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城的桃花開得瘋魔。那些從結(jié)界裂縫里涌進來的粉色花潮,不過三日就漫過了城墻根,連冰窖頂上都鉆出幾株桃樹苗,嫩紅的花苞頂著未化的殘雪,像極了母親日記里夾著的那片干花。
林航跪在父親的床前,看著玄鐵箭留下的傷口在桃花香里慢慢愈合。父親已經(jīng)醒了三日,卻始終沒說過一句話,只是每日清晨盯著窗欞上那道桃花影發(fā)呆,手腕上的舊疤泛著比往日更艷的紅光。
“爹,該換藥了?!绷趾浇议_父親胸口的紗布,指尖觸到那些新生的皮肉,突然發(fā)現(xiàn)傷口愈合的紋路竟和母親玉佩上的桃花紋重合。他想起日記里母親寫的“靈脈相融”,喉結(jié)動了動,終究沒敢問出口。
父親的睫毛顫了顫,枯瘦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不像個剛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的人,倒帶著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阿航,把日記燒了?!?/p>
林航猛地抬頭,撞進父親渾濁的眼底。那里藏著的驚惶,比當年面對千軍萬馬的妖兵時更甚:“爹,日記里寫了母親和青丘的事,還有……”
“燒了它!”父親突然提高聲音,胸口的傷口裂開道血縫,“有些事不該讓你知道,林家世代守著望北城,就該斬斷所有牽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楊琴端著藥碗站在門口,斷落的狐尾處纏著雪白的繃帶,銀鎖碎片被她串成了手鏈,在腕間泛著冷光:“林伯伯,藥里加了青丘的續(xù)靈草,能讓傷口長得快些?!?/p>
父親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銀鎖鏈上,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濺在床沿,竟凝成朵小小的桃花:“你該走了。望北城容不下青丘的狐族,更容不下……”
“容不下混血的怪物,是嗎?”楊琴把藥碗放在桌上,藥汁晃出的漣漪里,映出她右眼尾那顆愈發(fā)鮮紅的朱砂痣,“就像當年容不下林伯母肚子里的孩子?”
林航的呼吸驟然停住。他猛地看向父親,看見父親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抓著他手腕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你胡說什么!”父親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慌亂,“你娘是難產(chǎn)走的,跟青丘沒有關(guān)系,更沒有什么……”
“那這個呢?”楊琴從懷里掏出塊殘破的絹布,上面繡著半朵桃花,針腳處還沾著干涸的血跡,“這是我祖母留給我娘的,說當年林伯母被黑風老妖抓走前,把它塞進了我祖母手里,上面繡的是林家血脈的封印咒。”
絹布上的桃花咒和父親床頭上刻的護城咒,竟有七分相似。林航突然想起小時候偷翻父親的書房,在《林家秘錄》里見過幅血脈圖譜,圖譜上標注的封印節(jié)點,和楊琴絹布上的針腳位置完全重合。
“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航的聲音在發(fā)抖,胸口的玉佩印記突然發(fā)燙,“母親當年是不是……是不是懷過兩個孩子?”
父親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淚順著眼角滑落,滴在床沿的血桃花上,將那抹艷色暈染得愈發(fā)詭異:“是……你還有個弟弟,生下來就帶著狐族的尾巴,你娘怕他被當成怪物,偷偷把他送到了青丘……”
林航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那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突然在腦海里炸開——父親每年三月都會對著空蕩的西廂房發(fā)呆,母親留下的衣柜里總少件最小號的襁褓,還有城角那片從不結(jié)果的桃林,原來都是為那個從未謀面的弟弟種的。
“那他現(xiàn)在在哪?”林航抓住父親的肩膀,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黑風老妖是不是抓了他?當年母親去青丘,根本不是為了求藥,是為了找他,對不對?”
