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里的匕首,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反射著幽冷的光。金絲楠木的刀柄溫潤如玉,上面鑲嵌的十二顆東海明珠,大小錯落,幽光浮動。這是一件藝術(shù)品,一件象征著山盟海誓的信物,而不是一把殺人的利器。
顧長風沒有立刻拿起它。他的目光,像一把無形的手術(shù)刀,先將這把匕首從里到外剖析了一遍。
“相爺,裴大人?!鳖欓L風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終于伸出手,戴上一雙隨身攜帶的薄麻手套,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把匕首。這個舉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此為‘金玉滿堂’?!崩罹V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睹物思人的痛楚,“是李景及冠時,他母親親手為他設(shè)計的。刀柄上的十二顆明珠,代表十二個時辰,寓意時時刻刻,平安喜樂?!?/p>
平安喜樂。
這四個字,此刻聽來,是何等的諷刺。
“是個好名字?!鳖欓L風點頭,將匕首舉到與視線平齊的高度,“刀身由百煉精鋼打造,鋒利異常。刀柄為了美觀和防滑,鑲嵌了明珠。問題,就出在這刀柄上?!?/p>
他看向一旁臉色慘白,汗已浸透官服后背的張茂。
“張獄丞,勞煩復述一遍,卷宗上關(guān)于創(chuàng)口的描述?!?/p>
張茂渾身一抖,嘴唇哆嗦著,半天擠不出一個字。他現(xiàn)在看顧長風,如同看一個催命的閻王。
裴宣冷哼一聲:“廢物!卷宗上寫著‘創(chuàng)口位于左胸,狀狹長,邊緣平滑,深可及柄’!”
“邊緣平滑,深可及柄?!鳖欓L風重復了一遍,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再次出現(xiàn),“諸位,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設(shè)想?!?/p>
他用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輕拂過刀柄上那些凸起的明珠。“假設(shè),我要用這把匕首,刺入一塊柔軟的豬肉,并且要一刀到底,直至刀柄觸及皮肉。那么,這些堅硬的、大小不一的明珠,會在創(chuàng)口周圍留下什么?”
他不需要答案,因為答案不言自明。
“會留下十二個深淺不一的、圓形的壓痕和撕裂傷?!鳖欓L風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像是在講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就像一個蓋了印的蘿卜。創(chuàng)口邊緣,絕不可能‘平滑’?!?/p>
他頓了頓,給了眾人一個消化的時間。
吳謙的腦子已經(jīng)徹底宕機了,他張著嘴,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侄子,感覺自己這幾十年簡直是白活了。這些東西,為什么他們這些辦案的老手,看都看不出來?
“這……”李綱身側(cè)的老管家忍不住開口,“許是……許是穆小姐力氣小,沒能將匕首完全刺入?”
“問得好?!鳖欓L風贊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未能完全刺入,創(chuàng)口深度便會與卷宗上的‘深可及柄’相矛盾。更重要的是——”
他將匕首翻轉(zhuǎn),讓刀鋒向上。
“這上面的血跡?!?/p>
“血是順著刀身流淌的。如果穆小姐持刀刺入,再拔出,血液會因為重力,不僅沾滿刀身,更會滲入刀柄與刀身連接的縫隙,甚至會沾染到這些明珠的底座上?!?/p>
顧長風用刀尖指了指那些精致的鑲嵌底座?!翱晌覀儸F(xiàn)在看到的血跡,只覆蓋了刀刃部分,且分布均勻,連刀身上的血槽都未填滿。刀柄與刀身的連接處,干凈得就像剛打造出爐一樣?!?/p>
他的話,像一把重錘,一下下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這不像是刺入人體后留下的血跡?!鳖欓L風的結(jié)論,冰冷而殘酷。
“這像是……有人用毛刷,小心翼翼地,將血涂抹上去的?!?/p>
轟!
李綱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眼中那潭死水終于被徹底攪亂,翻涌起驚濤駭浪。
偽造的密室。
偽造的兇器。
這一切都說明,這不是一樁因愛生恨的激情殺人。
這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陰謀!兇手殺死了他的兒子,然后從容不迫地清理現(xiàn)場,偽造證據(jù),將所有的矛頭,都精準地指向了鎮(zhèn)國將軍府!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腸!
