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五塊錢的民國舊賬
江城六月的雨，總來得沒頭沒腦。
林夏站在“誠信會計事務(wù)所”的玻璃門后，看著豆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上，濺起一片模糊的白。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房東發(fā)來的催租信息：“小林，這個月房租該交了，記得轉(zhuǎn)我卡上?！?/p>
她深吸一口氣，把剛打印好的報表塞進(jìn)帆布包。報表右上角印著“林夏 實習(xí)生”，字跡鮮紅，像根細(xì)針，扎得她眼睛發(fā)酸。
“林夏！”
辦公室里傳來老板張姐的聲音，帶著慣有的不耐煩。林夏攥緊包帶，轉(zhuǎn)身走進(jìn)去。
張姐的辦公桌永遠(yuǎn)堆著半人高的文件，她叼著筆，指著桌上的報表：“你這報表怎么回事？凈利潤算對了，但‘管理費用’里這筆‘員工福利費’，你就寫個數(shù)字？誰的福利費？為什么發(fā)？發(fā)了之后員工反饋怎么樣？你全沒寫！”
林夏低頭看報表，那行“員工福利費：8620元”的數(shù)字確實孤零零的，像個被遺棄的標(biāo)點?！皬埥?，我以為……會計只要算對數(shù)字就行?！?/p>
“算對數(shù)字就行？”張姐把報表摔在桌上，咖啡杯里的液體晃出來，在紙上洇出個褐色的圈，“你以為我讓你天天對著Excel是干嘛的？數(shù)字是死的，但賬是活的！你記的不是數(shù)字，是人過日子的痕跡！前兒樓下包子鋪老王來對賬，他賬本上寫‘給隔壁李奶奶送了兩籠菜包，她孫子住院’，這才叫賬！你這報表，干得像塊曬了三天的饅頭！”
林夏咬著唇?jīng)]說話。她知道張姐說得對。她在事務(wù)所實習(xí)三個月，算錯過三次小數(shù)點，被罵過五次“不敏感”，每次都想辯解——她不是不敏感，是真的不懂“賬里的人”。她爸媽是數(shù)學(xué)老師，從小教她“數(shù)字要準(zhǔn)”，卻沒教她“數(shù)字要暖”。
“明兒不用來上班了。”張姐突然說。
林夏猛地抬頭：“張姐，我……”
“不是開除你?！睆埥闳嗔巳嗵栄?，從抽屜里拿出五十塊錢，“給你放一天假，去舊貨市場逛逛。找本老賬本回來，不是超市小票那種，是以前賬房先生記的，藍(lán)布封皮，毛筆字的那種。看看人家怎么記的，悟不透就別回來?！?/p>
五十塊錢被塞進(jìn)手里，帶著張姐手心的溫度。林夏捏著錢，走出事務(wù)所時，雨小了些，風(fēng)裹著潮濕的熱氣撲過來，她突然想起老家閣樓里，外婆的舊木箱里好像有本“老東西”，但她從沒敢翻。
舊貨市場在江城老城區(qū)，藏在兩條窄巷中間。林夏擠過賣盜版書的攤位、擺著生銹銅鎖的木桌，鼻尖縈繞著霉味、油條香和雨水打濕的泥土氣。五十塊錢攥在手心，被汗浸得發(fā)潮。
“姑娘，看看這個？”
一個叼著煙的老頭沖她招手。他攤位前擺著個掉漆的木箱，里面堆著舊懷表、斷弦的二胡，還有幾本封面模糊的書。林夏蹲下來，指尖劃過本《民國通俗小說選》，書頁脆得像餅干。
“不是要書。”她小聲說，“想要本老賬本。”
“賬本？”老頭吐了個煙圈，彎腰從箱底翻出個藍(lán)布包，“前兒收廢品從拆遷的老樓里扒的，說是個賬房先生的東西，紙都脆了，你要不？”
