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第一縷微光刺破窗紙,照進死寂的乾清宮東暖閣。
朱元璋依舊坐在那張龍椅上,像一尊被歲月風化了的石像。他沒有合眼,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昨日那股焚盡一切的絕望與瘋狂已經(jīng)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平靜。那是一種風暴過境后,萬物凋零的平靜,也是一片焦土之下,等待新生的平靜。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銅盆架前,將雙手浸入冰冷的井水中。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因幾日未眠而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他抬起頭,看著水中自己那張憔悴、蒼老卻又異常陌生的臉。溝壑縱橫的皺紋里,寫滿了征伐與殺戮;而那雙眼睛里,卻映照著一個王朝覆滅的倒影。
“亡于洪武……”
他對著水中的自己,無聲地吐出這四個字。這一次,沒有憤怒,沒有不甘,只有一種沉重到極致的、必須獨自背負的清醒。
他沒有再去看那本天書。書中的每一個字,都已像用烙鐵燙上一般,深深地刻進了他的腦子里。他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繼續(xù)閱讀,而是“反芻”。他要像一頭牛,將那些難以消化的草料反復咀嚼,直到榨出其中所有的汁液,化為自己的血肉。
他踱步回到書案前,卻沒有坐下。他的目光,越過那些被他原封不動退回的奏折,落在了空無一物的墻壁上。但在他的腦海中,那面墻上正掛著一幅巨大的、無形的輿圖。那不是大明的疆域圖,而是一幅錯綜復雜的權力結構圖。
而這幅圖的中央,有一個被他親手抹去的、巨大的空白。
——宰相。
這個詞,曾是他權謀生涯中最得意的戰(zhàn)利品。他像一個高明的獵人,不僅殺死了那頭威脅自己的猛虎(胡惟庸),還干脆填平了整個山谷,讓此地再也生不出猛虎。他為此沾沾自喜,以為一勞永逸。
可天書卻告訴他,他填平的不是虎穴,而是泄洪的河道。洪水(政務)沒了去處,只能漫灌而出,最終沖垮的,是他自己親手建起的大堤。
他不服。
即便已經(jīng)接受了“亡于洪武”的判詞,他骨子里的那股悍勁,依然讓他要與這判詞的每一個細節(jié),進行最后的、困獸猶斗般的辯駁。
“宰相……宰相……”他喃喃自語,思緒回到了洪武初年。
他想起了李善長。那是他起兵之初就跟隨自己的老兄弟,是“蕭何”一般的人物。他給了他左丞相的高位,給了他無上的榮寵??山Y果呢?李善長居功自傲,權勢日重,結黨營私,他的門生故吏遍布朝野,隱隱然有尾大不掉之勢。他朱元璋說句話,下面的人還要看看李相國的眼色。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權力受到了挑戰(zhàn)。
然后是胡惟庸。李善長的同鄉(xiāng),也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用以制衡李善長的棋子。可這顆棋子,比李善長更貪婪,更沒有底線。胡惟庸為相七年,權傾天下。中書省幾乎成了他的私人衙門,生殺予奪,官員任免,他都敢插手。甚至連邊關戰(zhàn)報,都要先經(jīng)他手,再呈報給自己。
朱元璋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了。他想起了親軍都尉府密報里那些令人發(fā)指的細節(jié):胡惟庸的兒子坐著馬車在街上橫沖直撞,摔死了,胡惟庸竟當場將那車夫殺死。有人告發(fā)他,他便將告發(fā)之人滅口。他家中的金銀財寶,收受的賄賂,比國庫一年的進項還要多!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更讓他無法容忍的,是胡惟庸對權力的覬覦。他廣招亡命之徒,私藏兵甲,甚至暗中勾結舊元殘余和海外倭寇。天書上說,他借口胡惟庸謀反才廢相??稍谒煸翱磥恚┯共皇恰爸\反”,而是已經(jīng)“反了”!只是被他提前掐死了而已!
