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眼望深淵——
一捧焦灰，半截殘香。破屋深處，老嫗死死抱住裹滿黃膠帶的木盒，腰上爛瘡汩汩滲著污血，似有活物在皮肉下蠕動(dòng)。她念念有詞，燒盡丈夫舊衣——她堅(jiān)信那人是被她用邪術(shù)鎖魂咒死，而反噬的孽毒已鉆進(jìn)她骨頭縫里。兒子？早被城里狐貍精嚼成了渣滓。絕望如墨，浸透老屋。直到……那“天方夜譚”崩塌的瞬間。
冷眼看人間——
棺木未釘，墳土猶濕。頂著村里丫頭臉孔的女人，正給瘋癲老婦腰間的惡瘤換藥——她是婆婆最恨的“狐貍精”兒媳。丈夫猝死是高血壓？惡瘡是癌？兒子“心死”只因疏離？那些怨鬼纏身、鎖魂索命的驚悚秘辛，不過是久病成瘋的囈語與無人敢揭的瘡疤。而她回來的真正目的，卻藏在靈棚飄動(dòng)的白幡后，與一張指向省城腫瘤醫(yī)院的車票里……
誰在咒？誰在渡？
——當(dāng)瘋言裹著膿血的惡臭在煙火中嘶吼，真相的冷光正刺穿塵封四十年的黑暗。最毒的詛咒，原是皮囊深處的癌；而最“妖”的狐貍精，恰恰手捧唯一一捧能掩埋咒怨的墳土。
暮色沉沉壓下來，濕漉漉的晚風(fēng)帶著泥土和炊煙黏重的氣息，纏在人的身上，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滯澀。我踩著熟悉的村路，終于望見了村口那幾棵歪脖子老槐樹的輪廓，灰黑的剪影貼在鉛灰色的天幕上。路上堵得人心焦，磨蹭到這時(shí)候，天邊只剩下一抹死氣沉沉的蟹殼青，夜幕像個(gè)巨大的口袋，正迫不及待地往下罩。
手里的東西不大，卻沉甸甸壓著手腕，是個(gè)用粗劣黃紙板粘成的小盒子，邊角被磨損得起了毛邊，裹滿了厚厚幾層臟污的黃色封箱膠帶，像個(gè)過度包扎的傷疤。手指摸索上去，只覺膠帶貼得密不透風(fēng)，觸感粗礪。這是吳大媽的兒子吳成寶從城里托我捎回的，里面裝著什么不知道，分量倒不重，可這份未知在暮色里平添了一份令人不安的神秘。
吳大媽家孤零零立在村子西頭，離那片雜樹林子不遠(yuǎn)。往日里，老兩口雖沉默寡言，門前卻總收拾得利落，院子里飄著炊煙和腌菜的氣味?？山裉靺s不同。整棟房子仿佛沉睡了，甚至死去了。兩扇歪斜的老木門緊緊合著，窗洞里一絲光線也無，黑洞洞的，像是沒了眼珠子的眼眶。周遭靜得可怕，只有晚風(fēng)掠過屋頂茅草的沙沙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吳大媽？在家嗎？”我清了清有點(diǎn)發(fā)干的嗓子，抬高聲音喊。
寂靜。連一聲狗吠或雞鳴都欠奉。只有那風(fēng)聲，無孔不入的風(fēng)聲。
又喊了兩聲，回應(yīng)我的仍是那片濃稠的、拒絕一切的黑暗和寂靜。腳下的泥土有些發(fā)黏。我遲疑著，往前探了兩步，伸出手，指尖觸到了冰冷的門板。試著推了一下。門，竟無聲無息地向里滑開了一道縫隙，幽暗的氣息從中涌出。
門沒閂？
一股夾雜著陳年灰塵、霉味和某種奇異草木焦糊氣息的冰冷氣流撲面而來。我站在門口那一道淺淡的光線入口處，望著眼前吞噬一切的黑暗?！按髬?？你在屋里？”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了顫。
門內(nèi)的黑暗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微響，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在被拖拽，又像是枯枝摩擦著地面。這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令人頭皮發(fā)麻。一陣極輕微、急促的呼吸似乎從那黑暗的最中心位置傳來，很近，就在幾步之外的地方。我僵在那里，感覺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來。那黑暗里，仿佛有東西在凝視著我，冰冷而渾濁的凝視。
“……誰？”嘶啞得像破風(fēng)箱的聲音從黑暗里滲出來，辨不出年齡，只有一種磨碎骨渣般的疲憊和驚悸。
“大，大媽？是我，二妮啊?！蔽一琶?yīng)道。
屋里沉默了一瞬，接著是長久的死寂，然后才有了更清晰的響動(dòng)——是腳步，拖沓，遲緩，如同跋涉在淤泥里。一個(gè)模糊而佝僂的影子輪廓，極其緩慢地從那濃墨般的背景中“浮”了出來，無聲地停在我面前幾步遠(yuǎn)。吳大媽的身形被黑暗涂抹得只剩一道扭曲的印記。只能大致感覺到，她在劇烈地喘息，整個(gè)小小的身軀都在看不見的地方發(fā)著抖。
燈“啪嗒”一聲，猛地亮了。
昏黃的鎢絲燈泡掙扎著放射出極其有限的光暈，像一層油膩渾濁的塵垢懸在頭頂，無力地刺破了一小圈黑暗。這光線吝嗇地勾勒出吳大媽此刻的模樣：一張臉蠟黃得如同久病之人，不見一絲活氣，眼窩深陷，眼珠在松弛的眼皮下微微顫動(dòng)，目光渙散，慌亂地瞟著地面或墻角，就是不敢聚焦在我身上。往常梳得一絲不亂的花白頭發(fā)此刻像被狂風(fēng)卷過的鳥巢，草草地、扭曲地蓬亂著，幾縷濕漉漉地貼在汗涔涔的額頭和臉頰。她身上那件沾著油漬和灰塵的靛藍(lán)色舊襖子胡亂系著，前襟歪扭斜挎，整個(gè)人分明剛從一場噩夢(mèng)里掙扎出來，狼狽不堪。
