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道下了多久，冷得鉆骨頭。
謝長青是在一種近乎暴烈的顛簸中恢復(fù)意識的，后腦勺鈍痛陣陣襲來，像有鑿子在里面不緊不慢地敲。他費(fèi)力掀開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對上頂上臟污的、隨車廂瘋狂搖晃的烏棚。
不是醫(yī)院的天花板，也不是公寓的吊頂。
空氣里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蠻橫地鉆進(jìn)鼻腔——霉腐、塵土、牲口糞便的腥臊，還隱隱混雜著一絲……尸體特有的、甜膩的涼氣。
記憶碎片尖嘯著砸進(jìn)腦海：實驗室刺目的無影燈，數(shù)據(jù)報表，驟然失控沖向隔離欄的重型貨車刺眼的遠(yuǎn)光燈……以及完全不屬于他的、屬于另一個“謝長青”的記憶——瓊林宴上簪花游街的春風(fēng)得意，金殿傳臚被欽點為狀元的狂喜，賜婚圣旨降下時同僚又妒又羨的眼神，還有……新婚之夜，宮門緊閉，傳旨太監(jiān)尖利的嗓音和那杯冰涼徹骨的“賜酒”……
大周朝。
景和二十七年。
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駙馬都尉……謝長青。
一個名字光鮮亮麗，實則在權(quán)力傾軋中連洞房都沒資格進(jìn)，就被一杯毒酒放翻，像扔垃圾一樣丟去北疆嵐州“兼任州殮尸官”的……倒霉蛋。
“咳……咳咳！”一口冷風(fēng)嗆進(jìn)喉嚨，引發(fā)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五臟六腑都跟著抽搐，喉嚨里泛上來的鐵銹味真實得可怕。
不是夢。
馬車猛地一個趔趄，幾乎將他從那堆充作鋪蓋的硬邦邦、散發(fā)著怪味的稻草上顛下去。車輪壓過坑洼的聲響單調(diào)而折磨人。
完了。全完了。現(xiàn)代社會蒸蒸日上的事業(yè)，苦心鉆研多年的法醫(yī)專業(yè)，還有那剛付了首付的江景房……全換成了這輛通往邊陲亂葬崗的破車，和一個“保管尸體”的荒唐官職。
絕望還未來得及徹底淹沒他，車外驟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呼哨，緊接著是拉車?yán)像R凄厲的嘶鳴和車夫驚惶的“吁——”！馬車以一種近乎解體的姿態(tài)猛地剎停。
巨大的慣性將謝長青狠狠摜向前方，額角不知撞在什么硬物上，眼前頓時金星亂冒。
“頭兒！就這輛！錯不了！上面打點過的，肥羊！”一個破鑼嗓子興奮地嚷著，伴隨著雜亂逼近的腳步聲和金屬拖過地面的刮擦聲。
車簾被人粗暴地“唰”一下扯開，陰雨天晦暗的光線和凜冽的寒風(fēng)一股腦灌進(jìn)來，照亮了幾張?zhí)手晁?、寫滿貪婪和猙獰的臉。為首的是個獨眼壯漢，手里拎著一把豁了口的鬼頭刀，刀尖還在滴著渾濁的雨水泥漿。
“里頭的，識相點！爺們兒只求財，痛快把銀錢細(xì)軟交出來，饒你一條狗命！”獨眼龍的聲音像是砂紙磨過鐵片，他目光掃過狹小簡陋的車廂，以及車廂里僅有的、蜷在稻草堆里額角淌血、臉色蒼白像個新鬼的謝長青，獨眼里閃過一絲疑慮，“媽的，別是個窮鬼吧？”
謝長青的心跳如擂鼓，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驟然冷卻。山賊！這具身體虛弱得手無縛雞之力，車夫聽動靜怕是早就嚇癱或者沒了，怎么辦？
電光石火間，他視線掃過車廂角落，那里放著一口看起來還算結(jié)實的樟木箱子，是原主僅有的、沒被抄檢的私物，上面貼著褪色的封條。尸檢工具？一些書卷？還是……原主準(zhǔn)備打點邊關(guān)官員的財物？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就在一個瘦猴似的山賊不耐煩地探身進(jìn)來，臟手即將抓住他衣領(lǐng)的瞬間——
謝長青猛地向角落一縮，并非躲避，而是用盡全力一腳踹在那口樟木箱上！
“官銀！是嵐州軍餉！你們也敢動？！”他嘶聲大吼，聲音因恐懼和虛弱而尖銳扭曲，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瀕死般的瘋狂，“車廂夾層里還有兵部的火漆密函！丟了半分，誅你們九族都不夠填！”
動作為之一頓。
所有山賊，包括那獨眼龍頭領(lǐng)，動作都僵住了。伸向謝長青的手定格在半空。
“軍…軍餉？”瘦猴山賊結(jié)巴了，臉上的貪婪瞬間轉(zhuǎn)為驚疑，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頭領(lǐng)。
獨眼龍那只獨眼死死盯住謝長青，又驚疑不定地掃視那口箱子和平平無奇的車廂壁。嵐州地處邊境，軍務(wù)繁雜，押運(yùn)軍餉密函確有可能為了避人耳目而使用這種不起眼的馬車，甚至故意安排成貶官車輛……這小子雖然狼狽，但細(xì)看下來，那中衣的料子確實是極好的蘇錦，絕非尋常人家……還有那眼神，那瀕臨絕境卻陡然爆發(fā)出的、屬于上位者的虛張聲勢的厲烈……
雨水順著山賊們的斗笠滴答落下，場面一時死寂，只剩下風(fēng)聲雨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老大……”另一個山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低聲催促，手里的刀卻不由自主地垂低了些。
獨眼龍臉色變幻不定，權(quán)衡只在剎那。劫掠官車已是重罪，若真是軍餉密函……那真是有多少腦袋都不夠砍！
“晦氣！”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鬼頭刀狠狠一揮，“撤！”
一群山賊來得快去得更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道旁密林，消失不見。
車廂內(nèi)，謝長青癱軟在稻草堆里，渾身冷汗涔涔，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車外，過了許久，才傳來車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帶著哭腔的詢問：“大…大人……您…您沒事吧？”
“……無事?！敝x長青閉上眼，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仍在發(fā)顫。僥幸，純屬僥幸。這具身體的原主，恐怕是真帶著某些不能見光的東西上路的，那口箱子絕不簡單。這謊，歪打正著了。
驚魂未定的車夫重新趕車上路，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
又這般煎熬了數(shù)日，沿途景象愈見荒涼。直至這日黃昏，馬車終于搖搖晃晃地駛?cè)胍坏榔茢〉暮煌脸菈θ笨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