藍(lán)布包被放在地上，裹著層灰。林夏伸手去解繩子，手指剛觸到布料，就愣了——布是粗棉布，邊緣磨得發(fā)白，正中央用褪色的毛筆寫著“周記”兩個字，筆鋒瘦硬，像冬天凍硬的樹枝。
她把布包拆開，里面是本賬本。封皮內(nèi)側(cè)縫著塊淺藍(lán)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初學(xué)針線的人扎的；扉頁印著個模糊的紅章，油印暈開了，隱約能認(rèn)出“江城·周記布莊”五個字。
“這是……民國的？”林夏指尖拂過紅章，布料下的紙頁硌著手心，帶著種陳舊的扎實。
“誰知道呢?！崩项^踢了踢木箱，“收廢品的說那老樓是民國時的布莊舊址，這賬本估計是那時候的。五塊錢，當(dāng)給你練手了。”
林夏沒還價。她從帆布包里摸出五塊錢遞過去，把賬本小心地裹回藍(lán)布，塞進(jìn)包最底層。包里約著張姐給的五十塊錢、剛打印的報表，還有早上沒吃完的面包，舊賬本的糙布蹭著塑料包裝，竟有種奇怪的妥帖。
她沒注意，翻賬本時蹭掉的一點灰，落在了封皮的補丁上，像顆沒來得及擦的星子。
從舊貨市場出來，雨徹底停了。太陽把云曬得透亮，老巷的墻根下，幾個老太太蹲在青石板上擇菜，竹籃里的豆角綠得發(fā)亮。
“王嬸，你家孫子今兒沒過來？”
“去他姑家了，說要吃姑做的米糕?！?/p>
“還是你家孫子嘴甜，不像我家那個，給塊糖都不說謝謝?！?/p>
林夏放慢腳步。老太太們的聲音混著蟬鳴，飄進(jìn)耳朵里時，她突然想起賬本扉頁的“周記布莊”——民國時的賬房先生，會不會也這樣聽著街坊聊天，然后把“王嬸的孫子吃米糕”記進(jìn)賬本？
她走到公交站，掏手機想查“周記布莊”，卻發(fā)現(xiàn)信號只有一格。車來的時候，她把手機塞回包，指尖無意間碰了碰賬本——藍(lán)布補丁糙得硌手，像塊沒磨平的玉。
出租屋在老小區(qū)六樓，沒電梯。林夏爬得氣喘吁吁，開門就把自己摔進(jìn)沙發(fā)。沙發(fā)是房東留下的舊物，彈簧松垮，坐下去能陷出個坑。她把帆布包扔在茶幾上，賬本“啪”地掉出來，藍(lán)布封皮在陽光下泛著淺白的光。
茶幾上擺著早上吃剩的面包，干得掉渣。林夏起身去燒水壺，想泡杯速溶咖啡，目光卻總往賬本上飄。她蹲下來，指尖捏著封皮邊緣翻開——
第一頁是豎排的毛筆字，墨色褪得淺淡，卻仍能看清筆畫：
“民國二十六年 九月初三 晴
收洋布五尺，價一元五角。趙老板說要添臺縫紉機，讓算工錢。晚歸，巷口李嬸送了碗南瓜粥，甜?！?/p>
林夏的心跳慢了半拍。
不是冰冷的“營收”“支出”，是“趙老板”“李嬸”，是“南瓜粥甜”。她翻到下一頁：
“民國二十六年 九月初四 陰
進(jìn)棉紗十斤，價三元。幫伙計小張墊藥錢兩角，他娘病了。布莊的燈壞了，摸黑記的賬，字歪?！?/p>
“歪”字后面真的畫了個小小的叉，像孩子做錯事時的標(biāo)記。林夏忍不住笑了——原來民國的賬房先生也會怕寫錯字。
她一頁頁翻下去，指尖拂過“替張嬸付豆腐錢一角”“給乞丐留兩個饅頭”“布莊的貓生了三只小貓，送了李嬸一只”，這些瑣碎的小事像顆顆珍珠，被“周記”兩個字串成了串。
翻到“民國三十五年 六月十二日”那頁時，林夏停住了。這頁的字跡比前面的深些，像是寫的時候用了力：
“民國三十五年 六月十二日 晴
收洋布三尺，價七角；米五斤，價一元二角。晚歸，過巷口見李嬸買豆腐，忘帶錢，替付一角。夜涼，補賬本時添了件單衣?！?/p>
“一角豆腐錢”。林夏想起張姐說的“包子鋪老王的賬”，突然有點發(fā)酸。她捏著這頁紙，指尖無意識地蹭過“李嬸”兩個字，又碰了碰封皮的補丁——
