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趴在四目不算厚實卻賊踏實的肩膀上，小腦袋瓜隨著趕路的顛簸一點一點。困勁兒像潮水，嘩啦嘩啦拍打著眼皮子。耳朵眼里灌著四目“沙沙”的腳步聲，后頭跟著“客戶”們拖沓僵硬的步子，還有夜風刮過枯樹杈子的嗚咽，攪合成一首催眠大合唱。
他迷迷瞪瞪地琢磨：“別人穿過來…呼…不是叮當一聲掉系統(tǒng)…就是唰啦一下開空間…我的呢…金大腿…咋…咋還不來…” 念頭還沒轉(zhuǎn)囫圇，腦袋一歪，徹底沉進了黑甜鄉(xiāng)。
黑暗。純粹的、軟和的黑暗裹著他，像泡在暖水里。
忽然，這黑暗“滋啦”一聲，悄沒聲兒地裂了條縫。
沒強光，沒巨響。就像有人輕輕掀開一層黑絨布。他“站”在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地界兒。
眼前這地方，邪乎！被一條彎彎繞繞、活像游動黑蛇的S型曲線，清清楚楚地割成了兩半兒。
左邊，是吸光的黑。不是天黑那種藍黑，也不是墨汁的稠黑，是那種能把光都吞了的、天鵝絨似的肥厚黑土地。它安安靜靜趴著，透著一股子厚實、油潤、能養(yǎng)出金疙瘩的沉穩(wěn)勁兒。
右邊，是晃眼的白。不是紙白，也不是雪花白，是一片望不到頭、慢悠悠飄著細密冰晶的純白雪甸子?？諝饫镲h著清凌凌的冷氣兒，雪花落下的“沙沙”聲，細得跟針掉地上似的，聽著像時間自個兒在冰面上溜達。
就在這黑白彎彎繞繞、扭麻花似的交界線最中心，一眼小泉正“咕嘟咕嘟”冒泡。這泉眼更怪！一邊的泉水清亮得像化開的琉璃，呼呼冒著白生生的熱氣，湊近了暖烘烘的，一股子活泛勁兒直往骨頭縫里鉆；另一邊呢，泉水幽藍幽藍的，絲絲縷縷的寒氣跟小蛇似的往上躥，靠近了凍得人魂兒都打激靈。這一冷一熱兩股水，在泉眼當間兒打著旋兒、擰著勁兒，攪和成一個迷你的、慢悠悠轉(zhuǎn)著的太極圖，發(fā)出細微的“咕?！甭?。
“這…這玩意兒？！” 清風的小魂兒（或者說就是他那點意識）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一股子賊淡的熟悉感，像根小鉤子，“嗖”地鉤住了他記憶深處！
古董攤…油光滿面的老板…唾沫星子橫飛地吹噓一塊黑不溜秋、刻著模糊陰陽魚的破石頭…“小哥！瞧真著！這可是當年三豐真人飛升前，褲腰帶里別著的太極神石！內(nèi)里有乾坤！破碎虛空后留在凡間的真寶貝！要不是瞅你小子眼神帶光，是個癡迷武俠的好苗子，跟它有緣，我能舍得這個價兒往外掏？”
當年還是熱血青年的劉建設，一聽“張三豐”、“破碎虛空”、“武俠神物”，眼珠子都綠了！哪還管什么抹不抹得開面子，二話不說掏了半個月伙食費，把這“神物”當寶貝疙瘩請了回去…后來發(fā)現(xiàn)就是個樹脂壓的破爛貨，還掉色！
“我…我滴個親娘！是它？！” 清風（劉建設）的意識差點原地蹦高，“這破爛玩意兒…真跟過來了？還…還整這么神叨了？！”
巨大的荒謬感過后，是壓不住的狂喜！金手指！雖遲但到！雖然這賣相…呃，黑白分明扭得有點嚇人，可看著就牛氣！
他小心肝兒撲通撲通地“湊”近那片油黑油黑的土地。意識剛挨上，一股溫乎、飽含生機的勁兒就反哺回來。一個念頭跟字幕似的“啪”彈出來：種啥都**倍！肥得流油！
