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風正在搖撼著噓水村,噓水村的每一粒塵土每一根草芥都開始震動、活躍并開始飛舞。先是村子里成立了找寶隊,與好幾個村子聯(lián)合籌資出外找寶。說是去年某村來了個收破爛的,他嘰哩咕咚拉著一輛破得要零散的架子車,不但收破鞋舊布成疙瘩的梳掉的頭發(fā)還收廢銅爛鐵。某村某家有一只破鐵盆,死沉死沉,也不知哪朝哪代扔在院角落里,當過喂豬盆也當過飲羊盆,因為沉重搬動不便后來干脆盛上一盆土種了一株仙人掌。仙人掌那玩藝兒耐旱,即使仨倆月不澆水仍然風風光光活著,好像他是一個人但他不是吃糧食長的。仙人掌渾身是刺不愛喝水,但這不是它在這只沉重的盆子里茂茂盛盛生長的理由。三年后這株仙人掌竟然開了花,花色粉艷,越看越讓人稀罕。當那個收破爛的來到院里時仙人掌已經長得很長,一只手掌連著一只手掌竟然伸出三四尺長,有點讓人不知所措。那盆擱放在一摞壘起來的半截磚塊上,磚垛有四尺高,而剛剛又在手掌頂上長出的翠綠的小新手掌就要摸著地面。收破爛的不再對其他感興趣,而是盯住了這株仙人掌。這家的大人不在家,只有幾個小孩子,最大的姐姐也就是十四五歲大,一臉懵懂,她不知道小弟弟領進院來一個穿著邋遢的男人做什么。后來姐姐才弄清來人是收破爛,小弟弟記起家里有穿出洞來的塑料鞋底。他們忙活了好一陣沒有找到扔掉的鞋底,也許被大人早打發(fā)了。村子里老來些不三不四的人,總是收破爛,好像村子的一切已經破爛不堪。姐姐想揍小弟弟一頓,但她無法對眼里都是無辜的弟弟發(fā)火。男人說這仙人掌怎么長得恁好啊!姐姐看了他一眼,想讓他趕緊走開。姐姐說,你是想要仙人掌種嗎?那給你掰下來一片。男人說他想連盆買下來,他喜歡仙人掌,而且他的手患有痠裂癥,有一個瞧病先生給他出個偏方用仙人掌的汁液抹手就能治好。他伸出手來讓姐弟倆瞧,他的手背不像人的手,就像褪了毛的豬皮。手背的皮膚厚韌,覆蓋著一層白鱗屑,有些地方暴露出裂口,還紅紅地滲出血絲。姐姐有點惡心,她問這盆花你給多少錢?姐姐是個沒有心計的小女孩,她可憐這個手背痠裂的人,在她問價時她已經決定把花賣給他。男人極其大方,竟然摳摳索索從兜里掏出了兩張拾元的大鈔。當時拾塊錢還是大錢,姐姐根本沒見過幾次這么大額的票子,她瞪大了眼睛。弟弟也有點不敢相信,也睜圓了雙眼。男人把兩張鈔票遞給姐姐時,姐姐竟然忘記了伸手去接。這樁買賣成交,弟弟甚至幫著那人抬著花盆裝到破架子車上。男人若無其事地走了,但他沒再在村街上吆喝收破爛,而是徑自出村急急慌慌朝北疾行。他在拉著架子車小跑,車輪嘣嘣地跳躍。他的惶急讓碰上的人們生疑,有人懷疑他在村子里不是偷了雞就是摸了狗。到村里一問才知道男人沒有偷東西但比小偷更可疑,他收走的花盆肯定是一件貴重的寶物,說不定那是只金盆!村子里立即吆喝出幾個小伙子追趕,但是他們沒有追出個長短。接著他們四外村子找遍問遍,探知了那個收破爛的男人的動向,又接著去追。他們相信一定能追到,后來聽說離這兒二十里開外的馬集鄉(xiāng)廢品收購站收到了一件寶物,是一件老古董,文物,他們立即派人去看,一看并不是那只花盆而是一只青花瓷瓶(說是這瓷瓶轉手賣給洛陽的古董商給價五十萬元)。那只寶物花盆還存在某處,還沒有被轉手,他們就是九曲十八彎也一定要設法找到!