“噗通!”
張茂雙腿一軟,這次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跪在了地上,整個人像一灘爛泥?!跋酄旔埫∨崆漯埫?!下官……下官也是被蒙蔽了!是那仵作!對!一定是那仵作驗錯了!是他疏忽大意,是他該死?。 ?/p>
他終于找到了救命稻草,瘋狂地把責任往一個不在場的人身上推。
裴宣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卻沒理他。他看著顧長風,眼神灼熱得像在看一塊絕世璞玉?!伴L風,你的意思是,真兇另有其人,兇器也另有他物。”
“是?!鳖欓L風將那把“偽證”匕首輕輕放回托盤,“能造成‘邊緣平滑、深可及柄’這種創(chuàng)口的兇器,必然沒有護手,刀柄與刀身之間光滑過渡,甚至刀柄本身就是圓滑的。比如……一根磨尖的鐵釬,或者是一把最普通的、沒有任何裝飾的殺豬刀?!?/p>
這種武器,廉價,不起眼,用完即棄,絕不會被人注意到。
與這把華美絕倫的“金玉滿堂”匕首,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書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李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他不是一個輕易流露感情的人,可喪子之痛,與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羞辱和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那張清瘦的臉龐都開始扭曲。
許久,他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股屬于當朝宰相的,令人窒息的威壓,重新籠罩了整個房間。但這一次,不再是針對裴宣和顧長風。
“裴宣?!崩罹V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刀刮,“本相要真相?!?/p>
“下官職責所在?!迸嵝?。
“本相要看到真正的兇器,要看到那個雜碎的腦袋!”李綱一字一頓,眼中是化不開的怨毒和殺意。
“可是,”裴宣面露難色,“現(xiàn)場已被清理,時隔三日,想找到真兇器,如同大海撈針。”
“不?!?/p>
一個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顧長風身上。
顧長風迎著宰相和京城最高司法長官的目光,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還有一個地方,一定留下了最直接的證據(jù)?!?/p>
裴宣瞳孔一縮,他瞬間明白了顧長風的意思。
“那便是令郎的……遺體?!鳖欓L風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張茂所言,雖然是為推卸責任,但也點明了一個事實——仵作的驗尸報告,有問題。”
“一把鑲滿明珠的匕首,和一把光滑的利器,在尸體上留下的創(chuàng)口痕跡,是截然不同的。這種痕跡,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消失。”
“只要重新驗尸,就能知道真正的兇器,到底是什么模樣。甚至可以根據(jù)創(chuàng)口的深度、角度、以及造成的內(nèi)部損傷,推斷出兇手的身高、力氣,乃至慣用哪只手?!?/p>
顧長風的話說完,整個書房的空氣都凝固了。
開棺驗尸!
這在大乾王朝,是對死者最大的不敬!尤其是李景已經(jīng)入殮,只待下葬。
吳謙嚇得差點當場昏過去,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讓自己尖叫出來。自己的侄子,已經(jīng)不是在捅馬蜂窩了,他這是在拆閻王殿??!
李綱的身體僵住了。他死死地盯著顧長風,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兩個洞來。讓他親手下令,讓人打開自己兒子的棺槨,在他冰冷的尸身上再度檢視……
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放肆!”老管家終于忍不住,指著顧長風怒喝,“我家公子已經(jīng)身故,豈容你這豎子在此褻瀆其身!相爺,不能聽他的!”
顧長風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李綱。
他知道,這是一個極度痛苦,卻又必須做出的選擇。
是維護死者的“尊嚴”,讓真兇逍遙法外,讓一個無辜的女子和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家族蒙冤,從而引發(fā)朝堂劇震?
還是忍受一時的不敬與悲痛,刨根問底,揪出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真正的敵人?
對于李綱這樣的梟雄來說,答案只有一個。
裴宣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這需要李綱下定天大的決心。
良久。
“好?!?/p>
李綱從牙縫里,擠出了這一個字。
他的雙拳緊緊攥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渾濁的眼中,痛苦與決絕交織。
“本相,準了?!?/p>
他看著顧長風,眼神復雜到極致。
“但本相只有一個要求?!?/p>
“若你驗不出個所以然來……”李綱的聲音變得陰森可怖,“本相,要你為我兒陪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