“發(fā)了！這回真發(fā)了！” 清風的小魂兒無聲地狼嚎。種藥！煉丹！以后師父再也不用擔心我餓得啃樹皮了！
他又“飄”到那眼詭異的太極泉邊。瞅著那冷熱打架、擰著麻花的水，饞蟲直往外冒。他試著“捧”起一捧混合水——意識里頭的動作。
那水一“下肚”（意識融合），一股子難以言表的舒坦勁兒“轟”地炸遍全身！左邊暖流像三伏天喝了碗熱姜湯，從里到外熨帖得不行，把骨頭縫里的乏勁兒都攆跑了；右邊寒流則像大冬天灌了口冰鎮(zhèn)酸梅湯，透心涼，魂兒都給洗得晶晶亮！額角傷口的麻癢“嗖”一下沒影了，整個魂兒像充滿了電，精神得能立刻爬起來圍著客棧跑三圈！
“得勁兒！” 清風美得差點哼出聲。同時，他賊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這點“意識”好像壯實了、瓷實了，感覺也賊拉敏銳——原來自己魂兒壯，不光是穿越的功勞，這口神水才是大頭！
正琢磨著要不要再“悶”一口呢，一股子大力“咻”地把他拽了回去。
“唔…”
清風猛地睜開眼，魂兒歸位。
眼前不再是那扭麻花似的黑白地界，換成了掛著破蚊帳的硬板床頂。一股子混合了劣質(zhì)煙葉子、老木頭朽味兒、淡淡霉氣還有…某種形容不上來的、像陳年草藥又帶點陰冷的怪味兒，霸道地往鼻孔里鉆。耳朵里也沒了泉水的“咕?！焙脱┞涞摹吧成场?，換成了樓下隱約傳來的、四目道長那特有的大嗓門，好像在跟誰嘮嗑。
他眨巴眨巴眼，咂吧咂吧嘴，好像還能咂摸出那神水的滋味兒。額角傷口一片清涼舒坦，精神頭足得能攆著野狗跑二里地！渾身暖洋洋，勁兒多得沒處使。
“太…太極空間？真…真成寶貝了？” 他小聲嘀咕，小臉上全是撿了狗頭金的竊喜。古董攤老板誠不我欺…雖然當時是忽悠，可架不住結(jié)果牛哇！
他一骨碌從硬板床上坐起來，利索得不像個剛破頭的五歲娃。四下打量，這屋破得叮當響。墻是黃泥糊的，裂縫能塞手指頭。一張破桌子，一條三條腿（另一條用磚頭墊著）的板凳，就是他全部家當。就桌上那盞小油燈，豆大的火苗一跳一跳，在墻上投下張牙舞爪的大影子。
“吱呀——”
門被推開。
四目道長端著個粗瓷大碗進來，碗里冒著熱氣，飄著一股子不算好聞的藥味兒。他臉上帶著趕路的乏，可一看小徒弟生龍活虎坐床上，倆眼珠子锃亮，那點肉痛（赤陽丹）總算徹底值了。
“醒了？正好，把這安神湯灌下去?！?四目把碗遞過來，盡量把聲兒放平，“這是趕尸客棧，今晚就歇這兒?！?/p>
“趕尸客棧？” 清風接過碗，沒急著喝，小鼻子湊近聞了聞那味兒，嫌棄地皺成了包子褶。他立馬發(fā)揚“不懂就問”的優(yōu)良作風（主要是好奇得心癢癢），仰著小臉，問題跟小鋼炮似的砸向剛想喘口氣的四目：
“師父！為啥叫這名兒??？專門招待…樓下那些‘貴客’的？” 他小手指了指樓下方向，滿臉寫著“這能行？”。“開在這鳥不拉屎的山溝溝里，前不見村后不著店，能有人來嗎？不會…黃鋪子倒閉，喝風屙屁？” 他可是記得沙縣小吃開背街都差點關門大吉。
四目剛在那瘸腿板凳上坐穩(wěn)當，屁股還沒捂熱乎，“倒閉”倆字就把他砸得一趔趄。他端起自己那碗茶想壓壓驚。
“還有還有！” 清風捧著藥碗，大眼睛撲閃撲閃，充滿了對“工作流程”的探索欲，“為啥非得晚上摸黑走道兒??？烏漆嘛黑嚇死個人！白天走多敞亮！太陽暖烘烘的，走路不舒坦嗎？也省得困得眼皮打架了！” 他可沒忘昨晚問“困了咋整”時，師父那張黑成鍋底的臉。
