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三夜,乾清宮東暖閣的殿門沒有打開過一次。
堆積如山的奏折被內(nèi)監(jiān)們悄無聲息地從門縫下塞進來,又被原封不動地塞回去,朱筆未動一字。御膳房精心準備的餐食,送進去時熱氣騰騰,取出來時已然冰冷。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一種壓抑的、不安的氛圍中。臣子們在私下里議論紛紛,猜測著皇帝的龍體是否安康,或是又在醞釀什么雷霆風暴。
他們無人知曉,此刻的大明皇帝,正經(jīng)歷著一場比任何戰(zhàn)爭都更加兇險、比任何權謀都更加深刻的靈魂洗禮。
朱元璋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合眼。
他的雙眼布滿血絲,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灰色的胡茬,讓他那張本就威嚴的面孔更添了幾分猙獰。他整個人都沉浸在那本《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仿佛一個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唯一一根漂浮的木頭。
他沒有急著去看那最刺眼的“明代”和“清代”部分。他強迫自己,從第一講“漢代”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啃。他知道,要想看懂自己的病,必先看懂別人的病是如何得的,又是如何死的。這是一種他從戰(zhàn)場上學來的、近乎本能的謹慎。
起初,他讀得極慢,充滿了懷疑和戒備。書中的每一個觀點,他都要在心里用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和從史書上看來的零碎知識去反復詰問、辯駁。
【漢代政府組織,大致可分為三個部門:一,宰相府,是最高行政中樞;二,太尉府,是最高軍事中樞;三,御史大夫,是最高監(jiān)察中樞。這三者名義上互不統(tǒng)屬,共對皇帝負責。】
“放屁!”朱元璋看到這里,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他想起了自己的中書省,丞相胡惟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總攬行政大權,權勢滔天。漢代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太尉管兵,御史大夫管官,這不就把宰相的權給分出去了?漢高祖劉邦也是個泥腿子出身,難道就這么放心把權分給外人?
他帶著這種懷疑繼續(xù)往下讀。
【漢代相權之重,可謂歷代之冠。宰相不僅是行政首長,更有用人、議政之權。然,皇權與相權并非簡單的君臣統(tǒng)屬,而是一種制度性的制衡?;实鄣脑t書,須經(jīng)宰相府副署方能生效。此非宰相奪權,而是以制度防止帝王率性而為,所謂“主之美者,則相稱之;主之過者,則相救之”。】
朱元璋拿著書的手,微微一顫。
“主之過者,則相救之”……這句話像一根針,扎進了他的心里。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來,因一時之怒而錯殺的官員,因一時之快而頒布的苛政。事后他雖有悔意,但君無戲言,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如何能收回?若是有這么一個“制度”,能在他說錯話、做錯事的時候,有個臺階下,有個緩沖……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立刻被他掐滅了。
“哼,說得好聽!名為輔佐,實為掣肘!若是宰相與朕的心思不一致,這國事還要不要辦了?俺老朱打天下,靠的就是乾綱獨斷,令行禁止!若事事都要與人商議,這天下早就亂了!”
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無法再像之前那樣理直氣壯。這本書為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原來“權力”并非一個囫圇的鐵球,可以被劈成幾塊,相互牽制。他一直以來所警惕的,是“人”的篡權,比如胡惟庸。而這本書所講的,卻是“制度”的防腐。
他繼續(xù)看下去,看到了漢代的選舉制度——察舉制。
【漢代選官,重在“鄉(xiāng)舉里選”。地方官長考察民間有德行、有才能之士,向上推薦。此制之精神,在于溝通社會與政府,使天下賢才不致遺于草野。其流弊在于,日久之后,舉薦之權漸為地方豪族所壟斷,形成門閥政治之雛形?!?/p>
朱元璋看得連連點頭。這一點,他深有體會。他開科舉,就是為了打破元末以來官位被蒙古、色目貴族和地方豪強把持的局面,給天下寒門一個出路。但科舉選上來的,多是些夸夸其談的白面書生,于民生疾苦、錢糧庶務一竅不通。這本書指出的漢代察舉制的“精神”,讓他心中一動。既要有科舉的公平,又要有察舉的務實,這兩者……能否結(jié)合?
