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的哭喊聲還在殿里飄。
像根針?biāo)频?,扎得人耳朵疼?/p>
朱厚照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
抬腳就往外走。
龍袍下擺蹭過冰冷的金磚地。
窸窸窣窣的響。
像極了他此刻憋著的粗氣。
張永見狀。
趕緊邁小碎步跟上。
他瞅著少年天子那挺直卻透著寒氣的背影。
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張永心里門兒清。
接下來要見的。
是整個(gè)大明朝最金貴的女人。
剛當(dāng)上太后的張皇后。
仁壽宮的門檻高得很。
朱紅漆都被歲月磨得發(fā)亮。
還沒邁進(jìn)去呢。
就聽見里面 “哐當(dāng)” 一聲。
是瓷器摔碎的動(dòng)靜。
緊跟著。
女人尖利的哭罵聲鉆出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那是他親舅舅!他爹尸骨未寒,就敢對張家下死手!”
朱厚照在門口站定。
抬手止住要喊 “太子駕到” 的太監(jiān)。
自己抬腳邁了進(jìn)去。
殿里亂得像遭了賊。
描金的茶杯碎了一地。
上好的龍井潑得哪兒都是。
那股茶香混著怒氣。
嗆得人難受。
張?zhí)笞阡佒缀玫能涢缴稀?/p>
發(fā)髻散了一半。
臉上還掛著淚珠。
往日那端莊樣兒。
這會(huì)兒全沒了。
瞧見朱厚照進(jìn)來。
張?zhí)?“騰” 地一下站起來。
手指直接戳到朱厚照鼻子前:
“朱厚照!你給哀家跪下!”
朱厚照站在原地沒動(dòng)。
十五歲的少年。
眼神比殿里的銅香爐還冷。
“母后。”
“孤是大明朝的儲(chǔ)君。”
“這天下,只有孤讓別人跪的份?!?/p>
“沒有孤給誰下跪的道理?!?/p>
“你!”
張?zhí)蟊灰眯馗还囊还牡摹?/p>
指著他的手抖個(gè)不停:
“哀家是你娘!是先帝的皇后!你敢這么跟哀家說話?”
“兒臣不敢忘了母后的生養(yǎng)之恩。”
“也不敢忘了先帝的教誨。”
朱厚照慢慢走到張?zhí)竺媲啊?/p>
目光掃過地上的狼藉:
“但先帝教兒臣的。”
“是‘君為臣綱’?!?/p>
“是‘后宮不得干政’?!?/p>
“不是教兒臣縱容外戚橫行?!?/p>
“更不是教兒臣看著他們草菅人命!”
“什么外戚橫行?那是你親舅舅!”
張?zhí)蟮穆曇敉蝗话胃摺?/p>
跟扯著嗓子喊似的:
“鶴齡和延齡是哀家唯一的弟弟!”
“你把他們關(guān)進(jìn)詔獄。”
“是想讓哀家斷子絕孫嗎?”
“他們要是真安分守己?!?/p>
“兒臣自然敬著他們?!?/p>
朱厚照彎腰。
撿起一塊碎瓷片。
尖尖的碴子劃破了指尖。
血珠立馬滲出來。
他像沒瞧見似的:
“可他們強(qiáng)搶民女的時(shí)候。”
“沒想過自己是皇親。”
“打斷百姓腿的時(shí)候?!?/p>
“沒想過自己是國舅。”
“砸人店鋪的時(shí)候。”
“更沒想過這是在打皇家的臉!”
他把碎瓷片狠狠往地上一摔。
“咔嚓” 一聲。
聽得人牙酸。
“母后可知順天府的百姓怎么罵?”
“他們罵張家是‘京城惡虎’?!?/p>
“罵先帝縱容外戚?!?/p>
“罵兒臣是‘包庇惡人的昏君’!”
“這些話。”
“扎的是兒臣的心?!?/p>
“更是在打我朱家的臉!”
