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乾清宮東暖閣內(nèi)，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口噴在書頁上的鮮血，已經(jīng)開始凝固，從鮮紅變?yōu)榘岛郑缤粋€丑陋的烙印，將“攻破南京”四個字永遠地釘在了朱元璋的視線里。
他癱坐在那張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龍椅上，卻感覺自己比當(dāng)年在皇覺寺外行乞時更加無助。那時的他，一無所有，了無牽掛，爛命一條，死了也就死了。而現(xiàn)在，他擁有整個天下，卻眼睜睜地看著這天下在他死后，被他自己的血脈、他自己的制度、他自己的安排，撕扯得支離破碎，最終拱手讓于外族。
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是否定。是對他朱元璋一生的徹底否定。
他從一個赤貧的孤兒，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是狠！是對別人的狠，更是對自己的狠。他算計人心，玩弄權(quán)術(shù)，設(shè)下無數(shù)圈套，殺盡天下梟雄，他以為自己是最后的贏家。可這本天書告訴他，他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殺伐，所有的自以為是，都只是在為子孫的敗亡鋪路。他不是贏家，他只是一個更拙劣的裱糊匠，用一輩子的心血，糊出了一座看似金碧輝煌，實則根基腐朽的紙房子，風(fēng)一吹，就倒了。
“為什么……”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為什么朕的兒子會反了朕的孫子？
為什么朕的軍隊會不堪一擊？
為什么朕的臣子會引狼入室？
為什么朕的江山，會亡得如此屈辱，如此窩囊？
這些問題，像無數(shù)條毒蛇，噬咬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想不通，他不能接受。他戎馬一生，什么陣仗沒見過？什么人心沒看透？他自認已經(jīng)吸取了前朝所有的教訓(xùn)，堵上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漏洞。
他恨元朝制度的粗疏，所以他制定了詳盡無比的《大明律》，用法度將整個帝國捆綁得嚴嚴實實。
他恨元朝官吏的貪腐，所以他用剝皮萱草的酷刑震懾天下，讓官吏們聞風(fēng)喪膽。
他恨元末豪強的跋扈，所以他將富戶遷徙，打擊巨室，不讓任何地方勢力坐大。
他做錯了什么？
他朱元璋，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不近聲色，不愛金玉，他自信比得上歷史上任何一個有為之君。可為什么，漢、唐、宋的弊病，在他的大明身上，不僅沒有被根除，反而以一種更加丑陋、更加致命的方式，集中爆發(fā)了？
帶著這種巨大的、不甘的疑問，他那雙已經(jīng)失去焦點的眼睛，重新落回了那本沾著他心血的“墓志銘”上。
他要一個答案。
哪怕這個答案會將他凌遲處死，他也要看個明明白白！
他顫抖著手，翻過那血染的一頁，目光落在了本講的最后一節(jié)——【明制得失檢討】。
這才是真正的審判。
【綜觀明代三百年之政治，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究其根源，不在于某一帝之昏聵，亦不在于某一臣之奸佞，更不在于某一役之失利。其根本性的制度弊病，早已在立國之初，由其開國之君——洪武皇帝朱元璋，親手設(shè)定?！?/p>
“嗡——！”
朱元璋的腦袋里，仿佛被狠狠灌進了一鐘滾燙的鐵水。如果說之前看到大明之亡是誅心，那么這一句話，就是將他的心挖出來，放在他眼前，告訴他，這顆心，從一開始就是壞的！
不是他的子孫不肖，不是他的臣子無能。
是他！
是他朱元璋，這個大明朝的締造者，同時也是它最終的、最根本的掘墓人！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彼偷卣酒鹕?，指著那本書，全身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被污蔑、被冤枉到了極點的狂怒。
“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朱家江山萬世永固！朕廢相，是因胡惟庸之流權(quán)欲熏心，有漢末王莽、唐末朱溫之鑒！朕分封諸子，是為屏藩中央，有宋代弱枝強干、外患欺凌之鑒！朕嚴刑峻法，是為澄清吏治，有元末官逼民反之鑒！朕……朕何錯之有？！”
他的咆哮在空曠的暖閣中回蕩，充滿了悲憤與委屈。他就像一個嘔心瀝血的父親，為兒子建好了一座自以為堅固無比的堡壘，卻被告知，正是他砌的每一塊磚，都藏著劇毒。
他死死地盯著書頁，試圖從那冰冷的文字中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來證明這寫書之人的荒謬。
然而，天書接下來的文字，卻像一把最鋒利的手術(shù)刀，開始一層一層地、冷靜而殘酷地解剖他引以為傲的“功業(yè)”。