“噗——咳咳咳！” 四目道長剛灌進嘴里的熱茶，一滴沒糟踐，全噴了出來，嗆得他臉紅脖子粗，捶著胸口咳得地動山搖，那身明黃道袍前襟濕了一大片，顏色深一塊淺一塊。他指著小徒弟，手指頭抖得像得了雞爪瘋，胡子氣得一撅一撅，半天憋不出一個整句。
樓下傳來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笑罵，還夾著被煙嗆著的咳嗽：“咳咳…四…四目道長…您這細伢子…咳咳…是個寶??！哈哈哈…”
四目老臉臊得通紅，一半是嗆的，一半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他狠狠剜了清風一眼，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小祖宗！給師父留點褲衩行不行！
清風縮了縮脖子，一臉“我單純我無辜”的小表情。
四目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把那股子想把小徒弟倒提起來抖三抖的邪火壓下去。為了先天道體！為了師門香火！忍！他必須得忍！
他胡亂抹了把濺到胡子上的茶水，努力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慈祥”笑，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盡量放平緩，卻帶著股子要斷弦的顫音：
“清…風…徒兒…” 他感覺念這名兒都費老勁，“這趕尸客棧嘛…咳咳，” 他指了指樓下，“自然不是給活蹦亂跳的人住的。是給咱們這行…走夜路的，一個歇腳、安頓‘貴客’的地界兒?；纳揭皫X…圖的就是個清凈，懂不懂？沒人聒噪！” 他特意把“清凈”倆字咬得賊重，眼神瞟向清風，意思明明白白。
“哦…” 清風似懂非懂地點點小腦袋，“那…老板不怕賠掉褲子??？都沒人來吃飯打尖兒…” 他還是惦記“倒閉”這茬。
四目感覺剛壓下去的血氣又“噌噌”往腦門頂沖。他趕緊端起茶碗灌了一大口，壓住火苗子：“自…自有門路！餓不著他！” 他含糊過去，實在懶得跟這小屁孩掰扯這客棧背后那些見不得光的“陰間”買賣和特殊“孝敬”。
“至于為啥晚上趕路…” 四目放下茶碗，努力板起師父臉，正色道，“頭一條，白天陽氣太沖，尤其是大晌午的毒日頭，對‘貴客’損傷太大，輕則散了氣，重則…嗯，容易尥蹶子?！?他把“起尸暴動”這類嚇人詞兒咽了回去。
“第二條，” 他瞥了眼清風那亮得跟探照燈似的、等著聽下文的眼珠子，沒好氣地哼道，“大白天兒的，你趕著幾具硬邦邦的玩意兒招搖過市？是想被官差當妖道抓了蹲大獄，還是想嚇死倆過路的積點陰德？嫌自個兒命太長啊！”
“哦！” 清風恍然大悟，小腦袋點得跟搗蒜似的，“明白了！白天太曬，‘貴客’怕中暑！而且…太扎眼，會被抓！” 他用五歲小娃的邏輯完美總結(jié)。
四目：“……” 中暑？他感覺自個兒的太陽穴又開始蹦迪了。算了，能理解到這地步…也湊合吧。
他還沒緩過勁兒，清風那求知欲爆棚的小腦瓜又轉(zhuǎn)了，小手指頭戳著窗戶紙外頭黑黢黢的山影：“師父！那為啥非要鉆這山溝溝、走這鳥道?。坷@遠不說，還硌腳！坐火車多快多穩(wěn)當！嗚——哐當哐當！一會兒就到了！” 他小胳膊還比劃了個火車跑的動作，小臉上全是“這多省事兒”的理所當然。
