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青石板到平江路的梅花繩
周明誠捏著那方繡梅青布,指腹反復(fù)蹭過花瓣里的“蘇州梅家”——絲線磨得發(fā)毛,是阿蕓生前常摸的痕跡。他抬頭看林夏,眼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阿蕓說過,她娘家在平江路,門前有棵老梅樹,花開時能遮半扇門?!彼鋈幌肫鹗裁矗瑥墓衽_下翻出個舊布包,“她還留了個木牌,說‘找不著家就拿這個’?!?/p>
布包里裹著塊桃木牌,刻著半朵梅花,另一半像是被刀削過,留著參差的齒痕。林夏接過木牌,指尖觸到齒痕時,突然想起外婆家箱底那枚缺角的桃木簪——小時候她總拿它梳頭發(fā),外婆說“是你外曾祖母的念想”。原來兩半梅花,早就在七十多年里隔著時空對好了齒。
“趙老板那邊……”周明誠把木牌揣進懷里,眉頭又皺起來,“他最信中間商,說‘老主顧不欺人’,咱們跳過他去找蘇州布商,他怕是要炸。”
林夏往布莊外瞥了眼——趙老板正站在巷口跟人說話,手里搖著把折扇,指節(jié)敲著扇骨,看架勢是又在念叨賬目。她轉(zhuǎn)身從帆布包里掏出紙筆(這次帶了現(xiàn)代的筆記本,方便記線索):“咱們得讓他看到‘去蘇州’的好處。周先生,你算過嗎?現(xiàn)在中間商給的價,比蘇州布商的市價高多少?”
周明誠扒拉著算盤:“每匹洋布高兩成,粗布高一成五。上個月進了五十匹洋布,單這一項就多花了三十塊——夠小張娘吃仨月草藥。”
“那就把這筆賬攤給趙老板看。”林夏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對比表,“左邊寫‘中間商價’,右邊寫‘蘇州市價’,旁邊注上‘每月多花三十塊’。再加上句‘阿蕓是蘇州梅家女兒,找親眷進貨,既能壓價,還能保質(zhì)量’——他信錢,也信‘親眷’這兩個字。”
周明誠盯著表格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你這法子,比賬本還透亮?!彼鸨砀裢锟谧?,走了兩步又回頭,“你在布莊等我,別亂跑——這世道不太平,你穿得雖換了,眼神還是像外鄉(xiāng)人?!?/p>
林夏點點頭,摸著懷里的桃木牌。柜臺后堆著周明誠記的賬,她隨手翻開一本,看到“民國三十五年 五月二十日”那頁:“阿蕓咳得緊,想喝蘇州的梅湯。跑遍江城沒找著,買了斤梅子自己煮,她喝了兩口就笑,說‘不如家里的酸’?!弊舟E比別處重,墨點暈成了小團,像沒擦干凈的淚。
她忽然懂了周明誠要去蘇州的執(zhí)念——哪是為了布莊?是想替阿蕓回趟家。
沒等多久,巷口傳來趙老板的嗓門:“明誠你瘋了?蘇州離江城三百多里,路上要是遇著兵痞、劫道的,你賠得起布莊的本錢?”
周明誠跟在后面,腰桿挺得筆直:“趙老板,我算過賬。去蘇州來回車馬費要八塊,就算沒找到布商,權(quán)當去尋阿蕓的親眷,不虧。要是找到了,每月省三十塊,三個月就回本了?!?/p>
趙老板把折扇往柜臺上一拍:“尋親眷?我看你是念著你那死鬼媳婦!告訴你,布莊是我的,要去你自己去,布莊不掏車馬費!”
林夏趕緊站出來,把筆記本遞過去:“趙老板,車馬費我們自己出。但要是進了便宜布,您得答應(yīng)周先生一件事——以后‘雜項支出’他想記什么記什么,您別再罵他?!?/p>
趙老板瞇眼打量林夏:“你這姑娘,倒會替他說話。行,我答應(yīng)你。但要是弄不來便宜布,明誠你就卷鋪蓋走人!”說完甩著袖子走了,折扇上的“招財進寶”四個字晃得人眼暈。
周明誠松了口氣,沖林夏拱拱手:“謝了?!?/p>
“該謝阿蕓奶奶。”林夏笑,“是她留的梅花布給了底氣。”她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去蘇州得帶個伴吧?你一個人不安全?!?/p>
周明誠想了想:“叫上小張吧。他年輕力壯,會點拳腳,上次幫布莊趕過小偷?!?/p>
小張聽說要去蘇州,眼睛都亮了:“周先生,我跟您去!我娘說過,蘇州的絲綢軟得像云彩,我想給我妹子扯塊做肚兜?!?/p>
第二天一早,三人揣著攢下的十二塊錢(周明誠掏了七塊,林夏把張姐給的五十塊換成了民國的銀元,拿了五塊),坐上去蘇州的長途汽車。車是舊的,帆布頂破了個洞,風(fēng)灌進來,吹得人頭發(fā)亂飄。小張坐在窗邊,扒著玻璃看風(fēng)景:“林夏姑娘,你們那兒的車也這樣晃嗎?”
