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的銅鶴燭臺里，燈油已經(jīng)燃盡了最后一滴，燭芯在黑暗中發(fā)出“滋”的一聲輕響，化作一縷青煙。絕對的黑暗與死寂，瞬間吞噬了這座龐大的藏書樓。
然而，對于龍案后的朱元璋來說，光明與黑暗的交替已毫無意義。他的整個心神，都已被那本攤在眼前的妖書所攫取。那書頁上冰冷的“明”與陌生的“清”字，仿佛兩個幽魂，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帶來一陣陣徹骨的寒意。
他沒有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在黑暗中靜坐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在用自己那顆從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堅如鐵石的心，去消化這打敗乾坤的驚駭。妖言？詛咒？還是……讖緯？自古以來，圖讖之說層出不窮，可何曾有過如此詳實、如此詭異的“妖書”？將他朱元璋的天下，當作一個已經(jīng)完結(jié)的“前朝”來“檢討”？
“荒唐！”
黑暗中，他終于低吼出聲，聲音嘶啞，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他猛地伸出手，想要將這本大逆不道的書冊撕成碎片，然后投入火盆，讓它和它的秘密一同化為灰燼。
可他的手指在觸碰到那光滑冰涼的封皮時，卻又一次停住了。
不行。
不能燒。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若是妖人所為，其目的何在？若是鬼神之作，其警示為何？他朱元璋一生，從不信鬼神，只信自己手中的刀，信自己看人的眼。他從一個赤貧的游方和尚，走到九五之尊的寶座上，靠的不是虛無縹緲的天命，而是算計、是隱忍、是決斷、是殺伐！
這東西，不管它是什么，既然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就必然有它的緣由。毀掉它，不過是自欺欺人。只有弄懂它，看透它，才能掌控它，乃至……利用它！
想到這里，朱元璋那顆因驚駭而狂跳的心，竟不可思議地平復了下來?？謶峙c憤怒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人發(fā)現(xiàn)未知猛獸時的極度警惕與亢奮。他要解剖這頭猛獸。
他緩緩站起身，摸索著將那本《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揣入懷中，緊緊貼著胸口。那書冊的棱角硌著他的皮膚，冰冷而堅硬，卻讓他感到一種詭異的真實。隨后，他摸索著將那本被挖空的《元史宗卷》恢復原狀，小心翼翼地放回書堆里，不留下一絲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才沉聲向門外喊道：“來人，掌燈?！?/p>
候在門外的內(nèi)監(jiān)早已心焦不已，聽到召喚，如蒙大赦，連忙推門進來，手腳麻利地重新為銅鶴燭臺換上新燭。
燭光再次亮起，照亮了朱元璋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他的臉色依舊陰沉，但眼神中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迷惘，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凝重。
“陛下，時辰不早了，該回宮安歇了?！眱?nèi)監(jiān)低聲勸道。
“嗯?！敝煸昂貞?yīng)了一聲，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向外走去。他步履沉穩(wěn)，與平時無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揣在懷里的那本書，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沒有回坤寧宮去打擾馬皇后，而是徑直回了自己日常起居的乾清宮東暖閣。這里是他的絕對領(lǐng)域，除了最信任的幾個內(nèi)監(jiān)，無人可以靠近。
“都退下，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也不得在門外窺探，違者……殺無赦?！?/p>
他最后三個字說得極輕，卻讓在場的內(nèi)監(jiān)們齊齊打了個寒顫，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順手關(guān)上了厚重的殿門。
暖閣內(nèi)，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他走到內(nèi)室，將殿門從里面死死閂上，又檢查了一遍窗戶。確定萬無一失后，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無形的枷鎖。他走到書案前，從懷中掏出那本“天書”，鄭重地放在了鋪著明黃色錦緞的桌面上。
案上的燭火比文淵閣的更加明亮，將書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坐下來，開始了。
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被驚嚇到的帝王，而是一個試圖破解密碼的統(tǒng)帥。他要用對待最頑固敵人的耐心和最精密戰(zhàn)局的頭腦，來對付這本詭異的書。
首先是文字。
封面上的六個字，“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他認得。但翻開內(nèi)頁，那密密麻麻的、橫排的、筆畫簡單的“俗字”，依舊讓他眉頭緊鎖。這些字，單個來看，有些他認得，比如“一”、“二”、“人”、“大”、“天”；有些則像是被削去了手腳的殘廢，比如那個“門”字，分明就是“門”的簡寫；那個“馬”字，也像是草書里的“馬”。