“寫書的那個鳥人,他懂個屁!”朱元璋在心中惡狠狠地罵道,“他只看到朕廢了宰相,他看到朕不廢相的下場了嗎?朕若是不動胡惟庸,不出十年,這奉天殿的龍椅上坐的是誰,還說不定呢!”
“朕的江山,是俺老朱帶著一幫淮西兄弟,一刀一槍,從死人堆里刨出來的!不是那幫搖筆桿子的文人動動嘴皮子說來的!他們憑什么跟朕分權?憑什么對朕的旨意指手畫腳?”
“漢高祖劉邦,不也殺韓信、殺彭越嗎?宋太祖趙匡胤,不也杯酒釋兵權嗎?開國之君,哪個不是心狠手辣,把權牢牢抓在自己手里?難道都錯了?”
他為自己辯解著,聲音越來越大,仿佛要說服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已經(jīng)在他心里扎下根的、來自天書的冰冷邏輯。
他走到書案前,猛地抓起那本天書,翻回到漢代和唐代的部分。他要再看一遍,他要找出破綻!
這一次,他的閱讀方式完全不同了。他不再是獵奇,不再是驚嘆,而是像一個最苛刻的考官,逐字逐句地審視,詰問。
【漢代相權之重,可謂歷代之冠……然,皇權與相權并非簡單的君臣統(tǒng)屬,而是一種制度性的制衡……所謂“主之美者,則相稱之;主之過者,則相救之”。】
“救?”朱元璋冷笑一聲,“是救朕,還是救他自己的人?宰相有了權,提拔的自然是他的親信。滿朝都是他的人,他想救誰就救誰,想讓誰死誰就得死。到最后,皇帝不就成了個擺設?”
他覺得這個說法虛偽至極。
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往下看,看到了唐代的三省制。
【唐代政府組織……中書省負責決策……門下省負責審核……尚書省負責執(zhí)行……三省長官同為宰相,共議國事于政事堂。】
他之前看到這里,是驚嘆于其精妙?,F(xiàn)在,他卻是帶著滿腹的狐疑去審視。
“三省同為宰相?那到底聽誰的?豈不是天天在朝堂上吵成一鍋粥,什么事都辦不成?”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朝堂上那些文官,為了屁大點事就能爭得面紅耳赤,要是把權力分給三家,那還得了?
然而,天書接下來的分析,卻讓他心中的冷笑,一點點凝固了。
【三省制之精髓,不在于“分權”,而在于“分工”與“制衡”。它將宰相的權力,按照政務流程,一分為三。中書省有決策之權,卻無審核與執(zhí)行之權。門下省有審核之權,卻不能主動決策。尚書省有執(zhí)行之權,卻要受制于前兩者。這就從制度上,避免了任何一人可以獨攬大權?!?/p>
【皇帝的詔書,由中書省的“中書舍人”草擬,送門下省的“給事中”審核。若給事中認為不妥,可以涂改,封還重擬,此謂“封駁”。此非臣子抗君,而是制度賦予的職責。它保證了國家政令的嚴肅性與合理性,避免了因君主一時喜怒而導致的朝令夕改?!?/p>
“封駁……”朱元璋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這兩個字上。
他想起了自己。他經(jīng)常因為某地官員奏報的一件小事而龍顏大怒,立刻就想下旨將那官員革職查辦。旨意一旦發(fā)出,便是雷霆萬鈞,無人敢阻攔??墒潞罄潇o下來,他又常常覺得處置過重,或是有失偏頗。但君無戲言,為了維護自己的威嚴,也只能將錯就錯。
如果……如果當時有這么一個“給事中”,敢把他的旨意封還回來,告訴他“陛下,此事尚有蹊蹺,請三思”,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他第一反應,必然是勃然大怒:“放肆!你想造反嗎?”