父親的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楊琴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林大哥,你弟弟……可能已經(jīng)死了?!?/p>
她的銀鎖鏈突然發(fā)出嗡鳴,手鏈上的碎片開始發(fā)燙:“青丘典籍里記載,二十年前黑風老妖血洗青丘時,抓了個半人半狐的孩子,說要用他的心頭血來解望北城的結(jié)界。我爹娘為了護他,被老妖……”
“不!”林航猛地后退,撞翻了藥碗。褐色的藥汁潑在地上,竟浮現(xiàn)出幅模糊的影像——個紅衣少年被綁在祭臺上,胸口插著把玄鐵匕首,身后的狐尾正在慢慢變黑。
“那是……”林航的瞳孔驟縮,少年右眼尾那顆朱砂痣,和他、和楊琴的一模一樣。
“是阿澈。”楊琴的聲音帶著哭腔,銀鎖碎片燙得她皮膚發(fā)紅,“我弟弟,也是你弟弟。當年我爹娘把他藏在青丘禁地,還是被黑風老妖找到了……”
父親突然從床上坐起來,不顧胸口的傷口,一把抓住楊琴的手腕:“阿澈還活著對不對?你見過他?”他的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失態(tài),手腕上的舊疤紅得像要滴血。
楊琴的眼淚落在銀鎖鏈上,激起細碎的光:“半年前我逃出來時,在黑風老妖的洞穴里見過他。他被老妖種下了蝕心咒,只要念動咒語,就會失去神智,變成只知殺戮的傀儡……”
話音未落,望北城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城墻外傳來震天的嘶吼,夾雜著少年痛苦的呻吟。林航?jīng)_到窗邊,看見荒原上卷起道黑風,風柱里隱約有個紅衣少年的身影,身后的狐尾已經(jīng)完全變黑,手里的玄鐵劍正瘋狂地劈砍著望北城的結(jié)界。
“是阿澈!”林航的心臟像被攥住,“他被黑風老妖控制了!”
父親踉蹌著走到窗邊,看著那個瘋狂攻擊結(jié)界的少年,突然發(fā)出聲凄厲的哭喊:“我的兒啊……”
他手腕上的舊疤突然裂開,鮮血滴落在窗臺上,竟在結(jié)界外形成道血色屏障,暫時擋住了少年的攻擊。林航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舊疤形狀,竟和少年胸口插著的匕首輪廓一模一樣。
“爹,你的疤……”
“五百年前我殺了青丘狐帝,那箭上淬了狐族的血咒?!备赣H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黑風老妖說,只要用林家血脈的心頭血,就能解開封印,讓混血的孩子徹底妖化……”
他突然從懷里掏出個青銅哨子,哨身上刻著半朵桃花:“這是你娘留給阿澈的,說只要吹響它,無論多遠,阿澈都能聽見??晌也桓摇遗滤娴淖兂晒治?,怕他恨我當年沒能救他……”
結(jié)界外的少年突然停了下來,似乎聽到了什么。黑風老妖從風柱里探出頭,手里舉著個血紅色的符咒:“林老漢,不想你兒子徹底妖化,就打開城門!不然我現(xiàn)在就催動蝕心咒,讓他親手拆了望北城!”
少年發(fā)出痛苦的嘶吼,玄鐵劍再次劈向結(jié)界,血色屏障劇烈震顫,父親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爹,不能開!”林航抓住父親的手,“結(jié)界一破,望北城就完了,母親的靈脈也會被老妖吸走!”
“可那是你弟弟?。 备赣H的眼淚混著血往下淌,“是我欠你娘的,欠阿澈的,我不能再讓他……”
“我去!”楊琴突然轉(zhuǎn)身往外跑,斷落的狐尾在身后劃出道殘影,“我是青丘狐族,能暫時壓制他體內(nèi)的妖氣!林大哥,照顧好林伯伯!”
“楊琴!”林航想去追,卻被父親死死拉住。父親的掌心滾燙,舊疤處的血正順著指縫往他手心里流。
“讓她去。”父親的聲音帶著種認命的悲涼,“這是青丘和林家的債,總得有人來還?!?/p>
林航看著楊琴沖出城門的背影,看著她張開僅剩的六條狐尾護住那個紅衣少年,看著黑風老妖的符咒落在她背上,燃起熊熊黑火。他突然想起日記里母親寫的最后一句話:“阿山,愛是鎧甲,不是軟肋?!?/p>
“爹,我們也去!”林航掙開父親的手,掌心的玉佩印記發(fā)出耀眼的金光,“母親說過,真正的守護不是困住誰,是要和所愛的人站在一起!”
