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省，黑石鎮(zhèn)。
寒風，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刃，裹挾著北境特有的凜冽，呼嘯著穿過狹窄泥濘的街道。它抽打在巡檢所斑駁脫落的墻皮上，鉆進窗欞的縫隙，發(fā)出尖銳又單調(diào)的“嗚嗚”聲?？諝饫飶浡淤|(zhì)“靈光球”散發(fā)出的微弱臭氧味、陳年皮革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從鎮(zhèn)外寒鐵礦區(qū)飄來的鐵銹與煤灰的氣息。
黑石鎮(zhèn)巡檢所那間唯一的講堂內(nèi)，寒意并未因聚集了十幾個人而消散多少。十幾個穿著嶄新卻略顯臃腫的制式皮襖的年輕人，大多在引氣后期到凝元初期，拘謹?shù)刈诖植诘哪镜噬稀Ｋ麄兡樕匣祀s著初入巡檢司的新奇、對未來的茫然，以及被這北境酷寒凍出的青白。墻壁上，幾顆嵌在簡陋符文基座里的靈光球，是這里唯一的光源，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
講臺前，黑石鎮(zhèn)巡檢所所長周富挺著他那不算突出、卻因常年案牘和應(yīng)酬而顯得格外松軟的肚子，用力清了清嗓子。他那雙被邊陲風霜吹得有些渾濁的眼睛，努力掃視下方一張張年輕的臉，試圖壓榨出幾分屬于“長官”的威嚴。他修為不過凝元一層，在這片天寒地凍、資源匱乏的邊陲之地，勉強算是個能管點事的人物。
“都給我把脊梁骨挺直了！眼珠子瞪圓！”周富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沙啞，他粗短的手指重重敲在身后一塊蒙著厚厚灰塵、符文線條都有些模糊的粗糙靈能投影板上。板子費力地閃爍了幾下，投射出一幅歪歪扭扭、僅能勉強辨認輪廓的玄黃界地圖?！敖駜哼@第一課，不是教你們怎么耍威風，是教你們怎么保住脖子上吃飯的家伙！甭以為穿上這身皮，捧上巡檢司的鐵飯碗，就能高枕無憂了！在咱這玄黃界，尤其在這朔風省的犄角旮旯，”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一個空茶杯跳了起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那才是家常便飯！都給老子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聽清楚咱腳下踩的是什么地界，頭頂懸著什么天，要對付的又是什么魑魅魍魎！”
他油膩的手指戳向地圖中央那片相對規(guī)整、線條也清晰些的區(qū)域：“瞧好了！這兒，就是咱人族最后、也是最硬的骨頭——‘兩京十三省’！”他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前排新兵的臉上，“承天京！那是咱人族的心臟，腦瓜子！頂頂繁華的地界，靈力科技、符文陣法、文化傳承，全在那兒扎堆兒！摩天大樓？嘿，樓頂杵著的可都是大型聚靈陣和靈脈觀測臺！那地方，喘口氣兒都帶著靈力味兒！”他頓了頓，手指往旁邊一劃，“鎮(zhèn)淵京！那是咱的拳頭，是膽！軍械庫、兵工廠、指揮塔，四大關(guān)隘的后勤命脈全攥在它手里！拳頭硬，腰桿子才挺得直！”
“十三省，像十三個兄弟，拱衛(wèi)著兩京。按方位分，咱朔風省，還有龍脊省、寒鴉省，就是北三省！”周富的手指狠狠點在北方邊境一個模糊的標記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強調(diào)，“緊挨著啥？戰(zhàn)天關(guān)！咱北境的鋼鐵大門！”
一個坐在前排、臉上帶著新鮮凍瘡疤痕的新兵，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怯生生地舉起手：“所…所長，戰(zhàn)天關(guān)？關(guān)外頭…是啥？”
周富狠狠剜了他一眼，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氣，但或許是這個話題本身帶來的沉重感，他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了，只是語氣越發(fā)低沉壓抑：“關(guān)外？哼！那是三千五百年前，老天爺給咱人族降下的劫數(shù)！‘天降四陸’！天外飛來的四塊比咱玄黃界母星還大的大陸——天人族、妖族、魔族、巫族的老窩，硬生生砸下來，跟咱的家園撞成了一團！”他的眼神掃過下方一張張年輕而茫然的臉，“打那天起，安生日子就沒了影兒！尸山血海，天地傾覆！人族在廢墟瓦礫里，咬著牙，淌著血，掙扎抗爭了三千年！直到三千年前……”周富的聲音里罕見地帶上了一絲近乎虔誠的敬畏，“偉大的人王！是他老人家，像擎天的巨柱，帶著咱們的先祖，硬生生從四族的獠牙利爪下，撕出了如今‘兩京十三省’這點安身立命的基業(yè)！更在四方邊境，立起了四座雄關(guān)，像四顆釘子，死死釘在那里，跟那四族死磕到底！”
