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城的晨光總帶著鐵銹味。林航跪在父親尸體旁，指腹反復(fù)摩挲著那道貫穿胸膛的劍傷，玄鐵劍的寒氣還殘留在血肉里，像極了五百年前父親為護他擋下的那箭。劍是他的，手也是他的，可當靈力不受控地在經(jīng)脈里沖撞時，他分明看見父親眼中沒有恨，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痛。
“林大哥?！?/p>
楊琴的聲音在三步外響起，九條狐尾已收斂成柔順的黑發(fā)垂在肩頭，只是腳踝那圈青痕愈發(fā)濃重，像極了玄鐵鎖鏈勒出的印記。她手里捧著個黑陶碗，里面盛著泛著金光的藥液——那是用望北城僅存的三株還魂草熬的，林航認得，那是母親生前最寶貝的藥草，父親總說要留著給“最重要的人”。
“拿開?！绷趾降穆曇舯瘸菈Υu還冷，指尖在父親胸口的血窟窿里摸到塊硬物，借著晨光拽出來一看，竟是半塊碎裂的玉佩，正是母親留給他的那塊。昨夜玉佩擋下黑氣時明明已經(jīng)化為齏粉，此刻卻嵌在父親骨血里，玉面上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楊琴的手僵在半空，陶碗邊緣的熱氣在她指尖凝成霜花：“這藥能吊住他最后一絲魂息，林伯伯的靈脈還沒斷……”
“你懂什么！”林航猛地轉(zhuǎn)身，眼底的金色尚未褪盡，“我娘的魂骨在你脖子上掛了多少年？我爹用半世修為溫養(yǎng)的還魂草，憑什么給你這種……”他話沒說完就卡住了，因為看見楊琴脖頸間的銀鎖裂得更開，里面滾出的魂骨粉末正順著她的鎖骨往下掉，落在衣襟上燒出一個個小洞。
“憑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睏钋侔烟胀胪郎现刂匾环牛胙乜某鰝€豁口，“林家的血脈覺醒需要血親獻祭，你昨夜失控時，是林伯伯用自己的靈核替你穩(wěn)住了心脈?，F(xiàn)在他靈核碎裂，除了青丘的心頭血，誰也救不了他！”
她突然扯開衣襟，露出左胸一道猙獰的傷疤，皮肉翻卷處還殘留著灼燒的焦痕：“看到了嗎？這是黑風(fēng)老妖逼我用心頭血滋養(yǎng)結(jié)界時留下的。我每救你爹一次，就離死更近一步。你以為我稀罕你們林家的破城？”
林航盯著那道疤，突然想起五百年前父親帶回的那本《妖物志》，里面記載青丘狐族的心頭血是至陽之物，能活死人肉白骨，但每用一次，修為就會折損百年。他攥著半塊玉佩的手開始發(fā)顫，玉佩上的紋路正慢慢和父親胸口的血痕重合，像幅正在拼接的地圖。
“密室里有我娘的日記?！彼蝗婚_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爹說在老槐樹下，你要是敢騙我……”
“我陪你去。”楊琴重新系好衣襟，指尖在銀鎖裂縫處輕輕一按，那些魂骨粉末竟又被吸了回去，“不過得先把林伯伯搬到冰窖，他體內(nèi)的玄鐵箭帶著尸毒，日出后會腐蝕靈脈?！?/p>
望北城的冰窖藏在鐘樓底下，是母親當年親手鑿的。林航抱著父親穿過回廊時，看見墻上掛著的家訓(xùn)正在剝落，“守”字最后一筆垂落的墨跡，像滴凝固的血。冰窖里寒氣刺骨，墻角堆著一排排冰棺，最上面那具刻著母親的名字，棺蓋邊緣還留著父親用指腹摩挲出的淺痕。
“把他放在這里。”楊琴指著母親棺木旁的空位，指尖劃過冰面時留下串火星，“這里的寒氣是用昆侖玉髓養(yǎng)的，能鎮(zhèn)住尸毒?！?/p>
林航放下父親的瞬間，兩具冰棺突然同時發(fā)出嗡鳴，棺蓋縫隙里滲出淡紫色的霧氣，在空中凝成朵桃花的形狀。他猛地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阿航，我和你爹的靈脈是連著的，將來無論誰先走，剩下的那個都能在冰窖里聽見心跳聲。”
“他們的靈脈確實相連?！睏钋俚穆曇魩е灰撞煊X的顫抖，“當年林伯伯斬殺狐帝后，是你娘用一半的靈脈換他活下來的。青丘的記載里寫過，人族修士若吸納異族靈脈，后代會有混血印記……”
“閉嘴！”林航猛地回頭，看見自己映在冰面上的臉，眼角不知何時多了顆朱砂痣，和楊琴右眼尾的那顆一模一樣。他踉蹌著后退，撞在冰棺上，母親的棺蓋突然吱呀作響，露出道縫隙，里面飄出張泛黃的紙。