他拽起父親,靈力在體內(nèi)瘋狂運轉(zhuǎn),胸口的桃花印記與父親手腕的舊疤產(chǎn)生共鳴,在身后形成道金色的光翼。沖出城門的瞬間,他看見楊琴的狐尾正在燃燒,卻依然死死抱著那個紅衣少年,銀鎖鏈在她腕間閃閃發(fā)光,將黑火一點點逼退。
“阿澈,看看我!”楊琴的聲音帶著靈力的震顫,“我是姐姐啊,我們說好要一起去看桃花的!”
少年的動作頓了頓,漆黑的瞳孔里閃過絲清明,玄鐵劍掉落在地,發(fā)出哐當?shù)捻懧暋:陲L老妖怒吼一聲,祭出妖幡,無數(shù)尸蟲從幡面涌出,直撲少年的心口。
“小心!”林航和父親同時出手,金光與血色屏障交織成網(wǎng),將尸蟲擋在外面。父親的靈力與他的血脈產(chǎn)生共鳴,那些曾經(jīng)模糊的記憶碎片突然清晰——母親抱著兩個襁褓坐在桃樹下,父親在旁邊刻著桃木鎖,陽光落在三個一模一樣的朱砂痣上,溫暖得像場永不醒來的夢。
“阿澈,這是你爹,這是你哥哥?!睏钋僮プ∩倌甑氖?,按在父親的舊疤上,“你看,你們流著一樣的血,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你……”
少年的指尖觸到父親的舊疤,突然發(fā)出痛苦的嘶吼,體內(nèi)的妖氣與血脈里的靈力激烈沖撞,竟在他周身形成道粉色的光繭。光繭裂開的瞬間,林航看見少年身后的黑尾正在褪去,露出和楊琴一樣的火紅狐毛,右眼尾的朱砂痣泛著溫潤的光。
“爹……”少年的聲音帶著初醒的迷茫,像極了林航剛學會說話時的語調(diào)。
父親的眼淚洶涌而出,他伸出手,卻在觸到少年臉頰的前一刻停住,舊疤處的血滴落在少年手背上,竟開出朵完整的桃花:“我的兒……爹對不起你……”
黑風老妖見勢不妙,轉(zhuǎn)身想逃,卻被突然綻放的桃花藤纏住。望北城外的漫山桃花突然同時盛放,花瓣在空中凝成母親的虛影,她笑著揮手,無數(shù)桃花瓣化作利刃,刺穿了黑風老妖的黑袍。
“以我林氏靈脈為引,祭!”父親舉起青銅哨子,吹響了三百年未響的召喚咒。
“以青丘狐族心頭血為祭,啟!”楊琴和少年同時劃破掌心,將血滴在桃花藤上。
結(jié)界外的桃花突然瘋長,順著城墻根爬上望北城的每一寸土地,將那些斑駁的彈痕全部覆蓋。林航看著父親與少年相擁的身影,看著楊琴腕間閃著光的銀鎖鏈,突然明白所謂的兵戎相見,從來不是血脈的對立,而是謊言被揭穿前的掙扎。
夕陽西下時,望北城里飄起了桃花雪。林航扶著父親站在城頭,看著楊琴和少年在桃林里追逐,他們的笑聲混著花瓣落在城墻上,像首溫柔的歌謠。
“阿航,”父親的聲音帶著釋然的輕顫,“你娘說得對,真正的守護,是讓愛自由生長?!?/p>
林航低頭看向胸口的桃花印記,那里正泛著溫暖的光。他知道,望北城的故事還在繼續(xù),只是從今天起,這里不再是困住牽絆的孤城,而是所有所愛之人,都能安心停靠的港灣。
桃花還在落,落在父親的舊疤上,落在楊琴的銀鎖鏈上,落在三個一模一樣的朱砂痣上,像場遲到了三百年的,溫柔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