【其一，論廢相。洪武帝以一人之雄才大略，集大權(quán)于一身，固然可以做到宵衣旰食，日理萬機。然，他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制度是為千秋萬代而設(shè)，非為一人一時而設(shè)。他可以勤政，他的子孫未必能。他可以明察，他的子孫未必會。他廢除宰相，看似是消滅了皇權(quán)的直接威脅，實則是拆毀了政府這架馬車上最重要的一根車軸?！?/p>
【車軸一去，車身（六部百司）便與拉車的馬（皇帝）失去了有效的連接與緩沖。馬想跑，卻不知該往何處用力；車想走，卻只能被動地、混亂地拖行。洪武帝自己是匹神駿的千里馬，尚能拖著這破車狂奔?？梢坏Q上平庸的馬，甚至懶惰的馬，這架破車便寸步難行。此時，必然會有人出來，充當(dāng)那根“臨時的車軸”。這個人，就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就是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p>
朱元璋的呼吸一滯。
“車軸”……這個比喻，太形象，太惡毒了！它將他最得意的杰作，貶低成了一架“破車”。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從下口。因為他知道，他的兒子朱標，仁厚有余，卻無他的殺伐決斷；他的孫子允炆，更是個純粹的書生。讓他們像自己一樣，每日處理數(shù)百件奏章，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他們……做得到嗎？
做不到。
做不到，就必然要依賴他人。依賴誰？依賴那些他親自挑選的、品階低微、看似毫無威脅的“秘書”和“家奴”。
【洪武帝斬斷了相權(quán)這根看得見的、受制度約束的棟梁，卻為內(nèi)閣與宦官這兩根看不見的、毫無約束的藤蔓，提供了瘋狂生長的土壤。棟梁倒了，房子尚能支撐一時；藤蔓瘋長，卻會吸干整座房子的養(yǎng)分，使其從內(nèi)部腐朽、中空，最終轟然倒塌。明之亡，實亡于此。】
朱元璋踉蹌著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回了龍椅上。他臉上的狂怒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灰敗的、認命般的慘白。
他明白了。他不是在跟一個妖人辯論，他是在跟一個冷酷的“道理”對峙。這個道理簡單得可怕：他用自己的超人之能，建立了一套只有超人才能運轉(zhuǎn)的制度。而他的后代，注定都只是凡人。
他再往下看，刀鋒轉(zhuǎn)向了他的另一個“創(chuàng)舉”——藩王。
【其二，論藩王。洪武帝鑒于宋代之弱，轉(zhuǎn)而效仿漢初，大封宗室。然，他只學(xué)了漢之形，未得其神。漢初諸王，尚有治理封國之權(quán)責(zé)，其與中央，是政治與經(jīng)濟的博弈。而明代諸王，坐擁重兵，享受厚祿，卻無任何行政之權(quán)，不得預(yù)地方之政。他們是純粹的、被圈養(yǎng)的軍事貴族?！?/p>
【這就造成了一個致命的困境：一個有野心的藩王，他建功立業(yè)的唯一途徑，不是治理好自己的封地，讓百姓安居樂業(yè)，而是揮舞手中的刀劍。他的權(quán)力，不來自于民望，不來自于政績，只來自于他所統(tǒng)帥的軍隊。當(dāng)中央強大時，他們是“看門狗”；當(dāng)中央衰弱，或新君年幼時，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變成“餓狼”，撲向那至高無上的皇位。靖難之役，便是這套制度結(jié)出的第一個惡果?！?/p>
“餓狼……”朱元璋的嘴里泛起一陣苦澀。
他想起了遠在北平的四子朱棣。他給了他最精銳的兵馬，讓他去和蒙古人廝殺，把他磨煉成了天下最鋒利的刀。他欣賞他的勇武，欣賞他那股像極了自己的狠勁?？伤麖奈聪脒^，當(dāng)草原上沒有敵人可殺時，這把刀的刀鋒，會轉(zhuǎn)向何方？
這本天書告訴了他答案：會轉(zhuǎn)向南京，轉(zhuǎn)向他自己的家人。
是他，親手把自己的兒子，從一個“藩王”，喂養(yǎng)成了一頭只知殺戮、不知治政的“餓狼”。
【其三，論吏治。洪武帝出身微末，深恨貪官污吏，故以重典治國，手段酷烈，史所罕見。空印案、郭桓案，動輒牽連數(shù)萬，血流成河。其初衷，或為整肅吏治，然其結(jié)果，卻是徹底摧毀了士大夫階層的氣節(jié)與擔(dān)當(dāng)?！?/p>
【在廷杖的羞辱與屠刀的威懾下，明代官員形成了兩種人格：或極端消極，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或極端逢迎，揣摩上意，結(jié)黨營私，以求自保。當(dāng)皇帝英明神武時，尚能驅(qū)使這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奴才。一旦皇帝怠政，這個龐大的官僚機器便會立刻陷入停滯與內(nèi)耗。晚明之黨爭，朝政之?dāng)模涓凑谟诤槲涑瘜ξ墓僮饑琅c自主性的毀滅性打擊。一個健康的政府，需要的是有責(zé)任感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一群只會磕頭的家奴?！?/p>
“合作伙伴”？
朱元璋被這個詞刺痛了。在他眼里，天下官員，都是他朱家的雇工，是替他放牛的牛倌。他給他們俸祿，他們就該為他賣命。做得不好，便要打，要殺！天經(jīng)地義！
可這本書卻說，他錯了。他打掉的是官員的骨氣，殺掉的是他們的良心。他想要的，是絕對的服從。而絕對的服從，換來的只能是絕對的虛偽和絕對的無能。