“火…火車？” 四目道長剛端起的茶碗“哐當”一聲砸回破桌子上，茶水濺了一桌。他兩眼發(fā)直，嘴巴張得能塞個雞蛋，活像被雷劈了，整個人都僵了。趕尸…坐火車？祖師爺在上！這徒弟怕不是閻王爺派來收他的吧？
樓下那蒼老的笑聲這回徹底憋不住了，變成了拍大腿的狂笑：“哈哈哈！哎喲喂！坐火車趕尸？四目道長！您這小徒弟…咳咳…是個人才！百年不遇的人才?。」?/p>
四目臉皮紫漲，一半是氣的，一半是臊得恨不得鉆地縫。他指著清風，手指頭抖成了篩糠，嘴唇哆嗦了半天，愣是沒蹦出一個字兒。最后，他猛地一捂胸口，像是被氣得心絞痛發(fā)作，另一只手顫巍巍地扶住了桌子角，才沒一頭栽下去。
清風被他這反應嚇一跳，小身子往后縮了縮，大眼睛眨巴眨巴，全是無辜：“不…不行嗎？火車…拉得多，跑得快…”
“行…行你個頭！” 四目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帶著一股子生無可戀的悲憤，“那是拉活人的鐵皮子！不是拉…拉‘客戶’的棺材鋪子！陰氣沖撞！驚了生人！天大的因果！你…你…” 他氣得眼前發(fā)黑，感覺再多說一個字，自己就得先下去陪“客戶”了。
他疲憊地閉上眼，無力地揮揮手，像趕蒼蠅，聲音都透著虛脫：“藥…把藥喝了…睡覺…立刻！馬上！睡覺！養(yǎng)膘！晚上…還得鉆山溝！” 那“鉆山溝”仨字，說得是咬牙切齒，帶著一股子認命的悲壯。
清風瞅瞅碗里黑乎乎、氣味感人的藥湯，小臉皺成了十八個褶的包子。他偷偷咂吧了一下嘴，回味著太極空間里那口神泉的清爽甘甜。這破藥…能不灌嗎？
“師父…” 他眼巴巴地看過去，試圖蒙混過關。
“喝！” 四目眼一瞪，僅剩的那點師道尊嚴終于雄起，聲音斬釘截鐵，“捏著鼻子也得灌！一滴不許剩！門規(guī)！”
清風癟癟嘴，認命地捏住小鼻子，一副奔赴刑場的悲壯表情，仰頭“咕咚咕咚”把那碗味道一言難盡的安神湯硬灌了下去?？嗟盟∧槹櫝闪孙L干橘子皮。
看著小徒弟苦哈哈皺成一團的小模樣，四目心里那點滔天的憋屈莫名消散了一絲絲，嘴角甚至極其隱蔽地往上勾了勾。他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亂響的木窗。
窗外，夜色濃得化不開?；纳降挠白釉谏钏{天幕下起伏，像趴著的巨獸脊梁。趕尸客棧孤零零戳在山坳里，門口那盞寫著模糊“?！弊值钠婆f白燈籠，在夜風里晃晃悠悠，發(fā)出點昏黃的光，勉強照亮門前巴掌大塊地，襯得四周的黑更沉、更厚。
夜風裹著山里的涼氣和草木的濕氣灌進來，吹得四目那身明黃道袍下擺呼啦作響。他望著那片沉得壓人的黑暗，聽著樓下客棧老板蒼老的笑罵咳嗽，又回頭瞅了眼床上已經(jīng)苦著臉鉆進薄被、只露個毛茸茸小腦袋的清風，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先天道體…太極空間…鉆山溝…坐火車…這路…” 他低聲嘟囔，抬手關上了窗戶，把無邊的夜色和想想就腦仁疼的前路，暫時擋在了外頭。油燈的火苗“噗”地跳了一下，把師徒倆的影子長長地、扭曲地投在斑駁的泥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