他枯瘦的手指在地圖上用力戳點：
“北邊！戰(zhàn)天關(guān)！頂著那群眼珠子長在頭頂上、自詡仙神后裔、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人族！他們的仙光法術(shù)，能晃瞎你的眼！”
“南邊！鎮(zhèn)妖關(guān)！對著的是漫山遍野、茹毛飲血、奇形怪狀、殺不完的妖族！叢林就是他們的獵場，咱人族就是他們的口糧！”
“西邊！降魔關(guān)！鎮(zhèn)著的是陰溝里的耗子、最是陰險詭異、渾身冒著能蝕骨爛魂的魔氣的魔族！跟他們沾上邊，死都不得安生！”
“東邊！玄武關(guān)！守著的是那些神神叨叨、鼓搗些蟲啊草啊、古老又詭譎的巫族！他們的詛咒，能讓你三代都倒血霉！”
周富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這沉重的歷史吸進肺腑，他的背脊似乎被無形的重量壓得更彎了些：“咱們巡檢司，干的活兒，就是在這‘兩京十三省’的腹地，替至高無上的人王殿，替坐鎮(zhèn)承天京的帝君·軒轅承大人，”他朝著承天京的方向微微拱了拱手，以示尊敬，“看好家門，護好院子！讓前線的將士們，能安心把血灑在關(guān)墻上！”
他停頓了更長的時間，講堂里只剩下寒風穿堂的嗚咽和粗重的呼吸聲。他再開口時，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與崇敬：“說到人王……那是咱人族最后、也是最硬的脊梁骨！三千年前，他老人家?guī)е鄣南容厒?，用命填，用血澆，才打出了這片基業(yè)?？赡撬淖濉麄兣掳?！怕人王的天賦，怕人族的未來！四族的頂尖高手，那些妖神、魔神、天帝、巫神，不要臉皮地聯(lián)手，設(shè)下死局圍殺……”周富的聲音有些哽咽，他用力抹了把臉，“最后關(guān)頭……人王他……自爆了！用自己形神俱滅的代價，重創(chuàng)了那四族的至高存在！這才……才給咱們?nèi)俗?，換來了這三千年的喘息，這三千年的發(fā)展！人王殿，”他再次指向地圖中心，“就是承載著人王不屈意志，統(tǒng)御咱們玄黃人族，守護人族血脈延續(xù)的最高殿堂！如今的帝君·軒轅承大人，就是人王他老人家的親傳弟子，是咱們?nèi)俗瀹敶念I(lǐng)袖，是人王殿的殿主！是咱們的定海神針！”
下方響起一片壓抑的、帶著震驚的吸氣聲。人王的傳說，在這邊陲小鎮(zhèn)的茶余飯后也曾聽聞，多是些模糊悲壯的片段。但此刻，由代表著官方、代表著人王殿最基層觸角的巡檢所長親口說出，那份量截然不同，像一塊沉重的玄鐵，壓在了每個新兵的心頭。角落里，那個叫石礪的少年，低垂的眼瞼下，眸光似乎閃動了一下，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更加發(fā)白。
“咳…好了，扯遠了。”周富用力清了清嗓子，似乎想驅(qū)散空氣中彌漫的沉重，重新敲了敲投影板，試圖拉回現(xiàn)實，“說回咱們巡檢司的本分！”他的語氣恢復了那種略帶油滑的官腔，“治安維穩(wěn)，緝盜拿兇，這是最基礎(chǔ)的活兒！更要緊的是，對付那些從荒原深處溜進來的、或者被妖氣魔氣催生出來的邪祟妖獸！那些玩意兒，可比山賊土匪兇殘百倍！還有，巡查維護那些架在荒嶺山頭上的‘靈力信號塔’！地底下埋著的、給聚靈陣和兵工廠供能的‘靈石輸送線路’！還有鎮(zhèn)子里、礦上那些維系著基本運轉(zhuǎn)的小型‘聚靈陣節(jié)點’！這些都是咱人族活命的血管，是命脈！斷了哪一根，都可能要命！”他指了指新兵們腰間統(tǒng)一配備的、造型粗獷的靈能手銃，以及背后掛著的、刻著簡單加固符文的精鋼短棍，“家伙事兒，都領(lǐng)到了，1品下階的制式靈器，引氣后期就能勉強驅(qū)動，對付一般的妖獸邪祟，夠用了。通訊，靠這個。”他揚了揚自己手腕上一個同樣制式、看起來相當古舊的金屬環(huán)，“只要在‘靈力感應(yīng)陣列’覆蓋的地界，就能傳訊。不過嘛，”他撇撇嘴，帶著點無奈和習慣性的抱怨，“咱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信號時有時無，趕上大的靈力風暴或者妖族魔族搞破壞，干擾得厲害，喊破嗓子也未必管用?！?/p>
