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這兩個字像兩道無形的驚雷，在李氏祠堂里炸開。
空氣凝固了。方才還敢低聲議論的族老們，此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個個面無人色，連呼吸都忘了。老管家張著嘴，那句“褻瀆”卡在喉嚨里，再也吐不出來。
東宮，是儲君的居所，是大乾王朝未來的象征。
將一樁謀殺案，與國本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足以讓整個京城血流成河的指控。
裴宣的額角，一滴冷汗順著鬢角滑落。說出那兩個字，已經(jīng)耗盡了他大半的力氣。他不是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正因?yàn)橹?，才更感恐懼。這案子，已經(jīng)徹底超出了大理寺能掌控的范疇。
祠堂里，唯一還算鎮(zhèn)定的，只剩下兩個人。
一個是顧長風(fēng)，他正用鑷子將那片比米粒還小的丹心木屑，小心翼翼地放回白布上。他的神情專注，仿佛這只是一道需要反復(fù)驗(yàn)證的物理題，而不是一道能決定無數(shù)人生死的政治題。
另一個，是李綱。
這位當(dāng)朝宰相，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震動后，那張死灰色的臉，竟詭異地平靜了下來。他緩緩地，將目光從那片小小的木屑，移到了顧長風(fēng)的臉上。
那目光里，再沒有半分對“白衣豎子”的輕蔑，也沒有了開棺時的悲慟。只剩下一種冰冷到極致的審視，像是在打量一柄剛剛出鞘，鋒利得能割傷人眼的絕世兇刃。
“裴宣?！崩罹V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你確定？”
這不是疑問，是確認(rèn)。
“下官……認(rèn)得此物?！迸嵝D難地咽了口唾沫，“早年隨先帝南巡，曾入貢使行宮，見過此木。金鳳油涂抹的丹心木，色澤暗沉，遇光則顯流光，絕不會錯?！?/p>
李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鎖定顧長風(fēng)。“你的意思是，兇手來自東宮？”
“小子不敢斷言。”顧長風(fēng)終于收拾好他的“工具”，抬起頭，迎著宰相的目光，不卑不亢?！斑壿嬛荒芡茖?dǎo)出可能性，而不能直接斷定事實(shí)?！?/p>
他指了指那口黑漆棺材。
“此物在令郎的指甲縫中被發(fā)現(xiàn)，說明令郎在死前，曾奮力抓撓過一件由丹心木所制的東西。這件東西，或許是兇手身上的一塊玉佩，一個扇墜；或許是兇手行兇時，倚靠過的一張椅子，一張桌案?！?/p>
顧長風(fēng)的語速不快，條理清晰得可怕。
“無論如何，這都證明，兇手，或者說與兇手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人，在案發(fā)前后，必然與東宮有過接觸。這是一個無法被抹去的……方向?！?/p>
方向。
李綱咀嚼著這個詞，眼中的寒意越發(fā)深沉。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重新背對眾人，面對著那口裝著他獨(dú)子的棺材。
“閉棺。”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
家丁們?nèi)缑纱笊猓置δ_亂地將沉重的棺蓋重新合上。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再次響起，仿佛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暫時封鎖在了這方寸之間。
李綱的背影，依舊如山，卻比之前更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絕與危險。
“今日之事，若有半個字傳出去……”他的聲音在祠堂里回蕩，明明不高，卻讓每個人都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本相，讓他全家在京城消失?！?/p>
族老們渾身一顫，拼命地低下頭，恨不得當(dāng)場變成一塊不會說話的木頭。
“裴大人，顧長風(fēng)?！崩罹V轉(zhuǎn)過身，臉上已是一片漠然，“你們兩個，隨我來書房。”
說完，他便邁開步子，徑直走出了祠堂，看都未再看那棺材一眼。