張?zhí)蟊恢旌裾蘸鸬猛笸肆艘徊健?/p>
臉上頭一回露出慌色。
她在深宮里待久了。
哪聽過這些市井里的罵聲。
她只知道弟弟們受了委屈。
自己的權(quán)勢好像要保不住了。
“那…… 那也不能關(guān)進(jìn)詔獄啊……”
張?zhí)蟮穆曇羧趿讼氯ァ?/p>
帶著點(diǎn)哀求的味兒:
“放他們出來?!?/p>
“哀家讓他們給你磕頭認(rèn)錯(cuò)?!?/p>
“以后再也不敢了?!?/p>
“好不好?”
朱厚照看著她。
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半分暖意都沒有。
“磕頭認(rèn)錯(cuò)?”
“被搶的民女?!?/p>
“能磕回來嗎?”
“被打斷的腿?!?/p>
“能磕好嗎?”
“被砸的店鋪?!?/p>
“能磕復(fù)原嗎?”
“母后?!?/p>
“這是大明?!?/p>
“不是張家的后花園?!?/p>
朱厚照的目光突然變得像刀子:
“《大明律》不是擺設(shè)?!?/p>
“太祖爺定下的規(guī)矩?!?/p>
“太宗爺踐行的鐵律?!?/p>
“都不是用來給外戚當(dāng)擦屁股紙的!”
張?zhí)蟊凰劾锏睦湟鈬樀靡欢哙隆?/p>
忽然想起多年前。
弘治皇帝跟她說過的話:
“這孩子?!?/p>
“看似跳脫?!?/p>
“骨子里卻像極了太宗爺。”
“藏著股狠勁?!?/p>
那時(shí)候她只當(dāng)是玩笑。
現(xiàn)在才明白。
那不是狠勁。
是帝王的殺伐決斷。
“你想怎么樣?”
張?zhí)蟮穆曇魩е澮簟?/p>
終于不再叫他 “朱厚照”。
只用了個(gè) “你” 字。
“按律處置?!?/p>
朱厚照說得斬釘截鐵。
“不可能!”
張?zhí)笙癖徊攘宋舶偷呢垺?/p>
又炸毛了:
“哀家是太后!”
“你敢動(dòng)張家。”
“哀家就去太廟哭先帝。”
“讓天下人看看你這個(gè)不孝子!”
“太廟是供奉先帝的地方?!?/p>
“不是撒潑耍賴的戲臺(tái)?!?/p>
朱厚照寸步不讓:
“母后要是想去?!?/p>
“兒臣陪你去?!?/p>
“到時(shí)候?!?/p>
“兒臣就當(dāng)著列祖列宗的面?!?/p>
“把張鶴齡、張延齡這些年做的好事?!?/p>
“一件一件說清楚。”
“讓太祖爺評評理?!?/p>
“讓太宗爺看看?!?/p>
“他們辛苦打下的江山?!?/p>
“被外戚糟踐成了什么樣子!”
“讓先帝看看?!?/p>
“他護(hù)了一輩子的小舅子。”
“是怎么讓朱家蒙羞的!”
每說一句。
朱厚照就往前一步。
張?zhí)蟊槐频眠B連后退。
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墻壁。
退無可退。
她看著眼前這個(gè)既熟悉又陌生的兒子。
忽然發(fā)現(xiàn)。
自己從來沒真正看懂過他。
十五歲的少年。
眼神里的威嚴(yán)和決絕。
比她見過的任何朝臣都重。
“你…… 你非要趕盡殺絕?”