一個身材壯實得像頭小牛犢、名叫鐵牛的新兵，甕聲甕氣地問：“所長，那…那修煉呢？俺卡在引氣九層好一陣子了，咋樣才能突破到凝元境？”
周富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從鼻腔里哼出一聲嗤笑：“修煉？哈！那是兩京學院、省府學院里那些穿長衫的先生們，拿著靈石丹藥堆出來的！咱巡檢司，只管最低要求——引氣后期！夠你驅(qū)動家伙，夠你跑腿辦事就成！想往上爬？要么是你祖墳冒青煙，自己個兒悟性通天！要么，就給老子老老實實攢功勞！用命去拼！用血去換！換人王殿的功法賞賜！換靈石資源！”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必要給這群懵懂的新兵一點更現(xiàn)實的認知，語氣帶著一種殘酷的直白，“境界分九大境，每境又分九層！你們現(xiàn)在，就在門檻上——引氣境！感應(yīng)靈氣，引氣入體，淬煉筋骨皮膜，標志就是身體里有‘氣感’，比普通人強健些，力氣大點，跑得快些。再往上，凝元境！”他目光掃過鐵牛和另外幾個氣息稍強的，“把引進去的靈氣，在丹田里壓縮、凝聚，化成更精純、更能隨心掌控的‘元力’！標志就是丹田里形成氣旋，力氣、速度、反應(yīng)，遠超常人——這是咱們巡檢司正式成員的最低門檻！過了這道坎，才算是真正摸到了修煉的門！再往上？化靈境！”周富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向往和敬畏，“元力滋養(yǎng)精神，精神力能外放感知周遭（這叫‘靈覺’），能精細操控元力，施展真正的法術(shù)武技！隔空取物、元力離體傷敵，不在話下！省里那些學院畢業(yè)的精英，普遍就這水平。再之后？靈海境！元力如海，精神力凝聚成‘識海’，耐力驚人，能穩(wěn)定引動天地間磅礴的靈力加持己身！標志就是元力渾厚得嚇人，精神力能掃描探查、干擾對手——那是四大軍的精銳、地方巡檢使、省院老師的水平！至于元丹境、法相境……”周富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面對龐然大物的渺小感，他擺了擺手，像是要揮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哼，那都是真正能呼風喚雨、坐鎮(zhèn)一方的大人物了！離咱們？隔著十萬八千里！記住嘍小子們，”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冰冷，像刀子一樣刮過每個人的臉，“在玄黃界，拳頭大才是硬道理！沒實力？你連給關(guān)墻上的巨弩當炮灰填坑的資格都沒有！”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講堂最角落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身上。
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舊襖，身形不算特別高大，但骨架勻稱結(jié)實，像一塊被風雪打磨過的黑石。在一群或緊張或茫然的新兵中，他顯得格外沉靜，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只有那雙眼睛，像淬了寒星的黑曜石，沉靜之下蘊藏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警惕和銳利。他叫石礪。此刻，他微微低垂著頭，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指節(jié)上厚厚的老繭——那是常年揮舞礦鎬留下的印記。
“特別是你們這些剛出茅廬的小崽子！”周富的訓話矛頭似乎有意無意地對準了石礪的方向，敲桌子的力道更重了，“別以為引氣后期、摸到凝元邊兒就了不起了！尾巴翹上天了？外邊那茫茫荒原，比屋子還高的凝元境妖獸多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邪祟藏得深著呢！就說眼前，”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種“麻煩找上門”的煩躁，“鎮(zhèn)子東頭那寒鐵礦洞，最近就他娘的不安生！好幾個老礦工，干得好好的，回來就倒地不起，要么昏厥不醒，要么就跟瘋狗似的暴躁傷人！連鎮(zhèn)上的孫先生都直搖頭，棘手得很！怕是…招惹了什么不干不凈、要命的玩意兒……”
