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城的桃花落了整整七日。當最后一片花瓣粘在城墻磚縫里時,林航發(fā)現(xiàn)那些百年未愈的彈痕竟開始泛出淡粉色的光暈,像是有新生的血肉在底下搏動。他蹲在墻根用指尖去摳,指腹觸到的不是冰冷的磚石,而是帶著溫度的軟肉,嚇得他猛地縮回手,指尖還沾著絲縷桃紅色的黏液。
“別碰?!备赣H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拄著根桃木拐杖,胸口的傷已經(jīng)能看出淡粉色的新肉,只是每走一步,手腕上的舊疤就會紅得更艷,“這是你娘的靈脈在愈合,望北城快要活過來了?!?/p>
林航轉(zhuǎn)頭時,看見父親正望著西廂房的方向出神。那里原本堆滿了落灰的軍械,如今卻爬滿了桃樹枝,枝椏間掛著件小小的紅衣——是楊琴連夜為阿澈縫制的,針腳歪歪扭扭,卻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阿澈還沒醒?”林航站起身拍了拍衣襟,桃花黏液在布上暈出朵小小的花。
父親點了點頭,拐杖在地上頓了頓,敲出三短一長的節(jié)奏——這是林家傳訊的暗號,三短一長代表“平安”。他從前總說這暗號要刻在骨子里,可此刻落在青石板上,卻帶著種前所未有的松弛:“楊琴守著他呢,青丘的安神香能壓得住他體內(nèi)殘存的妖氣。”
話音未落,西廂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緊接著是楊琴壓抑的驚呼。林航拔腿就跑,沖到門口時看見阿澈正蜷縮在床角,雙手死死抓著胸口,指縫間滲出黑色的血,原本泛紅的狐尾此刻竟結(jié)著層薄冰。
“是蝕心咒的余毒。”楊琴跪在床邊,銀鎖鏈在她掌心發(fā)燙,鏈尾的碎片正往阿澈眉心探去,“黑風老妖的咒印藏在他靈核深處,剛才桃花靈脈波動時被驚動了?!?/p>
阿澈突然發(fā)出痛苦的嘶吼,雙眼翻出白仁,身后的狐尾猛地炸開,黑色的妖氣混著冰碴往外噴薄。林航下意識地想去擋,卻被父親拽住——父親正用桃木拐杖在地上畫符,拐杖劃過的地方冒出金色的火星,在阿澈周圍形成個桃花形狀的結(jié)界。
“這是你娘當年創(chuàng)的鎖妖陣?!备赣H的額頭滲著冷汗,胸口的傷口又裂開了,“只能暫時困住他,要徹底解咒,得用……”
“得用林家的心頭血。”楊琴突然開口,銀鎖鏈上的碎片開始往下掉粉末,“青丘典籍里寫過,混血咒的解藥需要至親的心頭血做引,還要……”她頓了頓,眼角的朱砂痣泛著異樣的紅,“還要獻祭一半的靈脈?!?/p>
林航的心臟猛地一沉。他看向父親,看見父親握著拐杖的手在微微顫抖,舊疤處的血珠正順著杖身往下淌,滴在結(jié)界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
“我來?!备赣H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慌,“我欠阿澈的,該還了?!?/p>
“爹!”林航抓住父親的手腕,指尖觸到那道滾燙的舊疤,“你剛醒,靈脈還沒恢復,現(xiàn)在放血就是找死!”
“那你想讓阿澈變成怪物嗎?”父親的目光落在床角掙扎的少年身上,那雙眼睛里的痛苦,像極了當年母親難產(chǎn)時的模樣,“當年你娘為了護你,把一半靈脈渡給了我,現(xiàn)在該我了。”
結(jié)界里的阿澈突然安靜下來,他蜷縮在地上,像只受傷的小獸,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娘”。那聲音又輕又軟,像根針,扎得林航心口發(fā)疼。
“我有辦法?!睏钋偻蝗徽酒鹕恚y鎖鏈在她掌心轉(zhuǎn)了個圈,鏈尾的碎片竟開始發(fā)光,“青丘有種秘術,能將兩個人的靈脈暫時相連,這樣……”
“不行!”父親厲聲打斷她,拐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你是青丘最后的血脈,不能再損耗靈脈!”
“可林伯伯你的身體……”
“我說不行就不行!”父親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可林航卻看見他轉(zhuǎn)身時,偷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那天晚上,林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桃花影在墻上晃悠,像母親生前跳的桃花舞。他起身摸到父親的書房,在暗格里找到個落滿灰塵的木盒,里面裝著本泛黃的醫(yī)書,扉頁上寫著母親的名字。
醫(yī)書里夾著張藥方,字跡是父親的,墨跡很深,像是寫了很多遍:“當歸三錢,獨活五錢,至親心頭血一盞,混血者靈脈半幅,以桃花蕊為引,可解蝕心咒?!彼幏较旅娈嬛鴤€小小的問號,旁邊批注著:“若以兩人心頭血分承,可保靈脈不失?”
林航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想起父親手腕上的舊疤,想起楊琴銀鎖鏈上的碎片,想起阿澈眼角的朱砂痣——原來父親早就想過辦法,只是這辦法需要兩個人共同承擔,而他要找的另一個人,恐怕就是……
“在看什么?”
楊琴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嚇了林航一跳。她穿著件月白色的里衣,斷落的狐尾處纏著的繃帶滲著血,銀鎖鏈松松地掛在頸間,像條精致的項鏈。
“沒什么。”林航慌忙合上醫(yī)書,卻被她按住了手。她的指尖冰涼,帶著股淡淡的藥香。
“我都知道了。”楊琴的目光落在藥方上,嘴角勾起抹苦澀的笑,“林伯伯找過我,說想讓我?guī)退?/p>
“你答應了?”