裴宣與顧長風(fēng)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們知道，真正的好戲，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兩人跟在李綱身后，剛走到祠堂門口，就見吳謙扶著門框，正探頭探腦地往里瞧。他臉色發(fā)青，顯然還沒從剛才的沖擊中緩過神來?？吹饺齻€人出來，尤其是看到李綱那張臉，嚇得一哆嗦，差點(diǎn)又坐到地上去。
“長……長風(fēng)……”吳謙結(jié)結(jié)巴巴地想說什么。
顧長風(fēng)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搖了搖頭。
吳謙立刻會意，猛地閉上嘴，退到一旁，像個鵪鶉一樣縮起了脖子。他雖然腦子不夠用，但這點(diǎn)眼力見還是有的?，F(xiàn)在的氣氛，他多說一個字都是錯。
宰相的書房，還是那間書房。
只是此刻，這里不再是案發(fā)現(xiàn)場，而是變成了整座京城，最危險的策源地。
李綱遣退了所有下人，親自關(guān)上房門。
房間里只剩下三人，氣氛比剛才在祠堂還要壓抑。
李綱沒有坐下，而是走到書案前，從一個暗格里，取出了一樣?xùn)|西，輕輕放在桌上。
那是一塊通體漆黑的鐵牌，約莫半個巴掌大小，上面只刻了一個古樸的“李”字。鐵牌入手冰涼，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顧長風(fēng)?！?/p>
李綱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顧長風(fēng)上前一步。
“本相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李綱看著他，眼神深不見底，“從現(xiàn)在起，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p>
他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那塊鐵牌。
“查。”
“查清楚，我兒子的死，到底和東宮，有什么關(guān)系?！?/p>
“憑此鐵牌，相府內(nèi)衛(wèi)，京中眼線，皆可為你所用。裴宣會從旁協(xié)助你，大理寺的卷宗、人力，也隨你調(diào)遣?！?/p>
李綱的話，沒有半句廢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沉甸甸的鐵。
他沒有提封官許愿，也沒有提金銀賞賜。因?yàn)樗?，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來說，那些俗物，恐怕毫無意義。
他給的，是權(quán)力。
是能在這座京城里，撬動棋盤的權(quán)力。
裴宣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知道這塊鐵牌意味著什么。這是李綱經(jīng)營多年，只聽命于他一人的私人力量。如今，他竟將這股力量的指揮權(quán)，交到了一個認(rèn)識不到一天的窮書生手里。
這既是信任，也是一場豪賭。
更是……一道催命符。
接了這塊牌子，就等于將自己的性命，和李綱的復(fù)仇，和東宮的秘密，死死地捆綁在了一起。再無退路。
顧長風(fēng)的目光，落在那塊冰冷的鐵牌上。
他知道，這東西比那把“金玉滿堂”的匕首，要危險一萬倍。
他來此的目的，本只是想借一樁奇案，看一看卷宗，為自己和叔父博一條生路。
可現(xiàn)在，他得到的，遠(yuǎn)不止一條生路。
他得到了一個能親手揭開這個王朝最深處、最骯臟的秘密的機(jī)會。
前世，他面對的是冰冷的尸體和物證。
今生，他將要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心，是這個帝國最頂層的權(quán)力游戲。
這更危險。
也……更有趣。
顧長風(fēng)伸出手，緩緩地，將那塊代表著無盡兇險與機(jī)遇的鐵牌，握在了掌心。
鐵牌入手，冰冷刺骨。
他卻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
“相爺，”顧長風(fēng)抬起頭，眼神平靜如初，卻又亮得驚人，“小子，只有一個問題?！?/p>
“說。”
“重新驗(yàn)尸之事，該如何對外界交代？”
這才是眼下最棘手的問題。開棺驗(yàn)尸，動靜太大，瞞是瞞不住的。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引起軒然大波，打草驚蛇。
李綱的嘴角，竟勾起了一絲極其冷酷的笑意。
“簡單。”
他緩緩?fù)鲁鰞蓚€字。
“抓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