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消失在門外的單薄背影，很快被門外濃重的山霧吞沒，清虛真人久久地凝望著那片翻涌的白色。他雪白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溝壑縱橫的臉上，那復(fù)雜的神色再也無法掩飾。有擔(dān)憂，有無奈，還有一種……仿佛預(yù)見了什么極其荒謬、極其尷尬場景的無力感。
“上古大妖……陸家嘴……”他低聲喃喃，蒼老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道觀里回蕩，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荒誕，“凌霄啊凌霄……你這廝，嘴里到底有沒有半句實話？但愿這小子……別真把那群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金融之妖’給當(dāng)邪祟除了才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甸甸的，融入了裊裊的青煙和終南山亙古的寂靜里。
玄青子幾乎是跑回自己那間簡陋的小石屋的。心臟還在胸腔里興奮地擂鼓，經(jīng)脈的隱痛和濕衣的冰冷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腦子里翻騰的全是“上古大妖”、“陸家嘴”、“師叔”、“降妖除魔”這些充滿力量感的詞句，仿佛自己已經(jīng)成了那些破舊書頁插畫中仗劍除魔的主角。
他沖到墻角那個用幾塊木板釘成的、搖搖欲墜的小箱子前，珍而重之地打開。里面沒幾樣?xùn)|西：幾本翻得卷了邊的道經(jīng)，幾塊品相極其普通的靈石（蘊(yùn)含的靈氣聊勝于無），一個師父用桃木邊角料給他削的小劍掛飾，還有……幾張顏色黯淡、邊緣甚至有些毛糙的黃色符紙。
這就是他壓箱底的寶貝——三張“御風(fēng)符”。據(jù)師父說，是他老人家早年云游時，用三斤終南山特產(chǎn)的云霧靈茶，從一個落魄的云游散修那里換來的“殘次品”，靈力微弱，效果飄忽，頂多算個“輕身符”的劣化版。師父自己都嫌棄，扔給了他當(dāng)玩具。但對玄青子而言，這已是了不得的寶貝！他曾偷偷在無人處試過一張，捏訣催動后，身體確實變得輕盈了些許，奔跑跳躍時感覺腳下生風(fēng)，能比平時快上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持續(xù)的時間嘛……大概夠他繞著道觀跑兩圈半？那感覺，簡直像短暫地觸摸到了傳說中御風(fēng)而行的仙人境界！
此刻，這三張符箓在他眼中，就是通往魔都、馳援師叔的“飛天神符”！他小心翼翼地將三張符箓從箱底取出，如同捧著稀世珍寶。符紙粗糙的觸感，上面用劣質(zhì)朱砂繪制的、線條略顯歪扭的符文，此刻都散發(fā)著神圣的光輝。他深吸一口氣，將其中兩張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只留一張捏在指間。
“師父說魔都距此萬里之遙……一張符，能支撐到嗎？”他心中掠過一絲疑慮，但立刻被豪情壓下，“無妨！一張不夠，便兩張！兩張不夠，便三張！為了師叔，為了降妖，這點(diǎn)靈力算什么！”
他不再猶豫。走到屋外空曠處，屏息凝神，回憶著師父教過的、催動這類輔助符箓的基礎(chǔ)法訣。左手捏著那張珍貴的“御風(fēng)符”，右手食指中指并攏，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靈力光暈，對著符箓上某個特定的符文節(jié)點(diǎn)，猛地一戳！
“疾！”
一聲低喝出口，同時灌注了那縷微弱靈力！
“噗！”
一聲輕微得如同放屁的悶響。
指尖的靈力光暈瞬間潰散，仿佛從未存在過。那張被寄予厚望的“御風(fēng)符”，連點(diǎn)青煙都沒冒出來，只是符紙邊緣被指尖戳中的地方，似乎……更毛糙了一點(diǎn)點(diǎn)？捏著符箓的手指，倒是傳來一股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的、仿佛被微風(fēng)拂過的涼意。
玄青子僵在原地。
臉上的激動和決然瞬間凝固，像一張被定格的面具。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低頭死死盯著手里那張毫無變化的符紙。失敗了？不可能！他明明嚴(yán)格按照法訣來的！靈力雖然微弱，但確實灌注進(jìn)去了！
“難道是……靈力不夠？”他咬了咬牙，再次凝神，將丹田里那點(diǎn)可憐巴巴的靈力，幾乎是榨汁般又?jǐn)D出一絲，匯聚于指尖，再次朝著符箓上那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diǎn)狠狠戳去！
