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陽光努力穿透層疊的云絮，灑下懶洋洋的光線。我端著碗面條，蹲在自家門檻外。隔壁的李嬸端著個豁了口的大海碗，踱了過來，也一屁股坐在她家門前那塊磨得溜光的青石墩子上，“呼啦呼啦”地吸溜著碗里的雜豆粥。
面條的熱氣在微涼的空氣里氤氳?！皨饍海蔽姨羝鹨桓鏃l，狀似隨意地開口，“昨兒擦黑那會兒，我去西頭送東西了。吳大媽家……瞧著有點怪?！?碗沿輕輕磕碰著我的牙。
李嬸吸溜的聲音頓了頓。她抬起眼皮，那雙見慣了風(fēng)雨的渾濁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很深，很重。那勺子停在碗沿，半晌沒動?！鞍Α币宦曈崎L滯重的嘆息，仿佛裹挾著幾十年的疲憊和苦澀，從她胸腔深處擠了出來。她低頭攪動著碗里半涼的粥糊，碎豆子和米粒在渾濁的湯水里沉沉浮浮，“她啊……”又是一聲短促的、近乎破碎的嘆息，“吳老大家的，命苦啊……比黃連根子泡井水都苦……”
西院墻角的母雞突然“咯咯咯”叫得有些煩躁，撲棱著翅膀。李嬸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近乎神秘的耳語腔調(diào)：“兒子，就是那個成寶，出去……是前年開春還是大前年秋里？記不清嘍……那么些年了，城里發(fā)了點小財是吧？結(jié)果呢？連家里門檻朝哪開都忘干凈啰！一封信、一個音兒都沒指回來過……人影子？更是毛都摸不著一根！”她搖著頭，幾縷灰白頭發(fā)從發(fā)髻里散落下來，“這還不算……”
她湊近了些，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常年燒柴的煙火氣和她碗里豆粥的熟悶味。那壓得極低的氣音直接鉆入我耳膜：“他老頭子……那個悶葫蘆吳老大……前天晚上，沒了！” “咔嚓”一聲，李嬸自己沒留神，手里的粗瓷勺子重重磕在了青石墩子上，濺起幾點濕糊糊的粥漬，也像一聲沉悶的喪鐘敲在我心上。
“沒…沒了？”我端著碗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面湯潑濺出來，在手背上燙起一片紅痕也渾然不覺。前天晚上？那正是我在昏暗暮色中推開吳大媽家門，看到她孤身坐在無邊黑暗里的那個時辰！那個被沉甸甸的黑暗和無形的驚悚籠罩的時刻，竟是她丈夫魂斷西去的時刻！“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沒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就前晚！后半夜，估摸著三四更天光景了。”李嬸渾濁的眼底漫上一層憐憫和驚悸，“說是……睡過去的，睡過去就沒再睜開眼！人看著好好的，夜里一個不留意，就這么悄沒聲地撂了挑子……他那個悶葫蘆性子，什么病啊痛啊都憋著不說……”她目光投向村西頭那片寂靜的方向，似乎看到了那棟死氣沉沉的房子，“唉，可憐見的……連那不知在哪座山哪條水逍遙的兒子，都沒能……見上最后一面……”她又搖了搖頭，臉上深深的溝壑里嵌滿了無言的辛酸，仿佛那不幸就落在她自己肩上，“前頭辦白事……還不知道怎么抓挖呢，一個女人家……”
李嬸絮絮叨叨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像嗡嗡的蚊蚋盤繞。碗里的面條早已涼透，凝成一坨。前天黃昏……暮色四合中那沒有點燈的沉寂房子……吳大媽那張慘白得像剛從墳里爬出來似的臉……黑暗中驚恐急促的呼吸和飄忽不定、如同鬼火的眼神……還有那死死摟在懷里、裹滿黃膠帶的盒子……像一塊塊冰冷的碎冰，撞進我記憶的深潭，激起刺骨的寒氣。
不對！很不對！
那時她丈夫已然身故，就在那個房間的某個角落?？伤秊槭裁床桓嬖V我？那份死一樣沉默的驚惶，那種無法言說、只能依靠黑暗來遮掩的魂不守舍，又究竟是因為什么？難道僅僅是喪夫之痛？還是……那死寂無光、冰冷刺骨的房子里，還藏著別的，更黑暗的……不能見光的秘密？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戰(zhàn)栗？
這個念頭如附骨之疽，牢牢釘在腦子里。吳大媽那慘白失神的臉龐和李嬸沉重的嘆息在眼前交替閃現(xiàn)。碗徹底涼透了。我霍然起身，將那碗僵冷的面條重重擱在門檻邊的泥地上。
“嬸兒，我再瞅瞅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