他們成立了追寶隊,派人兵分數(shù)路搜集線索順藤摸瓜,據說已經有了眉目。這么多人出門行動當然需要花銷,吃喝住行全得要錢,而且必要時還要雇傭線人。于是開始籌資,開始入股,他們很快擁有了一小筆資金。入資比例就是最后分紅的比例,一旦寶物找到,你今天掏出一塊錢,那時就是一萬塊錢!豈止一萬塊錢,說不定是十萬一百萬都有可能!錢上萬沒法看,我的個天啊,只要是個人就得蠢蠢欲動,就得日思夜想。噓水村也行動起來了,已經入股的人在游說,讓手里有幾個閑錢的人趕緊入股,還愣著干啥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天上開始掉餡餅,啊不,是掉金塊。他們把錢交給上一級負責人,那位負責人叫盧排長,是鄰村大劉莊的。對,追寶隊有嚴格的等級劃分,按軍隊編制命名,軍長師長旅長團長連長排長班長。他們竟然有旅長,可見規(guī)模多么可觀。噓水村是最小的單位,只設了一位小班長。班長天天向大家通報消息,分頭部隊正在前線進攻,一個收購站都不漏掉地拉網式排找,一個文物販子都不落下地循序漸進。戰(zhàn)士們在前方打仗,噓水村的這個班是大后方,只負責供給糧草。這讓他們想起當年的淮海戰(zhàn)役,噓水村所有青壯年都被動員參加擔架隊,去東北徐州那兒抬傷員。前方是英雄,而為前方提供支持的人也是英雄,每個人都要戴上大紅花。班長聲稱要控制人數(shù),如果這樣無限制地增員,他就不能光憑嘴去通報消息了,他們需要油印小報,好讓大家及時了解追寶進展。辦張報紙不是個小事,也需要花錢,所以得從籌資中留出抽頭。
那是個風起云涌的年代,不唯追寶隊,噓水村天天都在出現(xiàn)新鮮事兒。東頭的幾個年輕人建婚房不再去十里開外的公社輪窯廠拉磚,而是自已動手垺制磚坯,然后一層層壘起來,壘成圓柱形。他們去禹縣拉回煤炭自已燒制。這樣能省不少錢,建四間出廈瓦房根本不費事兒。小土窯就這樣干翻了大輪窯,公社輪窯廠的煙囪不冒煙了,后來就宣布解散,留下一片坑洼和廢墟。噓水村前些年種過煙葉,炕煙賣給公社供銷社然后再倒給縣里的烤煙廠,烤煙廠的產品直供許冒和新鄭的卷煙廠。那些廠生產“黃金葉”牌“喜梅”牌香煙,這些高檔香煙大名鼎鼎遠銷海內外。各級經手煙葉者都賺得盆滿缽滿,唯有種煙者窮哈哈的,一畝地辛辛苦苦賣不了幾個錢。噓水人腦子活絡,他們要走捷徑,他們直接卷煙賣。是的,他們用幾片木頭制成手動卷煙機,直接從煙廠買來卷煙紙和煙盒。他們將煙葉切成煙絲,細心勾兌馨芳的香精。他們晝夜不停,生產出的名牌香煙完全能以假亂真。有人生產就得有人銷售,他們成立了銷售隊,讓姑娘們行動起來(姑娘天生易被信任),編隊出發(fā),各包一片村子。兔子不啃窩邊草,假煙銷售半徑全在一百公里開外。初開始人們對假貨沒有概念,誰能想到名牌香煙會有假,再說印制這么精美輕煙這么裊裊芬香滿鼻啥才是真啥才是假啊。噓水人造出的香煙質量確實好,因為是本村生產的煙葉,層層把關,應該略好于原廠生產的香煙。最重要的是物美價廉,噓水人精通張嘴要小生意才好之道,要價僅是真煙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可惜煙葉有限,上一年種植的煙葉沒多少存貨,頂不住這么龐大的消耗。他們沒有了原料,而桃花滿面的銷售姑娘們捷報頻傳,需要更多供貨。于是他們開始考慮在煙葉中摻一些其他葉片,比如泡桐葉,比如豆葉。大豆葉片色澤質地與煙葉最接近,關鍵是家家都有豆秸垛(因為缺乏柴火,干枯的豆葉被筢子摟集作為燃料貯存),可以充分利用。真是人有多大膽煙有多高產,噓水村所有的豆葉垛都被卷進了各種名牌香煙中——這時香煙的品牌在擴展,噓水村開始嘗試生產“鳳凰”牌“牡丹”牌香煙,他們要知道還有一種“熊貓”牌香煙,肯定不用一周工夫走出村口的銷售姑娘們就能攜帶一條又一條“熊貓”(此時已經有人專供煙盒煙紙,那是另一條產業(yè)鏈)。噓水人腦子超一流好使,效率超一流高。