仿佛是為了印證周富這烏鴉嘴般的預(yù)言，講堂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從外面撞開！
“哐當——！”
凜冽如刀的寒風瞬間灌滿整個空間，吹得墻上的靈光球瘋狂搖曳，光線明滅不定，將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一個穿著沾滿煤灰和泥濘的破爛礦工服、臉上糊滿黑灰?guī)缀蹩床磺逦骞俚闹心隄h子，連滾帶爬地跌了進來。他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濃重的寒氣裹挾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和礦井深處特有的陰冷霉味撲面而來。漢子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眼珠子因為極度的恐懼幾乎要瞪出眼眶。
“周…周所長！不…不好了！塌…塌天了！礦洞…礦洞深處！三號支脈…老李頭…老李頭他們整支勘探隊…全…全沒聲了！信號…信號斷了！派…派二狗子帶倆人下去看…就…就他一個爬…爬回來了…”漢子聲音嘶啞尖銳，帶著哭腔，手指死死摳著門框，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渾身…渾身是血??！少…少了一條胳膊！嘴里…嘴里就只會喊…‘黑藤’…‘吃人的黑藤’…‘紅眼珠子’…跟…跟見了鬼一樣…瘋…瘋瘋癲癲的…眼瞅著…眼瞅著就不行了?。 ?/p>
死寂！
絕對的死寂瞬間扼住了整個講堂！
寒風依舊在門外呼嘯，靈光球在不安地閃爍，劣質(zhì)臭氧的味道似乎更濃了。新兵們臉上剛剛被宏大世界觀和殘酷現(xiàn)實沖擊出的震撼、迷茫、畏懼，此刻被這近在咫尺、帶著濃烈血腥味的噩耗徹底碾碎，只剩下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諝夥路鹉坛闪吮涞蔫F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周富臉上的煩躁和那點刻意維持的威嚴，如同被寒風刮走的薄雪，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灰敗，眉頭死死擰成一個疙瘩，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慌…慌什么慌！”他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色厲內(nèi)荏的顫抖，更像是為了壓下自己內(nèi)心的恐慌，“廢物！二狗子人呢？抬…抬哪兒去了？快！快帶老子去看看！他媽的…真他媽的…”他煩躁地原地踱了兩步，像只被困住的焦躁野獸，猛地一揮手，對著下方幾乎嚇傻了的新兵吼道，“看什么看！今天…今天就到這！散了！都他媽給老子滾回去！石礪！”他充血的眼睛猛地盯住角落那個沉默的身影，“你！留下！”
新兵們?nèi)缤簧饷獾乃狼?，連滾帶爬地涌向門口，恐懼像瘟疫一樣在他們中間蔓延。只有那個角落里的少年，石礪，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他沒有看驚慌失措的礦工，也沒有看煩躁得直跳腳的周富，沉靜而銳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舊的墻壁，越過了低矮的鎮(zhèn)落，直直投向鎮(zhèn)子東面那座在風雪中若隱若現(xiàn)、此刻卻仿佛張開巨口的黑色山巒——那里，是吞噬了生命的寒鐵礦洞。他放在身側(cè)的右手，悄然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手背上青筋微微賁起。
玄黃界的宏大與沉重，人族的掙扎與不屈，四族的猙獰與邊陲的殘酷……這踏入巡檢司的第一課，以最直接、最血腥、最令人窒息的方式，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印在了石礪和所有新兵的心魂之上。而屬于石礪的命運之輪，就在這黑石鎮(zhèn)礦洞彌漫開的血腥與未知恐懼中，沉重而不可逆轉(zhuǎn)地，開始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