草書？俗字？
朱元璋的腦中靈光一閃。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經(jīng)歷。他沒正經(jīng)讀過幾天書，最初的識字，都是在皇覺寺里跟著老和尚學的。老和尚教的字，就經(jīng)常夾雜著一些為了書寫方便而簡化的俗體字。后來他投身行伍，軍中的文書往來，為了追求速度，也常常使用草書和簡化字。再后來，他統(tǒng)領(lǐng)大軍，批閱的文書汗牛充棟，見過的字體更是五花八門。那些出身各異的文人、幕僚，筆下的字跡各有風格，其中不乏一些流傳于民間的簡化寫法。
他不是那些皓首窮經(jīng)的翰林學士，對每一個字都必須追溯到《說文解字》。他的知識，是實用主義的，是從實踐中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正因如此，他沒有被這些“怪字”嚇倒，反而從中看到了一絲熟悉的痕跡。
“這寫書的人，怕不是個讀書人，倒像是個……軍中師爺，或是走街串巷的商賈？”他心中暗自揣測。這個念頭讓他稍稍安心，鬼神之說太過縹緲，若只是某個異世的“俗人”所寫，那便有了破解的可能。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開始了一個最笨拙，卻也最有效的辦法——比對。
他從書架上取來一本《千字文》，一本《說文解字》的刻本，又鋪開一張白紙，研好了墨。
他將天書上的字，一個一個地看過去。遇到認識的，便直接讀出來。遇到不認識的，就看它的偏旁部首，看它的輪廓，然后去猜它可能是哪個正體字的簡化。
比如，他看到一個“讠”旁，后面跟著一個“侖”，組成“論”。他便猜，這個“讠”是不是就是“言”字旁？他翻閱《說文》，找到“論”字，兩相對比，果然如此。
他又看到一個“廣”字頭，下面一個“發(fā)”字，組成“發(fā)”。他想，這難道是“發(fā)”？他記得軍中令旗上就有這個字，寫起來筆畫繁復。這個簡化字，倒是省力多了。
一個又一個的字，被他用這種連蒙帶猜、觸類旁通的方式破解開來。這個過程枯燥而艱難，對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來說，更是難以想象的煎熬。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zhuǎn)為魚肚白，又漸漸亮起。東暖閣內(nèi)，朱元璋的雙眼布滿血絲，但他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亮。
他像一個饑渴的旅人，在沙漠中找到了第一口水源。雖然水源古怪，甚至可能帶著毒，但他已經(jīng)顧不上了。
當他大致破解了數(shù)百個常用簡化字后，他開始嘗試通讀句子。
這又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這書的行文方式，與他所熟知的任何文章都不同。它既不像經(jīng)書那樣言簡意賅，也不像奏折那樣辭藻華麗，更不像史書那樣莊重典雅。它……太直白了。
他讀到一句：【“政治”二字，現(xiàn)在已是一個很普通的名詞，但在古代，這兩個字卻有不同的意義?！?/p>
“名詞”？這是什么說法？他想了半天，才大致理解為“名目”、“稱謂”之意。而這種開門見山、仿佛與人閑談般的語氣，讓他感到極不適應(yīng)。寫書的人，似乎就坐在他對面，用一種平等的、探討的口吻在向他講述。這種感覺，讓他這個九五之尊感到一絲微妙的不快，但更多的是新奇。
他繼續(xù)往下讀：【所謂“政”，是指政府的行政事務(wù)，是具體的、實際的。所謂“治”，是指地方的、區(qū)域性的事務(wù)。把這兩者合起來，才構(gòu)成我們今天所說的“政治”?！?/p>
朱元璋咀嚼著這幾句話，眼睛越來越亮。這個解釋，太通俗，太透徹了！比那些翰林學士們引經(jīng)據(jù)典、云山霧罩的講解要清晰百倍！他一生都在處理“政”與“治”，卻從未有人能把這兩個字拆解得如此明白。
這書，不是在賣弄文采，而是在解釋問題。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對這本書的看法再次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它不是妖書，也不是讖緯。它更像是一本……一本來自某個異世賢者的“講義”，一本剖析國家根本的“病理總集”。
他壓抑住內(nèi)心的激動，繼續(xù)攻克下一個難關(guān)——那些奇怪的符號。
他發(fā)現(xiàn)，每句話的末尾，都有一個小圈“。”。而句子中間的停頓，則是一個小勾“，”。當引用別人的話時，會用兩個彎鉤““””括起來。
他起初不明所以，但讀得多了，便漸漸悟出了門道。那個小圈，分明就是告訴讀者“這句話到此為止，意思說完了”。那個小勾，則是“這里喘口氣，但意思還沒完”。至于那兩個彎鉤，更是妙用無窮，能清晰地將作者的話和引用的古人之言區(qū)分開來，一目了然。
“巧！真是巧奪天工！”朱元璋忍不住低聲贊嘆。他想起了自己批閱奏章時的煩惱。有些官員文章寫得又臭又長，一句到底，中間不斷句，看得他頭昏腦漲。若是有了這些符號，那該省去多少功夫！
字體、文法、標點，這三大難關(guān)一旦被攻克，整本書就等于向他敞開了一道大門。雖然門內(nèi)的景象依舊光怪陸離，但他已經(jīng)能夠窺其堂奧了。
他翻到了書的“目錄”。
【目錄】
【第一講 漢代】
【一、漢代政府組織】
【二、漢代選舉制度】
【三、漢代經(jīng)濟制度】
【四、漢代兵役制度】
【五、漢制得失檢討】
【第二講 唐代】
【一、唐代政府組織：三省制】
【二、唐代考試制度：科舉的創(chuàng)立】
【三、唐代經(jīng)濟制度：租庸調(diào)制與兩稅法】
【四、唐代兵役制度：府兵制的興衰】
【五、唐制得失檢討】