噓水村家家戶戶都在卷煙,那種土制卷煙機的吱鈕吱鈕又吐嚕吐嚕的聲音響徹長夜。但一旦用豆葉替代煙絲,噓水村的卷煙業(yè)注定要滅亡,而且迅疾滅亡。到了第二年冬天,噩耗接踵而至:一個售煙姑娘被派出所拘留,另一個被攆到一條大河邊險些被打斷腿,當?shù)卮遄拥闹R危救她一命……反正很快噓水村的長夜又回復了亙古的寂靜,沒有了吱鈕聲擰碎黑暗,就像誰也沒有被卷煙騷動也沒有被銅臭腐蝕。這時候打工的風潮開始涌蕩:去深圳的工廠打工,論月發(fā)工資,一個月可以到手五六十塊或更多。之前工人階級是凌架于一切階級之上的,工人自然也是金字招牌,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上的。公社偶爾會從大隊抽選一個人進縣里的廠子當工人,剿絲廠化肥廠氨水廠還有飴糖廠……但那是臨時工,到廠里也是低人一等,不是正式工人,忙時叫你去,不知啥時你又被打發(fā)回村,還得去和土坷垃摔骨碌。所以真正的工人離每個人都很遠,每個人也不做那個夢。但現(xiàn)在卻可以隨便去當工人拿工資,真是讓人不敢相信。第一年先是那些半大橛子(對無所事事的小伙子的稱謂)跟人去了,嘿,到了年底該過年的時候那些半大小伙子竟然風風光光地回了村,置備年貨的時候出手大方,根本不在乎塊兒八角的。他們腰包豐滿,有的是錢,讓人覺著他們有花不完的錢。深圳的錢一定有腿肚子上深,俯拾皆是,不然這些狗屁不懂的半大孩子哪能掙得槖囊膨脹。消息像春風一般刮遍七村八寨,年輕人躍躍欲試,連正在上學的學生也坐不住了,紛紛輟學要去深圳打工。就是這個春天,往深圳送工人已經有固定的大巴車,一天送走一汽車。經營大巴的人甚至給出極優(yōu)惠的條件:你要是沒有車費可以暫時賒賬,可以寬限你兩個月,等你找好了工廠安頓下來再給車費也中。這等于是無本生意,不下一個錢的母就能收獲無數(shù)的子,年紀大的人也坐不住了,有去給工廠看大門,還有去拾破爛的。反正人心思變,既然有了新活路,誰還天天盯著那二畝地發(fā)愁,那二畝地一年能出息幾個錢啊。
有人出去打工,有人要嘗試就地取錢。一過了大年初一,還沒到正月十五呢,噓水村就有兩間土屋被騰空,而且還靠墻立了一排排木架。這是西頭的向陽向彬弟兄倆,他們要種植銀耳。他們騰空土屋最初的目的是要炕小雞,向陽去亳州參加炕雞培訓班,學會了第一手的炕雞技術。他下鄉(xiāng)收雞蛋,他精通雞蛋鑒定技藝,拿起雞蛋對著天光一照,根本不需要太陽幫忙,陰天他也能照出端頂里有沒有生育環(huán),會不會成為毈蛋。他還添置了溫度計,可以掛在墻上,里頭有紅色的水銀柱。只要密封的小土屋里保持恒溫,那些蛋殼里的小雞自己就會跳踉出來找食吃,嚌嘈亂叫。他已經準備得般般四齊,他就要聽到小雞們亂紛紛的吟喁,可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雞,他們的大哥突然獲悉了賺錢更穩(wěn)當?shù)男袠I(yè):種植銀耳。這個大哥是他們大姐夫,是弟兄倆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物,腦子活泛得賽過哪叱踩著的飛火輪,世上的事情從沒有難住他的。他說種銀耳賺錢,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銀耳就肯定能換來白花花的銀子。最關鍵的一點是,大哥已經熟練掌握了種植技術,能夠保證成功。向陽雖然嘴硬,又吹又擂他學習的炕雞本領過硬,但向彬心里總是不踏實。向彬心里一打鼓向陽底氣就有些不足,畢竟他也沒有親手炕過一炕小雞,要是爐子一燒最后出來的不是小雞而是一屋子熟雞蛋,他該如何收場他真的沒想過。恰恰這時大哥來家吹得銀耳天花亂墜銀光閃耀,于是炕房自然就變成了銀耳種植房。