他第一次在天書旁邊,用筆在白紙上記下了幾個字:“科舉”與“察舉”。
當他翻到唐代一章時,整個人都被那恢弘而精密的制度設計給鎮(zhèn)住了。
【唐代政府組織,堪稱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巔峰。其核心在于“三省六部制”。中書省負責決策,草擬皇帝詔令;門下省負責審核,若認為詔令不妥,有權封駁奏還;尚書省負責執(zhí)行,下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三省長官同為宰相,共議國事于政事堂?!?/p>
朱元璋的呼吸都停滯了。
他反復地、逐字逐句地閱讀這段文字,腦海中仿佛出現(xiàn)了一架巨大而精密的水車?;实凼窃搭^活水,但水流下來,要先經(jīng)過中書省這個水閘,形成政令;然后流到門下省這個濾網(wǎng),過濾掉不合理的、有害的雜質(zhì);最后才通過尚手省這個管道,分流到六個不同的水渠,去灌溉帝國的田地。
“一道旨意,要過三道關……”他喃-喃自語,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這……這簡直是把宰相的權力劈成了三塊,讓他們自己斗自己!中書省想出個主意,門下省可以不同意,駁回去。就算門下省同意了,尚書省執(zhí)行的時候還可以打折扣。三省長官名為同僚,實則相互監(jiān)督,誰也別想一手遮天。而皇帝,則高高在上,看著他們?nèi)覟榱藝聽幷摬恍荩约簞t穩(wěn)坐釣魚臺,只在最關鍵的時候做出最終裁決。
“高明!實在是高明!”朱元璋一拍大腿,激動得站了起來。
他現(xiàn)在看自己的中書省,簡直就是個臃腫不堪的怪物。胡惟庸一個人,既是中書省的長官,擬定政策;又因為權勢熏天,門下省的審核形同虛設;尚書六部更是成了他的下屬機構,唯其馬首是瞻。所有的權力,都匯集到了宰相一人身上。這哪里是輔佐皇帝?這分明是在架空皇帝!
他一直苦惱于如何限制相權,想到的辦法無非是安插親信、動用密探、時不時敲打一番。這些手段,與唐代這套精妙的“三省制”比起來,簡直如同鄉(xiāng)間潑皮打架的把式,上不得臺面。
然而,天書接下來的內(nèi)容,又給他澆了一盆冷水。
【唐代制度雖精妙,卻也埋下禍根。其一,府兵制敗壞,募兵制興起,導致兵為將有,中央無法控制地方軍隊。其二,為防范邊疆,設節(jié)度使,總攬地方軍政財大權。最終,安史之亂爆發(fā),藩鎮(zhèn)割據(jù),盛唐氣象一去不返。大廈之傾,正在于其梁柱之朽。】
“藩鎮(zhèn)!”
朱元璋看到這兩個字,如遭雷擊。他猛地想起了自己分封在全國各地的兒子們——秦王、晉王、燕王、周王……他們不就是朕的“藩鎮(zhèn)”嗎?朕給他們兵馬,給他們土地,讓他們鎮(zhèn)守一方,為朱家屏藩。朕以為這是萬全之策,是親情血脈的保障??商瞥墓?jié)度使,起初不也是為了保衛(wèi)國家嗎?怎么最后就成了國家的掘墓人?
血脈親情,在巨大的權力面前,真的可靠嗎?他想起了歷史上為了皇位父子相殘、兄弟鬩墻的慘劇,一陣寒意從心底升起。他最勇武的四子朱棣,鎮(zhèn)守北平,手握重兵,性格又與自己最為相似。若是將來太子朱標繼位,他……會甘心只做一個藩王嗎?
這個問題,他以前從未深思過,或者說,不敢深思。但今天,這本天書血淋淋地將這個問題剖開,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感到一陣眩暈,連忙坐下,端起早已冰冷的茶水一飲而盡。茶水苦澀,卻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他強迫自己跳過這個讓他心驚肉跳的問題,翻到了宋代。
如果說唐代讓他看到了制度的精妙與危險,那么宋代,則讓他看到了一個帝國的另一種死法。
【宋代鑒于唐末五代藩鎮(zhèn)之禍,立國之策便是“守內(nèi)虛外,重文抑武”。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將天下兵權盡收于中央。地方州縣的財權、人事權也全部上收。其結(jié)果是,中央集權達到頂峰,徹底杜絕了內(nèi)部叛亂的可能?!?/p>
看到這里,朱元璋深以為然。這不正是他想做的嗎?將一切權力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才能高枕無憂。
但天書的下一段話,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然,此舉亦有巨大流弊。地方無財無權,孱弱不堪,無法有效動員和抵抗。軍隊將帥分離,頻繁更換,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毫無戰(zhàn)斗力。整個帝國如一個頭重腳輕的巨人,外表強壯,下盤虛浮。面對北方遼、金、西夏等強悍的游牧政權,只能屢戰(zhàn)屢敗,以歲幣換取茍安。最終,雖無內(nèi)亂,卻亡于外患。靖康之恥,兩帝被俘,堪稱千古奇辱?!?/p>
“靖康之恥……”朱元璋念著這四個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仿佛看到了汴京城破,徽、欽二帝被金人像牽羊一樣擄走的屈辱畫面。他自己就是打著“驅(qū)逐胡虜”的旗號起家的,對這種亡于外族之恥,感同身受,痛徹心扉!
