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野風(fēng)，裹著濕乎乎的冷氣，呼呼地刮過客棧破門爛窗，吹得門口那盞白紙燈籠跟抽風(fēng)似的亂晃?；椟S的光暈在地上扭來扭去，活像一群喝醉的小鬼在蹦跶。
清風(fēng)縮在四目那件洗得透亮、卻意外擋風(fēng)的明黃道袍里，就露個小腦袋瓜。冷風(fēng)刮得小臉冰涼，可精神頭足得能攆兔子。太極空間那口神泉的勁兒還沒散，加上囫圇睡了一覺，他現(xiàn)在覺著自己能把這山頭當(dāng)操場撒歡跑。
四目可沒這福氣。他戳在客棧門口那點可憐的光暈里，臉拉得比驢還長。他使勁吸了口帶著爛樹葉和土腥氣的冷風(fēng)，想把昨晚“坐火車趕尸”那口老血咽回去。手里攥著沓粗糙的黃紙錢，對著身后燈籠光邊兒上、杵得跟木頭樁子似的幾道黑影，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點趕尸人的莊重：
“時辰到！陰人上路——”
剛起了個調(diào)兒，還沒把“陽人回避——”那后半截嚎出來，袍子底下就鉆出個脆生生、帶著十萬個為什么勁兒的小嗓門：
“師父！”
清風(fēng)仰著小臉，倆眼珠子在昏暗中亮得像黑煤球，“您老喊‘陰人上路，陽人回避’干啥呀？” 小手指頭戳了戳四周死寂的黑和荒得鳥不拉屎的山影，“這地界兒，鬼影子都瞧不見半條，大晚上的，耗子都鉆被窩了吧？你喊給誰聽？山里頭的老鴰？” 小腦袋一歪，表情賊認真，困惑得能擰出水。
四目那后半句“陽人回避——”卡在嗓子眼兒，噎得他直翻白眼。捏著紙錢的手指頭猛地一緊，粗糙的黃紙“嘎吱”慘叫。他低頭，對上徒弟那雙裝滿“純真求知欲”的大眼睛，那股熟悉的、太陽穴“突突”蹦迪的感覺又沖上了天靈蓋。
“你…！” 四目從牙縫里擠出聲兒，感覺自己的道心又裂開條大口子。強壓著咆哮的沖動，盡量把聲兒放“軟和”（聽著像砂紙蹭鍋底）：“這…是規(guī)矩！祖師爺傳下的鐵規(guī)矩！懂不？規(guī)矩！喊出來，是給四方鬼神通個氣兒，陰差借道！是禮數(shù)！禮數(shù)！” 他把“規(guī)矩”和“禮數(shù)”咬得嘎嘣響，好像這樣就能鎮(zhèn)住這小祖宗。
“哦…” 清風(fēng)半懂不懂地點點頭，顯然沒全信，小眼神又溜達到四目手里那沓厚厚的黃紙錢上，“那…為啥要一路撒這玩意兒呀？” 小鼻子嫌棄地皺了皺，“這紙…看著就仨瓜倆棗不值錢，風(fēng)一吹跑沒影兒了，多糟踐?。€起來，回頭找個扎紙鋪子換糖疙瘩吃，它不香嗎？” 小家伙算盤打得賊精，滿腦子都是勤儉節(jié)約。
“噗！” 旁邊看戲的客棧老掌柜，正叼著旱煙袋吧嗒呢，一聽“換糖疙瘩”，直接笑噴了，嗆得老臉通紅，煙袋鍋子差點脫手，咳得地動山搖。
四目的臉徹底黑成了燒糊的鍋底。他覺著自己的職業(yè)尊嚴，被這小徒弟按在泥地里來回摩擦，還撒了把鹽！撒紙錢買路，安撫孤魂野鬼，這是趕尸行當(dāng)?shù)蔫F律！是敬畏！是規(guī)矩！到了這小兔崽子嘴里，成了敗家？還要攢著換糖？
“撒…撒錢！這是買路財！懂不懂？！” 四目幾乎是嚎出來的，聲兒都劈叉了，胡子氣得直撅，“給那些…那些沒著沒落的野路子！讓他們別擋道！別添亂！這是…這是該花的！” 他揮舞著紙錢，像在保衛(wèi)最后一塊陣地。
“哦！交買路錢啊！” 清風(fēng)恍然大悟，小腦袋瓜轉(zhuǎn)得飛快，“就是…給地頭蛇塞點好處？讓他們別惦記咱的‘貴客’？” 他用自己理解的江湖黑話總結(jié)道。
四目：“……” 買路錢！他眼前金星亂冒，趕緊扶住旁邊一棵歪脖子樹才沒栽倒。祖師爺哎！您老開開眼，瞧瞧這徒弟收的…收了個啥玩意兒啊！