他想起了那些在他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的官員，想起了那些辭藻華麗、空無一物的奏章。他一直以為那是自己的威嚴所致，現(xiàn)在看來，那不過是一群被嚇破了膽的奴才，在用最卑微的方式，敷衍他這個喜怒無常的主子。
他感到一陣深深的孤獨。他坐在萬萬人之上，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沒有一個可以真正商議國事、敢于直言犯諫的“伙伴”。他只有一群奴才，和一群他時刻提防著的、被圈養(yǎng)的“餓狼”。
這就是他為子孫后代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
【故曰：明之亡，非亡于流寇，非亡于建州，實亡于其制度之僵化，社會之窒息。而這一切的源頭，皆可追溯至洪武皇帝。他以一己之私，以“保朱家江山”為最高目的，設(shè)計了一整套旨在禁錮與壓迫的制度。他防范臣子，防范百姓，甚至防范自己的兒子。他像一個多疑的獄卒，試圖將整個帝國鑄造成一座固若金湯的監(jiān)獄。他成功了，但監(jiān)獄，終究是死的。當(dāng)外部世界風(fēng)云變幻之時，這座死氣沉沉的監(jiān)獄，除了坍塌，別無他途?！?/p>
【明之亡，實亡于洪武?！?/p>
轟——！
最后這七個字，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神雷，狠狠地劈在了朱元璋的天靈蓋上。他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這七個字，在他的腦海中反復(fù)回響、放大，每一個字都化作一道凌厲的閃電，將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功業(yè)、所有的自負，都劈得粉碎。
他完了。
他朱元璋，就是那個親手埋葬了大明王朝的罪魁禍首。
他不是在給朱家江山打地基，他是在挖墳?zāi)埂?/p>
他不是在建房子，他是在造監(jiān)獄。
他不是開國之君，他是亡國之始。
“啊……”
他張開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痛苦和虛無，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感覺自己的一生，都變成了一個笑話。他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了一個他最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他像一個在沙漠里走了幾十年，以為在走向綠洲，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zhuǎn)的旅人。
他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就是這雙手，殺了陳友諒，滅了張士誠，趕跑了蒙古人。
也是這雙手，簽發(fā)了廢除宰相的詔令，劃定了藩王的封地，朱批了無數(shù)官員的死刑。
這雙手，既是開創(chuàng)之手，也是毀滅之手。
他慢慢地抬起手，撫摸著那本冰冷的天書。那上面，還殘留著他暗褐色的血跡。
他忽然想笑。
他想放聲大笑，笑自己的愚蠢，笑這命運的荒唐。
他確實笑了，但那笑聲，比哭聲更凄厲，更絕望。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絕望之中，在他那被徹底摧毀、化為一片焦土的心靈廢墟之上，一點微弱的、比星光更頑固的光，卻悄然亮起。
那是他朱元璋骨子里最深處的東西。
那是在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永不服輸?shù)暮酚隆?/p>
那是在無數(shù)次絕境中淬煉出的、死中求活的本能。
“亡于洪武……”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而沙啞。
“好……好一個‘亡于洪武’！”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絕望正在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冰冷的火焰。
“既然這病，是俺老朱親手種下的……”
他伸出手，將那本天書死死地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捏得發(fā)白。
“那這藥，也只能由俺老朱，親手來開！”
“朕還沒死！”
“朕的大明，也還沒亡！”
“你這妖書，既然能寫出我大明的死法，那朕，就偏不讓你寫中！”
這一刻，朱元璋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蛻變。他不再是將這天書視為一份來自未來的“判詞”，而是將其當(dāng)成了一份最精準、最深刻的“病歷”。
他不再是那個等待審判的囚犯。
他變成了那個手持手術(shù)刀，準備給病人——也是給他自己——進行一場刮骨療毒、脫胎換骨的大手術(shù)的主刀醫(yī)生。
而手術(shù)的第一刀，該從哪里下？
他的目光，落回了書頁上那個被他反復(fù)咀嚼、痛恨又不得不正視的詞上。
——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