗎?”二嬸的臉像是在繚繞蒙眬的云霧里浮游,笑意蒙眬地望著谷米。
谷米說:“不會?!庇衩装糇硬粻C手了,谷米從梢頭剝下幾粒馕進嘴里,焦香在牙齒間漫溢,他顧不上回答二嬸的問題了。但二嬸讓他趕緊吃白饃辣椒雞蛋羹,燒玉米放到飯后再吃?!肮犯C里得放住剩饃!”她一邊忙著盛飯一邊說。
正對灶頭和屋角的房頂棚椽上結著一串串煙炱,它們在昏冥的熱氣里拂動,像皇帝冠冕上的流蘇,像神像側畔的垂絳,搖搖欲墜,一串比一串更黑暗。二叔二嬸最喜歡干凈,但就是過年除夕他們也不掃除這些隨時會斷落的煙炱。它們是吉祥的錢串子,能夠納財進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