就在這時，臺燈“滋啦”響了聲。
不是平時的電流聲，是尖銳的、像電線短路的刺啦聲。暖黃的燈光猛地變成刺目的紅綠光，林夏眼前一黑，手里的賬本掉在地上，她想去撿，卻發(fā)現(xiàn)身體像被釘在了原地。
耳邊傳來嗡嗡聲，像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飛。她聞到一股陌生的味道——不是出租屋的霉味，是煤爐的煙味，混著油條香，還有種……潮濕的青石板味。
等她能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蹲在地上。
不是出租屋的瓷磚地，是帶青苔的青石板，縫隙里還嵌著片干枯的槐樹葉。她抬頭，看見頭頂掛著盞霓虹燈，紅的“布”字、綠的“莊”字閃得人眼暈；遠(yuǎn)處傳來“鐺鐺”聲，一輛墨綠色電車晃過去，車頭上釘著塊木牌：“民國三十五年·江城第三路”。
林夏的呼吸頓住了。
她低頭看自己——還是那件印著事務(wù)所LOGO的白T恤、牛仔褲，在灰撲撲的巷子里，像塊走錯片場的調(diào)色板。帆布包還在肩上，賬本掉在腳邊，藍(lán)布封皮沾了點泥。
“姑娘，你蹲這兒干啥？”
一個穿粗布褂子的老太太走過來，挎著竹籃，籃里臥著塊嫩白的豆腐。她打量林夏的褲子，眉頭皺成團(tuán)：“這衣裳怪模怪樣的，是從南邊來的？”
林夏張了張嘴，嗓子干得發(fā)緊：“我……我在找路?！?/p>
“找啥路？”老太太笑了，眼角堆起皺紋，“這是周記布莊后頭的巷，就一條路。你要是迷路，先去我家坐坐——我家老頭子是布莊的賬房，認(rèn)路?！?/p>
林夏渾渾噩噩地跟著走。老太太的竹籃蹭著她的胳膊，豆腐的涼氣透過來，真實得可怕。她踢了踢腳邊的石子，石子滾進(jìn)石板縫，發(fā)出“嗒”的輕響——不是夢。
她真的……穿了。穿到了賬本上寫的“民國三十五年六月十二日”。
老太太的家在巷口第三間，院門是舊木門，上面釘著塊褪色的木牌：“李”。推開院門，一股煤爐的熱氣撲過來——院子小得像個方盒子，正中央擺著煤爐，鋁壺坐在上頭，滋滋冒白汽；墻角堆著半人高的賬本，全是藍(lán)布封皮，跟她手里那本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老頭子！來客了！”老太太朝屋里喊。
里屋走出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戴圓框眼鏡，手里捏著支毛筆。他看見林夏，愣了下：“這位姑娘是？”
“迷路的，穿得怪，怕是外鄉(xiāng)人?！崩咸讯垢胚M(jìn)碗柜，“你給指個路，我去熱粥。”
男人點點頭，讓林夏坐板凳。板凳是竹編的，涼得硌屁股?！肮媚飶哪膬簛恚恳膬喝?？”
林夏攥著帆布包帶，手心冒汗。她能說“我從2024年來”嗎？他會不會把她當(dāng)瘋子？可看著男人手里的毛筆，看著墻角的賬本，她又覺得不說不行——這一切都和那本賬本有關(guān)。
“我……我從2024年來?！彼]著眼說，聲音發(fā)顫。
男人笑了，以為她開玩笑：“2024？這年數(shù)倒新鮮。我是周記布莊的賬房，姓周，你叫我周先生就好?！彼噶酥笁堑馁~本，“這些都是布莊的賬，從民國二十六年記到現(xiàn)在——姑娘要是不嫌棄，先喝碗粥，等會兒我?guī)闳ハ锟趩枂枴！?/p>