宋朝的皇帝,為了防止唐朝的病,卻得了一種更要命的新病!他們把內(nèi)部的膿瘡給治好了,卻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胖子,任由外來的強盜宰割!
朱元璋的后背,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間明白了。
漢、唐、宋……這一個個朝代,不再是史書上一個個孤立的名字。它們是一條前后相繼的鏈條!是一場持續(xù)了上千年的、關于國家治理的龐大實驗!
漢代,像個精力旺盛的青年,地方與中央共治,充滿了活力,但也因此容易失控,最終亡于內(nèi)亂。
唐代,吸取了漢代的教訓,設計了一套精密的中央集權制度,像個成熟穩(wěn)健的壯年。但為了防范外敵,又親手制造了“藩鎮(zhèn)”這個腫瘤,最終也亡于內(nèi)亂。
宋代,被唐代的腫瘤嚇破了膽,拼命地把所有營養(yǎng)都供給大腦(中央),四肢(地方)卻萎縮無力,成了一個頭重腳輕的病人,最終被外力一推就倒,亡于外患。
那么……元呢?
朱元璋想起了自己親手推翻的大元。元朝的制度,在這本書里被歸為“部族政權”,粗放、野蠻,只知征服與掠奪,根本談不上精密的制度設計。它就像一個外來的、強壯的武夫,闖進這間屋子,把前幾代主人留下的精巧家具砸了個稀巴爛,然后自己也因為水土不服,迅速腐化、崩潰。
而他朱元璋的大明,正是在元朝這片廢墟上建立起來的。
他下意識地,又一次看向了書的目錄。
漢、唐、宋、明、清。
這一刻,他對“朝代”這個概念,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打敗性的認識。
原來,一個朝代,并不僅僅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它更是一套“制度”的集合體。這套制度,決定了它的強弱、它的興衰、它的生死。天命,或許并非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而是這套制度運轉(zhuǎn)是否順暢、能否適應時代變化的最終結(jié)果!
制度運轉(zhuǎn)得好,國富民強,便是“天命所歸”。
制度出了問題,百弊叢生,便是“氣數(shù)已盡”。
他朱元璋,不是歷史的終結(jié)者。他只是這個鏈條上的一個新環(huán)節(jié)。他所建立的大明,他所設計的一切制度,都只是對前朝——尤其是對元朝弊政的一種“反動”和“修正”。
那么,他修正得對不對?他開出的藥方,是治好了病,還是會像宋朝一樣,為了治一種病,而染上更致命的新病?
這本天書,用漢、唐、宋三面鏡子,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照出了他心中最深的隱憂。
他看著漢代的“相權”,想到了自己對胡惟庸的猜忌。
他看著唐代的“藩鎮(zhèn)”,想到了自己那些手握重兵的兒子。
他看著宋代的“外患”,想到了草原上那個雖被趕走、卻仍未被消滅的北元殘余。
這三面鏡子,最終匯成了一面巨大的、光亮無比的鑒天寶鏡。鏡子里,映出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和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大明。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戰(zhàn)栗。
他終于明白,這本書最有價值的地方,不在于它能“預言”未來,而在于它提供了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高度,讓他可以俯瞰整個歷史長河的流向,看清那些決定王朝命運的、隱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暗流。
“五代之鑒……”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積郁了三天的震撼與迷茫全部吐出。
他緩緩地伸出手,翻開了下一頁。
他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又怕又恨的標題上。
【第四講 明代】
鏡子,已經(jīng)高高懸起。
現(xiàn)在,是時候看清鏡中自己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