可緊接著,他那顆多疑的心,又會立刻開始盤算:他為什么敢攔著朕?是他跟那個官員有勾結?還是這道旨意真的有問題,會損害朕的江山?
他會去查。他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得更清楚。
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怒氣,也就消了。最終的處置,或許會更加公正,更加穩(wěn)妥。
朱元璋的后背,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發(fā)現(xiàn),這個“封駁”制度,看似是在挑戰(zhàn)皇權,實則是在保護皇權!它像一道緩沖,隔在皇帝的“情緒”和國家的“政務”之間,防止皇帝的個人喜怒,直接轉化為一場政治災難。
“主之過者,則相救之”……他再次想起了這句話。原來,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讓臣子來“拯救”皇帝,而是讓“制度”來拯救皇帝,讓皇帝從自己可能犯下的錯誤中,被體面地拯救出來。
他繼續(xù)往下看。
【三省長官在政事堂共議國事,意見若不統(tǒng)一,則反復辯論,最終將各種方案連同利弊分析,一并呈報皇帝,由皇帝做出最終裁決。如此,皇帝便能兼聽則明,洞悉全局,而不必為繁雜的庶務所困,更不必擔心被某一個宰相所蒙蔽?!?/p>
朱元璋的腦海中,豁然開朗!
他終于明白了!
他一直以來的困境,是他和宰相胡惟庸之間的“二人對決”。他要時時刻刻提防著胡惟庸,猜忌他,監(jiān)視他。而胡惟庸,也必然會想方設法地蒙蔽他,討好他,架空他。這是一種零和博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唐代的三省制,卻將這種“二人對決”,變成了一場“皇帝看戲”。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為了各自的職責和權力,必然會相互挑錯,相互監(jiān)督。他們之間的矛盾,是公開的、制度化的矛盾。而他這個皇帝,則成了最高仲裁者。他不再需要親自下場和某一個權臣肉搏,他只需要坐在高處,聽著下面三方的辯論,權衡利弊,然后做出那個最有利于自己的、也是最有利于國家的決定。
這……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術!
他之前所用的那些手段——安插親信、動用密探、廷杖羞辱、酷刑威懾——與這套精妙的制度比起來,簡直就像是街頭混混的斗毆,充滿了血腥和戾氣,卻上不了臺面。
天書上有一個詞,他之前不甚理解,此刻卻如醍醐灌頂。
【明太祖的許多手段,看似高明,實則只是“法術”,而非“制度”。法術因人而存,人亡則政息。而制度,則可以超越個人,長治久安?!?/p>
法術……制度……
他朱元璋,就是那個最頂尖的“法術”大師。他能用權謀和屠刀,將整個帝國牢牢掌控在手中??伤麜?。他死之后,他的兒子、他的孫子,沒有他這樣的“法術”,又該如何駕馭這個被他強行扭曲的帝國?
答案,天書已經(jīng)給了他:被內(nèi)閣和宦官這兩個新的“法術”大師玩弄于股掌之上,最終國破家亡。
想通了這一層,朱元璋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虛脫。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自負,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碎。他引以為傲的帝王心術,原來只是不入流的“法術”。他苦心孤詣建立的集權大廈,原來只是一個短命的“戲臺”。
他緩緩地坐回龍椅,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胡惟庸那張謙恭中帶著一絲桀驁的臉,與天書中“車軸”、“棟梁”的比喻,交織在一起。
一個全新的念頭,如同混沌中開辟的第一道光,照亮了他的識海。
朕恨的,究竟是什么?
是胡惟庸這個人?還是“宰相”這個位置?