是張藥方，字跡娟秀，右下角畫著朵桃花。林航認出是母親的筆跡，上面寫著“當歸三錢，獨活五錢，狐心一片，以心頭血為引”。最后那句被圈了又圈，墨跡暈染得像滴淚。
“這是解混血咒的方子?！睏钋俚穆曇粼诒牙锘厥?，帶著種奇異的空曠，“當年你娘發(fā)現(xiàn)你體內(nèi)有狐族靈脈，偷偷求我祖母配的藥?？上龥]等到藥成，就被黑風(fēng)老妖騙去了青丘……”
“你祖母？”林航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冰窖的寒氣讓她的皮膚泛出青色血管，“我娘是去青丘做什么？”
楊琴的銀鎖突然劇烈震顫，魂骨粉末從裂縫里噴薄而出，在空中聚成個模糊的女子身影。那女子穿著和母親一樣的桃花裙，眉眼間竟有幾分像楊琴，她指著林航的胸口，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聲音，唯有一串桃花瓣從指尖飄落，落在父親的冰棺上，瞬間化為灰燼。
“她是我祖母。”楊琴的眼淚砸在冰面上，濺起細小的冰晶，“當年你娘帶著藥方來青丘，說要救她的孩子。可黑風(fēng)老妖早就埋伏在那里，他殺了我祖母，搶走藥方，還逼我爹娘偽造證據(jù)，讓林伯伯以為是青丘狐族殺了……”
話音未落，冰窖外突然傳來鐘鳴，整整九響，是望北城最高級別的警報。林航?jīng)_出冰窖時，看見鐘樓頂端站著個黑袍人，手里舉著面玄色旗幟，旗面上繡著只滴血的狐貍頭——是黑風(fēng)老妖的妖幡。
“林家小子，午時三刻，城門口來換狐女?！焙谂廴说穆曇艄龤?，在城墻上撞出回聲，“別忘了帶上你娘的靈脈地圖，不然你爹的尸身可就要被我的妖蟲啃成骨頭渣了！”
林航摸向胸口，那半塊玉佩不知何時已嵌進皮肉，正隨著心跳發(fā)燙。他突然明白父親為何總說玉佩里藏著城防圖，原來母親的靈脈早就和望北城的結(jié)界融為一體，而那本日記，恐怕就是開啟靈脈的鑰匙。
“我去老槐樹那?！彼D(zhuǎn)身時，看見楊琴正用銀鎖在父親冰棺上劃出圈符文，銀鎖的裂縫里滲出她的血，落在符文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
“這是青丘的護魂咒，能撐到午時?！彼ь^時，右眼尾的朱砂痣泛著紅光，“林大哥，日記里可能有你娘和我祖母的合照，背面寫著混血咒的解法……”
林航?jīng)]再說話，轉(zhuǎn)身沖出鐘樓。穿過城門洞時，他看見城墻根的老槐樹正在落葉，明明是初夏，滿樹的葉子卻像雪一樣往下掉，露出樹干上那個熟悉的樹洞——那是他小時候藏糖果的地方。
樹洞深處果然有個木匣子，鎖是母親最喜歡的桃花樣式。林航用靈力撬開時，里面掉出本藍布封皮的日記，還有支玉簪，簪頭雕著半朵桃花，和父親書房里那支正好能拼成一朵。
他翻開日記的瞬間，書頁里掉出張泛黃的照片。相紙上的母親穿著嫁衣，身邊站著個紅衣女子，眉眼和楊琴如出一轍，兩人手里各拿著半朵桃花簪。背面用朱砂寫著行小字：“阿月，待阿航百歲，我便帶他去青丘看桃花。”
林航的手指撫過照片上母親的笑臉，突然想起父親總在月圓夜對著空相框發(fā)呆，原來那相框里曾經(jīng)放著這張照片。他繼續(xù)翻日記，里面記載著母親如何發(fā)現(xiàn)他體內(nèi)的狐族靈脈，如何瞞著父親去青丘求藥，直到最后一頁，字跡變得潦草：
“黑風(fēng)老妖說，只要我把靈脈融進望北城結(jié)界，他就放過青丘。阿山（林老漢的字），對不起，我不能讓阿航變成混血怪物……”
最后幾個字被血浸透，暈染成朵桃花的形狀。林航突然想起父親手腕上那道每逢月圓就發(fā)紅的疤，想起母親棺木里那半支桃花簪，想起楊琴眼角那顆和自己一樣的朱砂痣——原來所謂的人妖殊途，從來都不是血脈的隔閡，而是有人故意織就的謊言。
“林大哥！”楊琴的聲音突然從城墻傳來，帶著驚恐，“冰窖的護魂咒快破了，黑風(fēng)老妖派了尸蟲進來！”
林航合起日記往回沖，剛跑到鐘樓門口，就看見楊琴被群青面獠牙的尸蟲圍住，她的九條狐尾已經(jīng)斷了三條，銀鎖裂成了兩半，魂骨粉末混著她的血往地上淌。
“拿著這個！”林航將半塊玉佩扔過去，玉佩在空中劃過道金光，正好落在楊琴掌心，“我娘的靈脈地圖在玉佩里，你快……”
話沒說完，他突然感到后背一陣劇痛，低頭看見支玄鐵箭從胸口穿出，箭羽上沾著的血正慢慢變黑。轉(zhuǎn)身的瞬間，他看見黑袍人站在父親的冰棺旁，手里舉著張符咒，符咒上父親的靈核正在發(fā)出凄厲的哀鳴。