“給我……起！”
“噗嗤……”
這一次，符紙邊緣直接被他的指尖戳破了一個小洞。
那絲微弱的涼意，比剛才更弱了，持續(xù)的時間……大概夠一片羽毛飄落？
玄青子：“……”
臉上的表情從凝固，逐漸轉(zhuǎn)向一種混合著茫然、羞惱和難以置信的呆滯。他看著那個被自己戳破的小洞，又抬頭看看被濃霧封鎖、仿佛無邊無際的重重山巒，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夾雜著被現(xiàn)實無情嘲弄的尷尬，慢慢從腳底板爬上來，淹沒了他方才還沸騰的熱血。
萬里之遙……靠這三張“輕身屁”？他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就在他對著那張報廢的符箓，陷入人生第一次深刻的自我懷疑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
“咳咳?！?/p>
清虛真人不知何時也離開了道觀，此刻正站在幾步開外，背著手，雪白的眉毛下，眼神復(fù)雜地看著自己這個對著符紙較勁的傻徒弟。那眼神里有無奈，有“果然如此”的了然，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想笑又強(qiáng)忍住的古怪。
玄青子猛地回頭，看到師父，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手忙腳亂地想藏起那張被戳破的符紙，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師……師父……這符……它……”
清虛真人擺了擺手，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辯解。他走上前，目光掃過玄青子手里那張可憐的符紙，又落在他那漲紅的臉上，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
“唉……”這聲嘆息悠長而沉重，充滿了“朽木不可雕也”的滄桑感。
師父沒再說什么責(zé)備的話，只是默默地從自己那寬大的灰色道袍袖子里，又摸索了一陣。這一次，他掏出來的，是一小疊……紙？
玄青子定睛一看，那紙張花花綠綠，上面印著人頭、數(shù)字和一些他不認(rèn)識的文字，最大的那張是紅色的，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他從未見過的建筑圖案。
“此乃‘錢’。”清虛真人的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介紹一塊石頭，“山外之地，衣食住行，樣樣需此物。無錢，寸步難行，莫說降妖，恐先餓斃街頭?！?/p>
他將那疊花花綠綠的紙鈔塞到玄青子手里。紙鈔的觸感很陌生，帶著油墨和紙張混合的味道。
接著，師父又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小小的、折疊起來的紙片，展開來是一張方方正正的地圖，上面畫滿了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密密麻麻的、螞蟻般的小字。
“此乃輿圖。依此尋路，可至山外小鎮(zhèn)，那里有通往魔都的……嗯……‘鐵龍’?！睅煾钢钢貓D上一個點(diǎn)，又指向一條粗粗的、畫著火車圖案的線，“乘‘鐵龍’，可抵魔都。”
玄青子捧著那疊“錢”和那張“輿圖”，感覺沉甸甸的，比他練功時抱的大石頭還要沉重。什么“御風(fēng)符”，什么“飛天神符”，在師父這樸實無華的安排面前，簡直幼稚可笑得像個三歲孩童。他臉上火辣辣的，方才的豪情壯志被現(xiàn)實一巴掌拍進(jìn)了泥里，只剩下滿心的羞愧和茫然。
“是……師父?！彼椭^，聲音細(xì)若蚊蚋。
清虛真人看著他這副霜打茄子的模樣，終究還是心軟了。他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玄青子的肩膀，力道很輕，卻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
“玄青啊，”師父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語重心長，“山外……非我山中。彼處自有其法則，非蠻力所能破，亦非符箓所能馭。此去，眼要明，心要靜，多看，多想，少言。遇事……莫慌，先尋你師叔。切記，切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