張?zhí)蟮穆曇衾锝K于帶上了哭腔。
還有一絲藏不住的恐懼。
朱厚照停下腳步。
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珠花上。
那是弘治皇帝當(dāng)年賞的。
上面的東珠圓潤飽滿。
這會(huì)兒在燭火下泛著寒光。
“兒臣給母后一個(gè)選擇?!?/p>
朱厚照的聲音緩了些。
卻更讓人頭皮發(fā)麻:
“要么?!?/p>
“母后安安穩(wěn)穩(wěn)做你的太后?!?/p>
“吃穿用度?!?/p>
“兒臣加倍孝敬?!?/p>
“張家剩下的人?!?/p>
“只要安分守己。”
“兒臣保他們一世榮華。”
“要么……”
他頓了頓。
指尖輕輕敲著自己的龍紋玉帶。
“嗒、嗒、嗒” 的響。
像在給人倒計(jì)時(shí)。
“要么?!?/p>
“母后就繼續(xù)護(hù)著那兩個(gè)禍害?!?/p>
“繼續(xù)想著讓后宮插手朝政?!?/p>
“到時(shí)候。”
“兒臣只能按祖制辦事?!?/p>
“太祖爺當(dāng)年?!?/p>
“怎么處置干政的胡惟庸。”
“太宗爺怎么對待覬覦皇權(quán)的藩王?!?/p>
“兒臣……”
“不介意讓張家也嘗嘗滋味?!?/p>
“母后是想讓兒臣做個(gè)遵祖制的孝子?!?/p>
“還是做個(gè)為了江山?!?/p>
“不得不‘不孝’的皇帝?”
“是想看著兒臣坐穩(wěn)這龍椅。”
“將來給您添一群皇孫?!?/p>
“讓張家跟著沾光?”
“還是想陪著那兩個(gè)蠢貨?!?/p>
“一起去地下給先帝謝罪?”
字字都像刀子。
扎在張?zhí)笮纳稀?/p>
她的臉?biāo)查g變得慘白。
腿一軟。
差點(diǎn)癱在地上。
她終于明白。
這不是母子間的置氣。
是皇權(quán)的攤牌。
她護(hù)著弟弟。
就是在逼兒子動(dòng)手。
而這個(gè)兒子。
手里握著刀。
眼里半分猶豫都沒有。
“你…… 你好狠的心……”
張?zhí)笪孀⌒乜凇?/p>
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
“狠?”
朱厚照低頭。
看著自己被瓷片劃破的指尖。
血珠正一滴滴往下掉:
“比起百姓被打斷的腿。”
“比起被搶走女兒的人家。”
“兒臣這點(diǎn)‘狠’。”
“算什么?”
“母后?!?/p>
“兒臣是儲(chǔ)君?!?/p>
“不是只知道撒嬌的皇子了?!?/p>
“這龍椅不好坐?!?/p>
“要想坐得穩(wěn)?!?/p>
“就得手里有刀?!?/p>
“眼里有光?!?/p>
“心里……”
“得裝著天下百姓。”
“至于張家……”
朱厚照抬眼。
目光平靜地落在張?zhí)竽樕希?/p>
“能不能保得住。”
“全看母后的選擇?!?/p>
說完。
他轉(zhuǎn)身就走。
龍袍掃過門檻時(shí)。
朱厚照忽然停住。
卻沒回頭。
“對了?!?/p>
“母后剛晉封太后?!?/p>
“按例該大赦天下?!?/p>
“但張鶴齡、張延齡?!?/p>
“不在大赦之列?!?/p>
“這是先帝定下的規(guī)矩?!?/p>
“—— 皇親國戚犯法?!?/p>
“罪加一等?!?/p>
話音落。
人已經(jīng)走出殿門。
仁壽宮里。
只剩下張?zhí)蟀c坐在地上。
看著地上的碎瓷片。
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
她死死咬著嘴唇。
直到嘗到血腥味。
才慢慢抬起頭。
窗外的月光。
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
在她臉上投下一塊一塊的光影。
她的眼神。
從最初的絕望。
慢慢變得復(fù)雜。
最后。
竟透出一絲不甘的狠厲。
她是太后。
是張家的女兒。
怎么可能就這么認(rèn)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