“抓住她！”黑袍人將符咒往冰棺上一拍，父親的身體突然抽搐起來，皮膚下青筋暴起，像有無數(shù)蟲子在爬，“林家小子，你娘的靈脈地圖必須用你的心頭血才能激活，別逼我……”
“你做夢！”楊琴突然撲過來，用身體擋住林航，銀鎖碎片在她掌心化成把匕首，狠狠刺向黑袍人?？伤齽偪拷桶l(fā)出慘叫，黑袍人身上的尸氣正順著她的傷口往里鉆，那些斷落的狐尾在地上扭曲著，慢慢變成黑色。
“青丘狐族的心頭血果然好用?！焙谂廴俗プ∷念^發(fā)，將匕首抵在她心口，“林家小子，要么用你的血激活地圖，要么看著她死，順便讓你爹變成我的尸傀儡?！?/p>
林航看著冰棺里父親痛苦掙扎的臉，看著楊琴嘴角溢出的黑血，突然想起日記里母親寫的那句話：“阿山，真正的守護不是困守孤城，而是讓所愛之人自由?！彼偷匕纬鲂乜诘男F箭，鮮血瞬間噴涌而出，落在掌心的玉佩上。
“我答應(yīng)你?！彼穆曇羝届o得可怕，指尖捏碎玉佩，將血淋在碎片上，“但你要先放了他們。”
玉佩碎片在血里發(fā)出刺眼的光芒，在空中拼出幅地圖，望北城的結(jié)界節(jié)點處都標著桃花印記。黑袍人貪婪地盯著地圖，揮手解開楊琴身上的尸氣：“把地圖拓下來，我就放他們走?！?/p>
楊琴爬到林航身邊，用最后的靈力替他止血，右眼尾的朱砂痣正在變淡：“別信他，黑風(fēng)老妖要的是整個望北城的靈脈，他想……”
“我知道?！绷趾轿兆∷氖?，掌心的血和她的血混在一起，在地上畫出個桃花陣，“我娘的日記里寫了，青丘的心頭血和林家的血能激活反制結(jié)界?！?/p>
黑袍人突然意識到不對，剛要撲過來，整個冰窖突然劇烈震顫，母親的冰棺蓋轟然打開，里面飛出無數(shù)桃花瓣，和地上的血跡融為一體，瞬間形成道光幕。林航拉著楊琴滾到父親的冰棺旁，看見父親的手指正在微微動彈，胸口那半塊玉佩碎片已經(jīng)完全融入骨血，發(fā)出淡淡的金光。
“以我林家血脈為引，祭！”林航咬破舌尖，將血噴在父親的冰棺上。
“以青丘狐族心頭血為祭，啟！”楊琴同時劃破掌心，血滴落在銀鎖碎片上。
兩道血光在空中交匯，望北城的結(jié)界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轟鳴，那些曾經(jīng)松動的節(jié)點處冒出桃花狀的光紋，將黑袍人的妖幡緊緊纏住。黑袍人發(fā)出不甘的嘶吼，身體在光幕中慢慢消融，最后只留下串黑色的灰燼。
冰窖里終于安靜下來，只有父親的呼吸聲越來越清晰。林航扶著楊琴走到冰棺旁，看見父親緩緩睜開眼睛，眼角的皺紋里淌下兩行淚，落在母親的棺蓋上，竟開出朵小小的桃花。
“阿月……”父親的聲音嘶啞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就知道……你不會騙我……”
楊琴的銀鎖徹底碎了，魂骨粉末在空中凝成母親的虛影，她笑著摸了摸父親的臉，又轉(zhuǎn)向林航，指尖在他眼角的朱砂痣上輕輕一點：“阿航，以后要帶楊琴去看桃花啊……”
虛影消散的瞬間，望北城外突然傳來桃花綻放的聲音。林航扶著父親走出冰窖時，看見荒原上漫山遍野都是桃花，粉白的花瓣落在城墻上，覆蓋了那些斑駁的彈痕。
“爹，我們回家。”林航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
父親笑著點頭，目光落在楊琴斷落的狐尾上，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這是你娘當年沒配成的藥，或許……”
楊琴接過瓷瓶時，指尖觸到瓶底刻著的桃花紋，突然笑了，右眼尾的朱砂痣在陽光下閃著光：“林伯伯，其實混血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我能聽見望北城的心跳聲了?！?/p>
林航望著漫天飛舞的桃花瓣，突然明白父親為何守著這座城近千年。所謂的守護從來不是困住誰，而是用愛和信任，在歲月的裂痕上，開出新的花。他握緊楊琴的手，掌心的傷口正在愈合，和父親手腕上那道疤一樣，終將成為時光里最溫柔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