大哥不是光憑嘴,他還善動腿。他領著兄弟倆去縣城棉花廠拉來棉籽殼,架子車上還加了茓子,整整拉了滿騰騰兩架車。接著又去了縣家具廠,拉回一架車鋸末。他們用一口大鍋熏蒸棉籽殼和鋸末,然后裝進胳膊粗細的塑料薄膜袋子里。他們在袋子上割開四道小口,把玻璃瓶子里盛放的菌種接種進去。就像給皇帝織新衣的裁縫師傅一樣,他們日夜不停,小土屋里沒有熄滅過燈光。兄弟倆把一袋袋棉殼當寶貝,不讓任何人進屋。但還是有人進去瞅了稀罕,而且添枝加葉地講給人們聽。盡管土屋內天天保持著恒溫恒濕,不時要燒燒火爐子還要用噴霧器噴水,但已經過了半個月,那架子上擺放的袋子沒有任何動靜,和當初擺上去時一模一樣。噓水村上了年紀的人已經準備好看笑話。人老幾輩,只見過黑木耳,沒見過白銀耳。銀耳會不會是靈芝草啊,難道木頭上夏天生出的那種像耳朵一樣的東西還有白色的?喜歡陰天的物件會是白色,是不是他們在小屋里要用硫磺漂白?黑木耳倒是不稀罕,夏天碰上陰雨天氣,木頭上會冒不騰地生長出來,一簇又一簇。黑木耳喜歡朽木,尤其是杏樹,截一節(jié)往旮旯里一扔,雨天里會胖乎乎一堆黑黑黃黃,滿眼盡是木耳都找不見木頭在哪了。據說木耳能夠消化頭發(fā)和豬毛,防止腸子粘結,吃肉時一定要吃黑木耳。但噓水村沒有幾個人能經常吃到肉,再說到了過年能吃一頓兩頓肉的時候黑木耳又找不見影兒了。所以黑木耳與噓水村關聯(lián)不大,即使夏天里也很少有人去采去吃。噓水村遵照古老的傳統(tǒng)對于吃食頗為講究,不三不四的東西不能進口的,人能吃的就是正兒八經田地里生長的,是那些莊稼與蔬菜,至于這些歪門斜道上鉆出來的物件都要敬而遠之。黑木耳人且嫌棄,還可憐這銀耳,無論你吹得如何山珍海味,什么銀耳羹,什么蓮子銀耳粥,噓水人統(tǒng)統(tǒng)側目而視。誰愛吃誰吃去,反正我們是不吃。
但到了二十天頭上,那些塑料袋子有動靜了,竟然真的冒出了一小疙瘩一小疙瘩白頭,像是被地心悶白的春天的芽蕾。弟兄倆心花怒放,大哥也志得意滿。勝利曙光浮現(xiàn),再有半月二十天,就能大功告成!那小白疙瘩迅猛膨大,隔幾天再去偷窺,我的天,竟然綻放了,像是一朵一朵白花,白得透明。那是木耳,但是白的,不是黑木耳。那也不是靈芝。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夏天里土地會生長出各種稀罕物,但也從沒生長過這種像玉石妙白的物件。銀耳會不會吸地氣?會不會破壞噓水村的風水?……這些都是問號。噓水人對不明植物保持著一貫的警惕。他們背地里嘀嘀咕咕,耽心觀察著變化。但他們輕易不敢惹向陽向彬兄弟倆,這兩個人心往一處使,兄弟一心其利斷金,而且向彬學過武術,動不動就想捶人一頓,你不找他的事他還想憑白無故錯你的不是呢,你怎么跟這樣的人去說理。他們大眼瞪小眼,但那座小土屋正在成為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有人已經打算悄悄地向縣上的工商局鎮(zhèn)上的派出所報案訐發(fā),我們制不了你有人會制你,噓水村容不得這些來歷不明的吸噬陽氣的生物。
銀耳在不管不顧地膨大,就像氣吹的一樣,滿架子全是白花璀璨。向陽向彬有點心花怒放。大哥說馬上就要收割了,要攤到陽光里晾曬,要曬干曬透,銀耳干貨不用發(fā)愁,有人會上門收。一斤干銀耳你知道多少錢?要好幾十塊錢,城里人就愛吃這玩藝兒。城里人嘴刁,吃厭了尋常物,專挑這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吃。他們還吃老鱉呢,還吃黃鱔呢,還吃老鼠呢,還吃蛇呢!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