“我拒絕了?!彼闷疸y鎖鏈,鏈尾的碎片在燭光下泛著光,“青丘的秘術不能隨便用,更何況……”她抬頭看向林航,右眼尾的朱砂痣在燭火下跳動,“我不想你失去父親?!?/p>
林航的喉結(jié)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看見楊琴突然捂住胸口咳嗽起來,銀鎖鏈上的碎片掉了好幾塊。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比白天更白了,嘴唇毫無血色。
“你是不是用了青丘的禁術?”林航抓住她的手腕,靈力探過去,卻被道微弱的妖氣彈開,“你在損耗自己的靈脈幫阿澈壓制咒???”
楊琴避開他的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銀鎖鏈:“只是些小法術,不礙事的?!?/p>
“楊琴!”林航的聲音沉了下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斷落的狐尾根本長不回來,每用一次靈力,就離死更近一步!”
她猛地抬頭,眼里閃過絲慌亂,隨即又恢復了平靜:“林大哥,我爹娘死在黑風老妖手里,阿澈是青丘最后的希望,我不能讓他……”
“那你呢?”林航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你就該白白送死嗎?”
窗外突然刮起陣大風,吹得燭火劇烈搖晃。楊琴的銀鎖鏈突然發(fā)出嗡鳴,鏈尾的碎片飛到空中,拼出幅模糊的影像——母親和楊琴的祖母站在桃樹下,手里各拿著半朵桃花簪,笑得一臉溫柔。
“林大哥,你看?!睏钋俚穆曇糨p得像嘆息,“她們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有些債,總得有人還;有些責任,總得有人扛。”
林航看著影像里母親的笑臉,突然想起父親說過,母親懷他的時候,總在夜里對著月亮祈禱,說希望孩子們能永遠活在春天里。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我有個辦法,既能救阿澈,又不用獻祭靈脈?!?/p>
第二天清晨,林航把父親和楊琴叫到冰窖。母親的冰棺旁放著個青銅盆,里面盛著桃花蕊熬的水,泛著淡淡的金光。
“爹,楊琴,我們?nèi)齻€人的靈脈相通?!绷趾秸驹谇嚆~盆前,掌心的桃花印記泛著紅光,“只要我們同時將心頭血滴進盆里,再用靈力引導,就能分承獻祭的靈脈損耗?!?/p>
父親的臉色沉了下來:“胡鬧!你和楊琴都是……”
“爹,這是唯一的辦法。”林航打斷他,目光異常堅定,“你總說林家要守護望北城,可如果連自己的親人都護不住,守著這座城還有什么意義?”
楊琴走到他身邊,銀鎖鏈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林伯伯,我愿意試試?!?/p>
父親看著他們,又看了看母親的冰棺,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手腕上的舊疤紅得像要滴血:“好,就依你們。”
三人同時劃破掌心,將血滴進青銅盆里。金色的水瞬間泛起漣漪,母親冰棺上的桃花紋突然亮起,一道柔和的光籠罩住他們,將三股不同的靈力擰成一股,緩緩注入阿澈的體內(nèi)。
林航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生生抽走,眼前陣陣發(fā)黑。他看見父親的臉色越來越白,楊琴的銀鎖鏈正在慢慢變得透明,而床角的阿澈卻在緩緩睜開眼睛,黑色的瞳孔里映著桃花的影子。
“哥……”阿澈的聲音帶著初醒的迷茫,身后的狐尾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紅色,像團燃燒的火焰。
“阿澈,別怕。”林航強忍著劇痛,朝他伸出手,“我們來接你回家了?!?/p>
就在這時,冰窖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母親的冰棺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棺蓋竟緩緩打開了。林航看見母親的尸體上覆蓋著層桃花瓣,肌膚竟還帶著淡淡的血色,心口處放著半朵桃花簪,和父親書房里的那支正好能拼成一朵。
“是你娘的靈脈在回應我們?!备赣H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她還活著!她還活著!”
楊琴的銀鎖鏈突然飛了起來,鏈尾的碎片落在母親心口的桃花簪上,竟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母親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嘴角勾起抹淡淡的笑,像極了當年在桃樹下的模樣。
“娘……”林航的眼淚洶涌而出,靈力不受控制地往外涌,青銅盆里的水突然炸開,化作無數(shù)桃花瓣,落在每個人身上,帶著溫暖的氣息。
當桃花瓣散去時,阿澈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正好奇地摸著身后的狐尾。父親的傷口徹底愈合了,手腕上的舊疤變成了朵小小的桃花印記。楊琴斷落的狐尾處冒出了新的嫩芽,銀鎖鏈變得晶瑩剔透,像串桃花冰晶。
而母親,正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們,笑得一臉溫柔:“我就知道,你們一定能做到。”
那天下午,望北城下了場桃花雨。林航扶著母親,父親牽著阿澈,楊琴跟在旁邊,五個人站在城墻根的桃樹下,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幅永遠不會褪色的畫。
“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绷趾娇粗磉叺挠H人,胸口的桃花印記泛著溫暖的光。
母親笑著點頭,伸手摘下朵桃花,別在楊琴的發(fā)間:“好孩子,委屈你了?!?/p>
楊琴的臉紅了,低下頭,眼角的朱砂痣在陽光下閃著光。阿澈好奇地扯著她的狐尾,笑得一臉天真。父親看著他們,突然放聲大笑,笑聲里帶著釋然,帶著幸福,回蕩在望北城的每個角落。
林航知道,望北城的故事還在繼續(xù)。只是從今天起,這里不再是困住牽絆的孤城,而是充滿了愛與希望的家園。桃花還在落,落在每個人的肩頭,像場遲到了太久的春天,溫柔而堅定地擁抱了所有等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