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又是什么？難道山外又送來了新的“靈氣罐頭”？玄青子胡亂地用濕透的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和血跡，也顧不上胸口翻騰的氣血，掙扎著從冰冷的青石上爬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還在“叮咚”作響的“法器”重新揣回懷里，貼著皮肉，那塑料殼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水腥味的冷冽空氣，辨認了一下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濕滑的苔蘚和碎石，朝著師父清修的那處位于半山腰、被幾株千年古松掩映著的破舊小觀跑去。
山路崎嶇濕滑，岔了的內(nèi)息在經(jīng)脈里隱隱作痛，但玄青子跑得飛快。那一聲聲“叮咚”，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師父的召喚，就是天大的事。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木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年香燭、草藥和一點點霉味的沉靜氣息撲面而來，稍稍驅(qū)散了玄青子身上的寒意和心中的忐忑。道觀很小，陳設(shè)簡陋得近乎寒酸，正中供奉著一尊木質(zhì)神像，漆色早已斑駁暗淡，模糊了神祇的面容。神像前的香爐里，三柱線香正燃著細細的青煙，筆直地向上攀升，給這昏暗的空間帶來一絲微弱的光源和暖意。
師父清虛真人就盤坐在神像前的一個舊蒲團上。他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道袍，身形瘦削，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沉凝氣度。此刻，他正低著頭，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盯著捧在雙手里的另一個“法器”——那同樣是一個笨重的黑色老年手機，屏幕比玄青子那個還要小一圈，幽幽的綠光映在他深刻的皺紋里。
師父那枯瘦、布滿老人斑的食指，正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如臨大敵般的凝重，在手機下方那排小小的、硬邦邦的塑料按鍵上戳來戳去。每戳一下，那“法器”就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嘀”聲，在寂靜的道觀里顯得格外清晰。
“師……師父？”玄青子放輕腳步，走到近前，躬身行禮，氣息還有些不穩(wěn)。
清虛真人聞聲抬起頭，臉上的皺紋在屏幕綠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深刻。他看到玄青子濕透的道袍和蒼白臉色，眼中掠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責備，但立刻被一種更凝重的神色取代。
“嗯。”他應(yīng)了一聲，聲音低沉而蒼勁，帶著終南山特有的回響質(zhì)感。他放下手機，那屏幕的綠光暗了下去?！胺讲艂饔崳墒盏搅?？”
“收到了，師父?！毙嘧庸Ь吹鼗卮?，心里卻在嘀咕，那哪是“傳訊”，簡直是“驚魂魔音”。
清虛真人捋了捋雪白的長須，目光變得幽深，仿佛穿透了道觀破舊的墻壁，望向了極其遙遠的地方。“宗門有令，需你即刻下山一行?！?/p>
下山？玄青子心頭猛地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二十年了！自從被師父從山外某個早已模糊了記憶的村落抱回這終南秘境，他從未踏出過這莽莽群山的邊界。山外的世界，只存在于師父偶爾提及的只言片語，以及那些印著花花綠綠圖案、裝著可疑豆子的鐵皮罐頭里。那是一個光怪陸離、靈氣稀薄、充斥著“凡人”和“規(guī)矩”的所在。向往？或許有，但更多的是根植于陌生所帶來的、本能的惶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他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嚨有些發(fā)緊：“師父，去……去哪里？所為何事？”
“魔都，上海?！鼻逄撜嫒司従?fù)鲁鏊膫€字，字字清晰，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仿佛這四個字本身就蘊含著某種強大的、難以言喻的力量?！叭つ銕熓?，凌霄子?！?/p>
凌霄師叔？玄青子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印象。那還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似乎有過一個穿著比師父光鮮許多、袍子上好像還繡著亮閃閃東西的人來過道觀。那人身上沒有山里人終年不散的草木土腥味，反而帶著一種……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很多種奇怪香氣混合的、有點沖鼻子的味道。他說話很快，聲音洪亮，總是拍著師父的肩膀哈哈大笑，師父則是一副無奈又頭疼的表情。那人給他帶來過幾顆用花花綠綠紙包著的、甜得發(fā)齁的小圓球（后來師父說那叫“糖”），還摸著他的頭說：“小玄青，好好跟你師父學(xué)本事，師叔在花花世界等你！”然后，那人就像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再也沒回來過。只留下那點甜膩的滋味和那句模糊的承諾，在玄青子幼小的記憶里沉浮。