“我們那兒的車不晃,快得很?!绷窒南肫鸬罔F,“不用馬拉,也不用燒煤,用電跑,一站地只要幾分鐘?!?/p>
周明誠在旁邊記筆記,把“用電跑車”四個字寫在賬本空白頁:“阿蕓以前也說過‘以后的車不用馬拉’,我們都當她胡扯,原來真有?!彼ь^看林夏,“你說,阿蕓會不會也是從你那兒來的?”
林夏心里一揪。她掏出外婆的照片給周明誠看:“周先生,你看我外婆,像不像阿蕓奶奶年輕的時候?我外婆說,她娘(就是阿蕓)1946年夏天回過蘇州,后來才回的老家,只是好多事都忘了?!?/p>
周明誠捧著照片,手都在抖。照片上的外婆梳著麻花辮,眼角那顆痣和阿蕓一模一樣:“像……太像了?!彼颜掌N在胸口,聲音發(fā)顫,“阿蕓走的時候說‘我會以另一種樣子回來’,原來不是騙我?!?/p>
小張在旁邊聽愣了:“周先生,林夏姑娘是阿蕓奶奶的后代?那您是她……太爺爺?”
林夏臉一紅:“論輩分是這樣?!?/p>
周明誠笑了,眼角的細紋里都是暖:“那我得護好你?!?/p>
車晃了五個時辰,到蘇州時已是傍晚。平江路的青石板比江城的更光滑,路邊的河渠里飄著荷花燈,賣梅湯的攤子支著藍布篷,吆喝聲軟乎乎的:“梅湯——冰鎮(zhèn)的——”
周明誠循著吆喝聲走過去,買了三碗。琥珀色的湯里漂著梅肉,喝一口,酸得人瞇眼。“阿蕓說的就是這個味。”他抹了把嘴,眼里閃著光,“老板,問您個事,平江路有姓梅的布商嗎?門前有老梅樹的?!?/p>
賣梅湯的老板指了指巷深處:“往里走,第三個巷口就是梅家布莊。老梅樹都兩百年了,花開時香得能飄三條街。不過這兩年不太平,梅老板身子不好,布莊快歇業(yè)了?!?/p>
三人趕緊往巷里走。第三個巷口果然有棵老梅樹,樹干粗得要兩人合抱,雖不是花期,枝椏卻蒼勁得很。樹下是間老布莊,門楣上“梅記布莊”四個字漆皮剝落,門板半掩著。
周明誠推開門,院里靜悄悄的,只有只老貓趴在臺階上打盹?!坝腥藛??”他喊了聲。
里屋走出個穿月白衫的老太太,頭發(fā)花白,背有點駝,手里拄著根拐杖:“找誰?”
“我們找梅老板,從江城來的?!敝苊髡\掏出那方繡梅青布,“這是阿蕓的東西,她說她是這兒的人?!?/p>
老太太接過青布,指尖摸到梅花繡紋時,突然渾身一震:“這是……阿蕓的繡活!她是我家三丫頭!”拐杖“當啷”掉在地上,她抓住周明誠的胳膊,眼淚直流,“你是周明誠?阿蕓的男人?她……她還好嗎?”
周明誠眼圈紅了:“阿蕓去年冬天走了,病沒扛住?!?/p>
老太太腿一軟,差點摔倒,林夏趕緊扶住她。“走了……”老太太喃喃道,“我就知道,她當年非要去江城尋什么‘賬本上的人’,我就知道留不住她……”
“賬本上的人?”林夏心里一動。
“是啊?!崩咸ㄖ鴾I,“阿蕓十六歲那年突然失憶,醒來就說自己不屬于這兒,懷里揣著本破賬本,說要去江城找記賬本的人。我們攔不住,她就偷跑了。這幾年我派人去江城尋,都說沒這人……”
林夏掏出自己的賬本,遞過去:“您說的賬本,是不是這樣的?”
老太太翻開賬本,看到封皮的補丁,突然哭出聲:“是這本!這補丁是我教她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就這手藝!”她抓住林夏的手,“姑娘,你是誰?你怎么有這本賬?”
“我是阿蕓奶奶的后代?!绷窒陌淹馄诺恼掌o她看,“這是我外婆,阿蕓是她娘。”
老太太看著照片,哭了又笑:“像,跟阿蕓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是阿蕓的娘,你得叫我太外婆?!?/p>
這聲“太外婆”讓林夏鼻子一酸。她穿越這么久,第一次在民國找到血脈相連的人。
晚上,梅老太太留他們住下。里屋的床鋪著藍印花布褥子,軟得像棉花。老太太給林夏梳頭發(fā),手指梳過發(fā)梢時,忽然說:“阿蕓失憶后,總唱支歌,說‘月照青石板,賬本落梅花’,你聽過嗎?”