好不容易把這口氣兒喘勻，四目道長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帶著一股子破罐破摔的悲壯，把手里的紙錢用力朝天上揚！黃紙錢被野風(fēng)“呼啦”卷起，像一群受驚的白蛾子，沒頭沒腦地扎進濃墨似的黑夜里。
“起！” 他嗓子嘶啞地低吼一聲，另一只手搖響了腰間掛著的趕尸鈴。
“叮鈴…叮鈴…” 那鈴聲又脆又空，像冰碴子，一下扎破了死寂的夜。鈴聲帶著股說不清的勁兒，那幾道杵著不動的黑影猛地一哆嗦，跟被無形線提溜起來的木頭人似的，動作僵得硌眼，卻齊刷刷邁開腿，跟在了提燈籠的道人屁股后頭。
昏黃的燈籠光，勉強照亮腳前幾尺坑洼不平的山道。四目深一腳淺一腳往前挪，只想趕緊逃離這傷心地。夜風(fēng)鬼哭狼嚎，紙錢翻飛，鈴聲單調(diào)地響著，本該是陰森瘆人的氣氛。
可剛挪出去沒幾步，那個讓他頭皮發(fā)炸的小嗓門，又從袍子底下拱了出來，帶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興奮：
“師父！師父！” 清風(fēng)扯了扯他衣角，小手指著前面一個“客戶”硬邦邦擺動的背影，還有四目手里搖個不停的銅鈴，小臉上全是“我賊聰明”的光，“你干啥非得自個兒搖鈴鐺啊？多費胳膊！你看‘貴客’們這胳膊，不都閑著嗎？”
他越說越覺著在理，聲兒都拔高了：“給他們一人發(fā)個小鈴鐺！讓他們自己搖！邊走邊搖，‘叮鈴當(dāng)啷’多帶勁！還省勁兒！” 他頓了頓，小腦瓜里“叮”一下冒出個更“絕”的主意，眼珠子亮得嚇人：“要不…你找個壯實的‘貴客’，坐他肩膀上！讓他馱著你走！你就在上頭搖鈴鐺發(fā)號施令！多省事！多威風(fēng)！跟戲臺上的大將軍一個樣！”
“坐…坐肩膀上？?。?！”
四目腦子里“嗡”一聲！像被道旱天雷劈了個外焦里嫩！他整個人瞬間釘在了原地，跟被使了定身法似的！手里的燈籠“哐當(dāng)”砸在泥地上，火苗子亂竄，差點兒滅了。另一只手里的趕尸鈴也忘了搖，那催命的“叮鈴”聲戛然而止！
前頭的“客戶”沒了鈴聲牽引，動作立馬亂了套，原地轉(zhuǎn)磨磨，跟斷了線的提線木偶沒兩樣。
四目猛地一轉(zhuǎn)身，動作快得帶起一股涼風(fēng)。他那張圓眼鏡臉，在昏黃亂跳的燈籠光底下，扭曲得跟廟里的惡鬼塑像有一拼！他死死盯著袍子底下那個一臉“快夸我機靈”的小徒弟，嘴皮子哆嗦著，臉色由黑轉(zhuǎn)紅，由紅變紫，最后跟刷了層白灰似的。胸口呼哧帶喘，像破風(fēng)箱，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快斷氣兒的動靜。
“你…你…” 他指著清風(fēng)，手指頭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枯葉，半天憋不出個囫圇字兒。一股子鐵銹味兒直沖嗓子眼兒！他覺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快被這小孽障給氣飛了！坐尸體肩膀上？把他當(dāng)坐騎？還大將軍？這已經(jīng)不是砸他飯碗了，這是把他、把茅山、把祖師爺?shù)哪樒ざ汲断聛砣蛹S坑里了??！
客棧門口，借著那點微弱的光，老掌柜瞅著四目道長那副眼看就要駕鶴西去、原地升天的慘樣，嚇得旱煙袋“吧嗒”掉地上，張著嘴，徹底啞巴了，眼神里寫滿了“真慘”。
清風(fēng)也被師父這反應(yīng)嚇傻了，小臉煞白，大眼睛里全是懵圈和害怕：“師…師父…我…我說岔了？這樣…不是省勁兒嗎…”
“省…省勁兒？” 四目終于從喉嚨眼兒里擠出幾個字，聲兒嘶啞得像破鑼，帶著血沫子味兒，“孽…孽障??！” 他猛地一仰脖，對著黑漆漆、連顆星星都懶得露臉的夜空，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無比、活像老狼哭墳的干嚎：“師兄——！??！”