“凌霄師叔？”玄青子有些不確定地重復(fù)了一遍。
“正是。”清虛真人頷首，眼神變得愈發(fā)深邃凝重，“他乃我宗在‘世俗’中的行走，掌管道門于塵世間諸多產(chǎn)業(yè)與聯(lián)絡(luò)事宜?！睅煾割D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臉上的皺紋更深了，“近日，他傳回密訊，言及魔都地脈動蕩，似有上古大妖掙脫封禁，于那‘陸家嘴’之地蠢蠢欲動，戾氣沖天，恐釀成大禍！他正竭力鎮(zhèn)壓，然其勢洶洶，恐力有未逮，急需宗門援手！”
陸家嘴？上古大妖？鎮(zhèn)壓？力有未逮？
每一個詞都像一顆沉重的石子，接連砸在玄青子懵懂的心湖上，激起驚濤駭浪！他蒼白的小臉瞬間繃緊了，原本因岔氣而顯得暗淡的眼睛里，驟然爆發(fā)出一種混合著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絲被突如其來的巨大使命感點燃的熾熱光芒！師叔！那個模糊記憶中爽朗大笑的人，竟然獨自一人在山外，在那傳說中妖魔橫行的“魔都”，對抗著掙脫封印的上古巨妖！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沖散了經(jīng)脈的隱痛和濕衣的寒冷。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手指微微顫抖著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師父！弟子愿往！”玄青子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斬釘截鐵的決絕，“弟子定當竭盡全力，助師叔降服那上古妖孽！縱是刀山火海，萬死不辭！”他腦海里瞬間閃過無數(shù)從道觀角落里翻出來的那些破爛線裝書上的插圖——仙人御劍斬妖龍，符箓生光鎮(zhèn)邪魔！原來那些傳說，離自己如此之近！
看著徒弟瞬間燃燒起來的眼神和那副準備立刻沖出去跟大妖拼命的架勢，清虛真人雪白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意味？
“嗯，有此心志，甚好?！睅煾肝⑽㈩h首，眼神卻飄向道觀那扇破舊的木門之外，投向云遮霧繞的遠山深處，仿佛在看著什么極其遙遠又極其荒謬的景象。他捋著胡須，緩緩道：“那陸家嘴……乃魔都氣運匯聚之地，妖氛盤踞，非同小可。你修為尚淺，切莫莽撞，萬事需尋到你凌霄師叔，聽他安排。”
“是！弟子謹記！”玄青子用力點頭，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與師叔并肩作戰(zhàn)、符箓生光鎮(zhèn)壓巨妖的英姿。
清虛真人收回目光，不再多言。他枯瘦的手伸進寬大的灰色道袍袖子里，摸索了好一陣，才掏出一個用褪了色的黃綢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那黃綢布油漬麻花，邊角磨損得厲害，透著一股陳年的滄桑感。
“此物，乃是你師叔的信物，亦是尋他之關(guān)鍵?！睅煾膏嵵仄涫碌貙⑿“f過來，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肅穆的托付，“貼身收好，萬不可遺失。到了那魔都，尋一處喚作‘金茂大廈’之地，此乃魔都極高之樓宇，形如巨塔，直插云霄，其上……有他駐蹕之所?！睅煾傅脑捳Z頓了頓，似乎在回憶一個極其拗口的名稱，“嗯……似乎是叫‘云頂凌霄觀’？”
金茂大廈？云頂凌霄觀？玄青子雙手接過那沉甸甸（主要是布包本身的分量）的小包裹，小心翼翼地解開黃綢布的一角。里面露出的東西讓他微微一怔——并非預(yù)想中光華內(nèi)斂的玉牌或是鐫刻著玄奧符文的令牌，而是一個……扁平的、長方形的塑料卡片？通體黑色，上面印著幾排凸起的、銀色的、他不認識的彎彎曲曲的符號，還有一串數(shù)字?？ㄆ唤?，印著一個模糊的、穿著道袍的小人頭像，依稀能辨認出幾分凌霄師叔年輕時那玩世不恭的神韻。
“此乃‘身份之證’，亦是通行之符?！睅煾附忉尩?，語氣平淡，“山外之地，規(guī)矩森嚴，無此符證，寸步難行。抵達那金茂大廈，出示此證，自有人引你去見你師叔?！?/p>
玄青子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山外的“令牌”和“路引”！他珍而重之地將卡片重新用黃綢布包好，緊緊攥在手心，那塑料卡的棱角硌著他的掌紋，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的觸感。有了這個，就能找到師叔，就能參與到那驚天動地的降妖之戰(zhàn)中了！
“師父放心！”玄青子再次挺直腰板，感覺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在胸中激蕩，“弟子即刻動身！定不負師父所托，助師叔掃蕩妖氛！”
清虛真人看著徒弟那副初生牛犢不怕虎、恨不得立刻御劍飛走的模樣，嘴角的肌肉似乎又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沉默了幾息，才緩緩?fù)鲁鲆豢跉?，揮了揮袍袖：“去吧。山外……光怪陸離，人心叵測，謹守本心，遇事……多看，少言?！?/p>
“弟子遵命！”玄青子深深一揖，將那個珍貴的身份卡片包裹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轉(zhuǎn)身便走。腳步急促，帶著一種奔赴戰(zhàn)場的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