林夏點頭:“我外婆教我的,說是外曾祖母傳下來的?!?/p>
“那是阿蕓小時候我教她的童謠?!崩咸珖@了口氣,“她總說,賬本里有根繩,一頭拴著過去,一頭拴著將來?,F(xiàn)在看來,你就是那根繩的另一頭?!?/p>
第二天一早,梅老板(阿蕓的哥哥)從鄉(xiāng)下趕回來。他比周明誠高些,眉眼和阿蕓像,見了周明誠,先作了個揖:“妹夫,委屈你了。阿蕓走了,我們都對不住你。”
周明誠擺擺手:“她在江城過得好,我沒讓她受委屈。”
“布莊的事,我聽說了?!泵防习謇苊髡\去看布,“我家的布,比中間商給的便宜兩成,要是長期拿,還能再降五分。阿蕓是我妹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p>
林夏跟著去看布。庫房里堆著各色布匹,洋布白得發(fā)亮,粗布厚實,最角落里有匹梅花紋的綢緞,繡得比阿蕓那方青布還精致?!斑@是阿蕓以前繡的樣品。”梅老板說,“她走后,我就沒再動過,留著念想?!?/p>
林夏摸了摸綢緞,忽然發(fā)現(xiàn)布角繡著個極小的“夏”字——和她名字里的“夏”一模一樣。她心里突突跳,難道阿蕓早就知道有她這個后代?
周明誠和梅老板談妥了進貨的事,定好下月月初先送二十匹洋布、三十匹粗布去江城。梅老板留他們多住兩天,帶他們逛蘇州。林夏跟著老太太去逛拙政園,園里的荷花開得正好,老太太指著荷塘說:“阿蕓小時候總在這兒捉蜻蜓,說要把蜻蜓繡在布上?!?/p>
林夏想起賬本里“給阿蕓買胭脂”那頁夾著的梅花紙條,忽然明白:阿蕓的穿越不是意外,她是帶著某種使命來的——或許就是為了讓周明誠和梅家連上,讓周記布莊活下去,也讓這根血脈繩不斷。
第三天返程時,梅老板塞給周明誠一個布包:“這里面是十匹細布,算我送的。阿蕓說過,江城街坊好,讓多給他們點實惠。”周明誠要給錢,梅老板按住他:“再提錢,就是打我臉。”
坐汽車回江城時,小張抱著布包睡得打呼,周明誠在賬本上寫:“民國三十五年 六月二十日 晴
至蘇州尋梅家,見阿蕓母兄。得布十匹(贈),議定進貨價降兩成。林夏姑娘是阿蕓后代,桃木牌與她外婆的簪子合得上。阿蕓,你說的繩,接上了?!?/p>
林夏湊過去看,在“繩接上了”下面畫了個小梅花,像給賬本蓋了個章。
回到江城已是深夜,巷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李嬸家還亮著燈。三人剛走到布莊門口,就見趙老板蹲在臺階上抽煙,看見他們回來,趕緊站起來:“成了?”
周明誠把梅老板給的細布拿出來:“您摸摸,這布比中間商的好,價還便宜兩成?!?/p>
趙老板摸了摸布,又捏了捏周明誠給的報價單,嘴角咧到耳根:“好!好!明誠你真行!”他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五塊錢,“這是車馬費,布莊報了!”
周明誠沒收:“說好我們自己出?!?/p>
趙老板把錢硬塞給他:“讓你收就收!以后進貨的事,你說了算!”說完顛顛地走了,背影都透著輕快。
李嬸聽見動靜出來,手里端著碗熱粥:“我就知道你們能成!小張娘燉了雞湯,讓我給你們留了碗?!?/p>
林夏喝著雞湯,看著周明誠在燈下對賬,忽然覺得這趟蘇州沒白去。不僅幫布莊解了圍,還找到了外曾祖母的根。她摸出手機,按亮屏幕——還是沒信號,但她不在乎了。就算回不去,有這些記著人情的賬本,有這些認親的人,在哪兒都像家。
夜里躺在竹床上,她翻著賬本,發(fā)現(xiàn)“六月二十日”那頁后面,周明誠晚年的批注透過紙背滲了過來:“蘇州一行,繩接兩頭。林夏姑娘說,七十年后梅家布莊還在,周記布莊成了‘蕓誠布藝’,是她幫著圓了阿蕓的愿?!?/p>
林夏的心跳得飛快。蕓誠布藝——周建國開的店!原來她現(xiàn)在做的事,早就在未來結(jié)了果。
她把賬本貼在胸口,聽著窗外的蟬鳴,忽然想起梅老太太的話:“賬本里有根繩。”她摸著封皮的補丁,覺得那繩就在手里——一頭是1946年的青石板巷,一頭是2024年的老城區(qū),而她和周明誠,和阿蕓,都是繩上的結(jié),把兩個時空的暖,緊緊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