……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漢、唐、宋三代，每一個標題都像一塊磁石，牢牢吸引著他。政府、選舉、經(jīng)濟、兵役……這不正是他日夜操勞、苦心孤詣想要做好的事情嗎？這本書，竟然將歷朝歷代的這些核心制度，分門別類，一一剖析！
這哪里是什么妖書？這分明是一部帝王教科書！一部前所未有的治國寶典！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這比得到傳國玉璽，比攻下一座堅城，更讓他興奮。這東西，能幫他看清前人走過的路，能讓他避免重蹈覆轍！
然而，當他的目光繼續(xù)下移，落在第四講的標題上時，那股狂喜瞬間被冰水澆滅。
【第四講 明代】
【一、明代政府組織：君主獨裁的加劇】
【二、明代考試制度：八股文的桎梏】
【三、明代經(jīng)濟制度：一條鞭法的困境】
【四、明代軍事與邊防：衛(wèi)所的腐敗與藩王之禍】
【五、明制得失檢討：一個停滯的帝國】
“君主獨裁的加劇”……“八股文的桎梏”……“衛(wèi)所的腐敗”……“藩王之禍”……“一個停滯的帝國”！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親手建立的衛(wèi)所制，在他看來是寓兵于農(nóng)的萬全之策，這里卻直言其“腐敗”？他為了鞏固邊疆、屏藩皇室而分封的諸子，這里竟稱之為“禍”？
而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那個最終的判詞——一個停滯的帝國。
停滯？他朱元璋驅(qū)逐胡虜，光復中華，澄清宇內(nèi)，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九年來不敢有一日懈怠，就是為了建立一個“停滯”的帝國？！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再次涌上心頭。他感到自己畢生的功業(yè)，都被這本不知來歷的書，用一種輕飄飄的、居高臨下的口吻，給徹底否定了。
他想反駁，想怒斥，想把這胡言亂語的書撕得粉碎。
可他做不到。
因為，在那憤怒和屈辱的深處，一絲理智的、冰冷的恐懼，正在悄然蔓延。
他想起了中書省日益膨脹的權(quán)力，想起了丞相胡惟庸那張謙恭面孔下隱藏的野心；他想起了科舉選上來的某些狀元，文章華美，于國事卻一竅不通；他也想起了邊關(guān)衛(wèi)所送來的那些粉飾太平的奏報，與他通過親軍都尉府（錦衣衛(wèi)前身）密探得來的情報，往往大相徑庭。
這些問題，他不是沒有察覺。但他認為，這些都是人的問題，是執(zhí)行的問題。只要他還在，只要他手握屠刀，就能將一切弊病扼殺在搖籃之中。
可這本書，似乎在告訴他一個更可怕的真相——問題，或許不在于“人”，而在于他親手設(shè)計的“制度”本身。
他顫抖著手，翻到了最后一講。
【第五講 清代】
【一、清代政府組織：部族政權(quán)的本質(zhì)】
【二、清代統(tǒng)治手段：高壓與懷柔】
【三、清制得失檢討：一個被時代拋棄的王朝】
清……
朱元璋死死盯著這個字。這個取代了他大明的王朝，其本質(zhì)，竟被這本書定義為“部族政權(quán)”？
“部族政權(quán)……”他喃喃自語，這個詞讓他立刻想到了被他趕回草原的蒙古人。難道說，他的大明，最終竟亡于另一支異族之手？他畢生的心血，他為之奮斗一生的“驅(qū)逐胡虜，恢復中華”，到頭來，只是一場空夢？
不！絕不可能！
朱元璋猛地合上書，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站起身，在暖閣中來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響。他的大腦一片混亂，無數(shù)個念頭在沖撞、在嘶吼。
他想到了自己的太子朱標，仁厚聰慧，是自己理想的繼承人。他想到了遠在北平的四子朱棣，勇武果決，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他還想到了那些嗷嗷待哺的皇孫……他的江山，他朱家的天下，怎么可能亡？又怎么可能亡于異族之手？
天色已經(jīng)大亮，晨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朱元璋停下腳步，重新走回書案前。他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情緒，只剩下一片鋼鐵般的堅毅。
他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
不管這書是真是假，是神諭還是魔咒，他都必須讀下去。他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他要看看，這個來自“未來”的賢者，究竟是如何評判他的大明，又是如何宣判他朱元璋的功過是非。
如果它是錯的，他便要找出它的破綻，付之一笑。
如果……如果它說的是對的……
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駭人的精光。
那朕，便逆了這天，改了這命！朕要親手將這書中所寫的“明”，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一個連寫書之人都無法想象的……真正萬世一系的大明！
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再一次，也是第一次，以一種求知者的姿態(tài)，鄭重地翻開了書的第一頁正文。
【第一講 漢代】
【我們講政治制度，必要講歷史。這并非“厚古薄今”，而是因為任何一項制度，絕不是憑空創(chuàng)造……】
洪武九年的這個清晨，大明朝的太陽照常升起。但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眼中的世界，和他將要親手塑造的那個帝國，都將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