林夏盯著他的手。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指尖沾著墨，捏著賬本翻頁時，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那本賬本扉頁的“周記布莊”——難道……
她猛地掏出賬本遞過去：“周先生，您看這個?！?/p>
周先生接過來，指尖剛觸到封皮，眼鏡都差點滑下來。他翻到扉頁，摸了摸模糊的紅章，又捏起封皮的補丁，喉結(jié)動了動：“這是……我的賬本。這補丁是內(nèi)人去年縫的，她針腳笨，就這水平?！?/p>
林夏心“咚”地沉下去——真的是他的。
“民國三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周先生翻到那頁，突然抬頭看林夏，“你說你從2024來？今日就是六月十二?！彼噶酥纲~本上“替李嬸付一角豆腐錢”，“方才內(nèi)人去買豆腐，回來還說‘忘帶錢，虧得周賬房路過’——我根本沒出門?！?/p>
林夏懵了。難道賬本上的“替付一角”，是她來之前發(fā)生的？還是……因為她碰了賬本，才出了這岔子？
鋁壺“嗚”地響了，白汽漫出來，模糊了周先生的臉。林夏突然想起出租屋的臺燈——她摔在地上的咖啡杯，是不是還在半空懸著？
“姑娘，你臉色怎么這么白？”周先生遞過來杯白開水，“是不是嚇著了？”
林夏接過水杯，指尖碰著杯壁的涼，突然想起張姐的話——“賬是活的，記的是人過日子的痕跡”。她看著周先生手里的賬本，看著院角的煤爐，看著墻上掛著的舊日歷（上面印著“民國三十五年六月”），突然覺得，或許張姐讓她來舊貨市場，不是為了讓她學(xué)記賬，是為了讓她來看“日子”。
“周先生，”林夏深吸一口氣，“我沒騙你。我真的從2024來。這本賬本，是我在舊貨市場買的，五塊錢?！?/p>
周先生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盯著林夏的眼睛，看了很久，突然說：“你知道我內(nèi)人叫什么嗎？賬本補丁是她縫的，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的名字?！?/p>
林夏的心提了起來。她哪知道？賬本上根本沒寫！她張了張嘴，剛想說“不知道”，突然想起賬本某頁夾著的一張小紙條——那頁記著“給阿蕓買胭脂一盒，價三角”，紙條上畫著朵小小的梅花。
“她……叫阿蕓？”林夏試探著說。
周先生手里的水杯“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他看著林夏，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哆嗦著：“你……你怎么知道？”
林夏的后背沁出冷汗。她猜對了。但這猜對，讓她更慌了——她不僅穿越了，還闖進(jìn)了一個和她手里的賬本死死綁在一起的人的生活里。
巷口傳來“鐺鐺”的電車聲，遠(yuǎn)處有人喊“賣豆腐嘞”，煤爐上的鋁壺還在滋滋冒白汽。林夏看著地上的碎瓷片，突然明白：她不是來“看”日子的，她是掉進(jìn)日子里了。
掉進(jìn)了民國三十五年六月十二日，掉進(jìn)了周記布莊的賬里，掉進(jìn)了這個叫周明誠的賬房先生的生活里。
而她手里的這本賬本，或許不只是賬本。
它是鑰匙，是橋，是把她從2024的出租屋，拽進(jìn)1946的青石板巷的，一根看不見的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