“喲……是…二妮啊…” 她嘴角牽動(dòng)，極力想擠出一個(gè)笑容，但那笑容只扯動(dòng)了半邊臉皮，顯得怪異而扭曲，聲音虛飄，氣若游絲，“……你、你怎么這會(huì)…來了？……吃過……飯沒有？”話是平常的寒暄，被她用破碎的氣音說出來，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割裂感。她說話時(shí)眼神依舊亂飄，偶爾掃過我的臉，便如同被烙鐵燙到一樣迅速彈開。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涼的手攥緊了?！按髬?，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這臉色…怎么這么嚇人？”我盡量放輕聲音，卻掩不住話里的緊張。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里的那個(gè)沉甸甸的黃紙盒遞過去，“這是成寶哥叫我給你捎回來的?！眲?dòng)作幾乎是下意識(shí)的，似乎把東西交出去，就能緩解這屋里令人窒息的氣氛。
吳大媽遲鈍地伸出手，動(dòng)作僵硬得像木偶。她那枯瘦、布滿溝壑老繭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盒子，最后是雙手一起，把它用力地抱在了懷里，如同抱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把那盒子死死按在胸前那塊磨得發(fā)亮的舊衣料上，按得指關(guān)節(jié)都泛了白。臉上那個(gè)扭曲的笑容并未散去，反而更深地凝固在那里，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了一下，“沒…什么…不礙事…”她語速快得含混不清，“就…就是…頭…有點(diǎn)暈……老……老毛病了…謝謝你啊……二妮……”聲音越說越低，最后幾乎化作一片氣聲。她眼神定定地望著墻角的黑暗，仿佛那里面藏著答案。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豬油。
“還…還沒吃飯吧？”吳大媽突然又開口，聲音突兀地拔高了一點(diǎn)，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我…鍋里…還有飯……我去……給你熱一下……”她像是猛地被什么東西驅(qū)使著，抱著那個(gè)黃盒子，轉(zhuǎn)身就要往廚房那深不見底的門洞里去。
廚房里，是比堂屋更純粹、更絕望的漆黑一片，如同通往深淵的巨口，沒有一絲光亮。那里沒有飯香，只有潮濕冰冷的氣息混合著陳年油膩和某種若有若無的腐味涌出。
“別！大媽別忙了！”我?guī)缀跏鞘暫傲顺鰜恚曇艏饫貏澠屏四痰目諝?，“我不餓！東西給送到了，我…我就回家了！我家里還有事！”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攫住了我，后背的寒毛根根倒豎。這昏暗屋子里的每一絲空氣，每一寸陰影，都在瘋狂地尖叫著——快走！
我不再去看她慘白的臉，甚至不敢等她回應(yīng)，幾乎是拔腿就往外沖去。腳步踩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空空的回響。身后傳來吳大媽遲緩?fù)享车哪_步聲，跟著我來到了門口。
狹窄低矮的木板門發(fā)出悠長沉悶的“吱呀”聲，又被拉得更開了一些。一股更濃烈的夜晚寒氣迫不及待地灌了進(jìn)來。門外墻上，懸著的那盞小小的、同樣只蒙著薄薄一層油污的舊門燈，如同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咳出的最后一絲微弱光暈。光暈邊緣急劇地黯淡下去，最后被更濃重的夜色大口吞噬。
吳大媽瘦弱的身影就倚在門框上，像一個(gè)薄薄的紙片人形剪影，完完全全地站在門燈那微弱光暈所投射下來的濃重、深沉的陰翳里。光影的分界線如同利刃，恰好切過她身體的中段。黑暗中她的面容完全模糊，融入了那片濃墨之中，只有那雙眼睛似乎亮得驚人，正穿透黑暗死死地盯在我背上。
那目光像無形的針芒，扎得我脊背發(fā)寒。我不敢回頭確認(rèn)，一步不停地邁出了門檻，幾乎是落荒而逃，一頭扎進(jìn)越來越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鄉(xiāng)村夜色里。
冰冷的夜露打在身上，風(fēng)裹挾著泥土味和某種腐爛植物的氣息鉆入口鼻，黑暗像墨一般濃稠，腳下的路模糊難辨。然而，更深的寒意來自背后那片濃稠的陰影，以及陰影中那雙冰冷渾濁的眼睛，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