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放棺槨的,是李府的祠堂。
這里比書房更冷,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香燭和檀木氣息,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祠堂正中,一口厚重的黑漆楠木棺材,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棺前,李綱負手而立,背影如同一座即將被風雨侵蝕的孤山。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看那口棺材一眼,只是盯著供桌上“李氏門宗”的牌位,一動不動。
祠堂兩側,站著幾位李氏的族老,個個面色鐵青,眼神里的不贊同幾乎要化為實質。老管家跟在李綱身后,嘴唇哆嗦著,想勸,卻又不敢開口。他每一次看向顧長風的眼神,都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裴宣的臉色也很凝重。開棺驗尸,這四個字的分量,他比誰都清楚。若是驗不出名堂,別說顧長風要陪葬,他這個大理寺卿,恐怕也要被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淹死。
唯有顧長風,神色平靜得不像話。
他仿佛感覺不到這祠堂里凝滯如鐵的氣氛,也看不到那些能殺人的目光。他走到一旁的空地上,解開隨身帶來的一個小布包。
里面沒有驚世駭俗的工具,只有幾塊干凈的白布,一雙薄麻手套,一把小巧的銀質鑷子,還有一個裝著烈酒的小水囊。
“叔父,”顧長風頭也不抬地吩咐,“勞煩,打一盆清水來?!?/p>
“啊?哦……哦!”吳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個激靈,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他現(xiàn)在對這個侄子是又敬又怕,讓干什么就干什么,腦子里半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有了。
顧長風擰開水囊,將烈酒倒在手上,仔細地搓洗著每一根手指,連指甲縫都不放過。刺鼻的酒味在莊嚴肅穆的祠堂里散開,顯得格格不入。幾位族老皺起了眉頭,發(fā)出了不滿的哼聲。
“裝神弄鬼?!币蝗说吐曕止尽?/p>
顧長風恍若未聞,洗完手,又用烈酒細細擦拭了一遍那把銀鑷子。他做這一切時,動作專注而流暢,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不是在準備驗尸,而是在準備一場精密的儀式。
裴宣看著他,眼神里的欣賞之色更濃。臨大事而不亂,心有靜氣,單是這份沉穩(wěn),就已勝過朝中無數(shù)夸夸其談之輩。
吳謙端著水盆跑了回來,水灑了一路,也灑了他自己一身,狼狽不堪。
“裴大人,相爺,”顧長風站起身,一切準備就緒,“可以開始了?!?/p>
李綱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轉過身,那張清瘦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是悲是怒,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麻木。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那口棺材,揮了揮手。
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立刻上前,用撬棍插進棺蓋的縫隙。
“相爺,三思啊!”老管家終于忍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公子已經(jīng)入土為安,怎可再受這般叨擾!傳出去,我相府的臉面何存?。 ?/p>
“臉面?”李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我兒子的命都沒了,還要臉面做什么?”
他猛地一揮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瘋狂:“開——棺!”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沉重的棺蓋被緩緩撬開,挪到了一旁。
一股混雜著尸腐和香料的特殊氣味,瞬間彌漫開來。祠堂里的溫度,仿佛又降了幾分。吳謙“哇”的一聲,捂著嘴沖到門外,扶著柱子大口地干嘔起來。
棺內(nèi),李景穿著一身華貴的壽服,安靜地躺著。他的臉經(jīng)過了入殮師的修飾,蒼白得像一尊玉像,若非胸口那片被衣物遮擋的暗色血跡,看上去倒像是睡著了一般。
李綱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老管家連忙上前扶住。他死死咬著牙,才沒讓自己倒下去。那雙渾濁的眼,一瞬間變得通紅。
“長風。”裴宣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嗯?!鳖欓L風應了一聲,戴上薄麻手套,俯身看向棺內(nèi)。
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的恐懼或憐憫,只有法醫(yī)面對研究對象時,那種絕對的冷靜和專注。他沒有立刻去碰觸尸體,而是先觀察。
尸斑,尸僵,腐敗程度……這些都在他腦中迅速與案發(fā)時間、環(huán)境溫度等信息進行比對。
“沒有問題?!鳖欓L風低聲說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開了李景胸口的衣襟。
那處致命的傷口,暴露在眾人眼前。
傷口不大,呈一字型,邊緣確實如卷宗所言,十分“平滑”,周圍的皮膚組織也沒有明顯的挫傷痕跡。
顧長風湊近了,仔細觀察著創(chuàng)口。他的眼神,比最鋒利的刀子還要銳利。
“看到了嗎?”他對身后的裴宣說,“創(chuàng)口邊緣沒有壓痕,沒有因外力擠壓造成的皮下出血。這絕不是那把‘金玉滿堂’能夠造成的?!?/p>
這番話,證實了他之前的推論。但僅僅如此,還不夠。
顧長風的目光,順著創(chuàng)口,緩緩移動到李景的雙手。
古人云,十指連心。兇案現(xiàn)場,死者的指甲里,往往藏著最后的密語。
李景的左手,五指微曲,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顧長風又看向他的右手。
這只手,同樣是半握的拳狀,只是……
“奇怪。”顧長風的眉頭,第一次微微蹙起。
“怎么?”裴宣立刻追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死者右手的指甲,同樣修剪過。但唯獨這根食指,”顧長風用鑷子輕輕撥開那根手指,“指甲的邊緣,有輕微的斷裂和磨損。而且……”
他湊得更近了,幾乎要貼到尸體的手上。
在李景食指那狹窄的甲縫之中,藏著一抹極其細微的、與膚色和血污都截然不同的顏色。
那是一點點暗沉的紅色。
祠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顧長風的動作。
他用那把銀鑷子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甲縫,輕輕一挑。
一片比米粒還要小的碎屑,被夾了出來。
顧長風將它放到一塊干凈的白布上,對著從祠堂門口透進來的天光,仔細端詳。
那碎屑極薄,質地像是某種木料,上面染著一層暗紅色的漆。這漆色澤沉郁,與尋常百姓家所用的紅漆,截然不同。
“這不是血塊。”顧長風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
他抬起頭,目光如電,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終定格在面如死灰的李綱臉上。
“相爺,您府中的桌椅門窗,可有用到這種暗紅色的漆?”
李綱茫然地搖了搖頭。相府崇尚簡樸,多用原木之色,絕少用這般艷麗的漆料。
“裴大人,”顧長風轉向裴宣,“您見多識廣,可認得這是何物?”
裴宣死死盯著那片木屑,眉頭緊鎖,似乎在腦中飛速地搜索著。半晌,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失聲道:
“這是……‘丹心木’!”
“丹心木?”李綱一愣。
“一種產(chǎn)自南疆的珍稀木料,木質堅硬,自帶暗紅紋理,因其稀少,民間禁用?!迸嵝穆曇粢蚣佣行╊澏?,“更重要的是,為了保持其天然色澤,工匠在處理此木時,只會涂抹一種名為‘金鳳油’的特制清漆?!?/p>
他指著那片木屑,一字一頓地說道:“這種組合,整個京城,只有一處地方會用!”
“哪里?”李綱急聲追問。
裴宣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兩個字,那兩個字,仿佛有千鈞之重,砸得整個祠堂都晃了三晃。
“東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