如果是胡惟庸這個人,那殺了他,換一個忠心耿耿的,比如徐達,比如李文忠,不就行了?可他不敢。因為他知道,就算是徐達、李文忠這樣的心腹兄弟,一旦坐上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人心是會變的。權力這東西,是天下最烈的毒藥,沒人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被侵蝕。
所以,他恨的,歸根結底,還是那個“位置”。那個能夠匯聚百官之首、總攬?zhí)煜麓髾唷⒆阋耘c皇權相抗衡的“獨相”之位。
他的解決方案,是把這個位置,連同它所在的整個中書省,都給一鍋端了。
這就像一個農(nóng)夫,田里長了一棵毒草,他不是把毒草拔掉,而是把整塊田都給用火燒了,還撒上了石灰,讓這里再也長不出任何東西。
“拆屋趕鼠……拆屋趕鼠啊……”他痛苦地呻吟著,天書上這個比喻,此刻聽來是何等的精準。
他燒掉了良田,卻沒想到,洪水(政務)沒了去處,只能在旁邊沖刷出一片新的沼澤(內(nèi)閣與宦官)。沼澤里長出來的東西,比原來的毒草,還要毒上百倍!
那么,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什么?
不應該是燒掉整塊田。
而應該是在這塊田里,除了種莊稼,再種上一些能克制毒草的東西。讓它們相互爭奪陽光和養(yǎng)分,相互制衡,而他這個農(nóng)夫,只需要在最后,決定收割哪一樣就行了。
唐代的三省制,就是這種方法!
它保留了“宰相”這塊“良田”,但它在里面,同時種下了中書、門下、尚書這三種作物。它們相互依存,又相互競爭,共同為皇帝服務。
“朕……錯了……”
朱元璋睜開眼,吐出了這三個字。聲音很輕,卻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承認自己錯了,對一個像他這樣自負、剛愎的帝王來說,比殺了他還難。但天書那血淋淋的“未來”,讓他不得不承認。
他錯了。錯得離譜。錯在將“人”的罪過,歸結于“制度”本身。錯在將“相奸”的威脅,等同于“相權”的威脅。
他恨的是獨攬大權的“權相”,是胡惟庸那樣的“奸相”。但他要的,是一個能夠為他分擔勞苦、能夠讓國家機器順暢運轉的“政府中樞”。
廢除宰相,是因噎廢食。
保留宰相,卻有心腹之患。
這個死結,困擾了他許久。而現(xiàn)在,天書給了他解開這個結的鑰匙。
——不設“獨相”,而設“群相”。
——不廢“相權”,而分“相權”。
讓中書省的決策之權、門下省的封駁之權、尚書省的執(zhí)行之權,重新回到它們本來的位置上。讓它們相互制衡,相互監(jiān)督,共同組成一個新的“政事堂”,在皇帝的最終裁決下,處理國家大事。
如此一來,皇帝既能從繁雜的政務中解脫出來,高屋建瓴,又能杜絕權相的出現(xiàn)。而他的子孫后代,哪怕平庸一些,只要守著這套制度,也能讓國家這架馬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呦氯ァ?/p>
這,才是“制度”!這,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一個全新的、恢弘的政治藍圖,在朱元璋的腦海中,緩緩展開。
他眼中的火焰,重新燃燒起來。但這一次,不再是毀滅的烈焰,而是創(chuàng)造的熔巖。
他站起身,走到殿門前,猛地拉開了那扇緊閉了數(shù)日的大門。
刺眼的陽光涌了進來,讓他不由得瞇起了眼睛。守在門外的內(nèi)監(jiān)和侍衛(wèi)們,看到皇帝那張憔-悴卻又閃爍著駭人精光的臉,都嚇得齊齊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擺駕,東宮?!?/p>
朱元璋的聲音,沙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要去找一個人。
去找那個他最信任、也寄予了最大希望的兒子——太子朱標。
他要將自己這幾日想到的、看到的、悟到的東西,用一種朱標能聽懂的方式,告訴他。他要看看,自己這塊最溫良的“玉”,能否承受得住他這把“刀”即將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革。
這場刮骨療毒的大手術,他不能一個人做。他需要一個助手,一個繼承者。
而大明的命運,也將從這場父與子的夜話開始,轉向一個連天書都未曾預料到的、全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