嚎聲在死寂的山谷里撞來撞去，驚起一林子夜鳥兒，撲棱棱亂飛。
嚎完這一嗓子，四目像是被抽了筋，背也駝了，呼哧帶喘。他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差點把他送走的先天道體小祖宗，再看看那幾個在原地轉(zhuǎn)圈圈的“客戶”，一股子透心涼的疲憊和絕望淹了上來。
扛不住了！真扛不住了！再這么整下去，不等妖魔鬼怪上門，他四目就得先被這小徒弟活活氣死在荒山溝里！
他彎腰，哆哆嗦嗦地撿起地上的燈籠，還好火苗子沒滅。又撿起趕尸鈴，手抖得像得了雞爪瘋。他猛吸了幾口冰涼的夜風(fēng)，硬把嗓子眼那股腥甜和翻騰的老血壓下去。一個又“損”又“絕”的念頭，跟黑夜里的燈似的，“唰”地照亮了他絕望的心！
師兄！林九師兄！對！就他了！
四目眼前立馬浮現(xiàn)出九叔那張永遠板正、一絲不茍的國字臉。讓他來！讓他也嘗嘗這先天道體的“福氣”！讓他也體會體會這又愛又恨、死去活來的滋味兒！好寶貝…得分享！對！就這么干！
他努力喘勻氣兒，臉上擠出個比哭喪還難看、卻帶著點詭異解脫的笑，看向還在發(fā)懵的清風(fēng)，聲兒是前所未有的“柔”：
“清…風(fēng)…乖徒兒啊…” 聲兒還顫著，卻努力放平，“你…你問得都好…賊有…有想法…” 他覺著自己在說昧良心話，腮幫子都抽抽，“不過呢…這些…這些門道太深…師父我…得緊著送‘貴客’…你又還小不點兒…”
他頓了頓，看小家伙茫然點頭，繼續(xù)用“狼外婆哄小紅帽”的調(diào)調(diào)說：“等到了地頭兒…師父領(lǐng)你去見個人！你師伯！林九道長！人家那叫一個本事！懂得海了去了！讓他…讓他好好教教你！教你這些…規(guī)矩！常識！還有咱茅山的…頂頂厲害的道法！”
四目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師兄哎師兄，師弟我給你送個“大寶貝”來！先天道體！打著燈籠難找！就是…話忒密，主意忒野…您老人家德高望重，耐性十足，正好拾掇！師弟我嘛…還得趕尸糊口呢！這燙手的金疙瘩…啊不，這絕世好苗子，可就托付給您啦！
想到九叔往后可能出現(xiàn)的、和自己同款的鍋底臉和崩潰相，四目心里那口憋屈氣，神奇地順溜了。他甚至覺著前頭那黑黢黢的山路都亮堂了幾分。
“得嘞！走著！” 他重新?lián)u響趕尸鈴，聲兒里莫名帶了點輕快（幸災(zāi)樂禍），“叮鈴…叮鈴…” 亂轉(zhuǎn)的“客戶”隊伍重新排好，邁著硌人的步子，再次扎進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清風(fēng)被師父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和“安排”整得有點懵圈，小腦瓜一時半會兒轉(zhuǎn)不過彎。他趴在四目肩頭，瞅著燈籠光在坑洼山道上投下亂晃的光斑，聽著單調(diào)的鈴聲，心里還在琢磨：坐肩膀上…多省勁兒啊…九叔，啊不，是師伯…能喜歡我不？
夜風(fēng)嗚咽，卷起地上最后幾片沒燒透的紙錢，打著旋兒消失在墨汁似的夜色里。四目抱著小徒弟，深一腳淺一腳地挪著，那身明黃道袍在黑暗里時隱時現(xiàn)。他望著前頭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的山路，心里就剩一個念頭在嗷嗷叫：快！麻溜到義莊！把這小祖宗…呸，把這寶貝徒弟，趕緊塞給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