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祥和里守著煤爐、跟著丁師傅學(xué)手藝的這一個多月，是我從前世到今生最 “扎進生活里” 的時光。倒不是說活兒有多輕省，而是晨光揉碎在巷口的暖意、煤爐里漫出的煙火氣，還有街坊鄰居熟稔的招呼聲裹著的踏實，哪怕在部隊炊事班燒了兩年火，我都沒嘗過這種 “把日子握在手里” 的滋味。
清晨六點，天剛亮透，我攥著掃帚的手心就沁了層薄汗。水泥地上 “沙沙” 的掃地聲里，總摻著鄰居阿姨們熱絡(luò)的招呼。最先開口的是隔壁小區(qū)的夏阿姨，身后跟著常和她晨練的王阿姨，兩人剛拐進巷口，眼尖就瞅見了我，熱絡(luò)地開了口：“小顧又來幫老丁忙啦？” 我忙把掃帚斜倚在墻角，快步去洗手擦干，轉(zhuǎn)身就往籠屜邊挪，笑著應(yīng)承：“阿姨們早！還是兩籠鮮肉的？” 夏阿姨點頭應(yīng)著，拉著王阿姨找了張靠窗的小桌坐下，竹椅在地上蹭出輕響，混著巷里的鳥鳴，成了最妥帖的晨曲。
剛把冒著白汽的湯包端過去，就聽見王阿姨湊到夏阿姨耳邊嘀咕：“這孩子眼尾那顆痣生得俊，人還勤快，比巷口那幾個游手好閑的強多了。” 我假裝沒聽見，轉(zhuǎn)身去擦鄰桌的醬油碟，心里卻泛開一陣澀。前世我也靠這副 “討喜長相”，再添幾句油嘴滑舌的場面話，哄得不少長輩心軟?？赡菚r候的 “嘴甜” 全是虛的，哪像現(xiàn)在，是靠天不亮掃街、擦幾十張桌子、幫客人遞醋碟，一點點掙來的踏實好感。
夏阿姨眼角余光瞥見丁師傅正彎腰掏煤爐，聲音悄悄壓低了些：“老丁啊，你老伴那哮喘，一到梅雨季是不是又要犯了？前兒我還見她在院里曬被子，咳得腰都直不起來，手都抖了?！?王阿姨一邊用手帕擦凳上的潮氣，一邊幫腔：“就是??！該請個幫手就請，你這身子骨也不是鐵打的，別硬扛著?！?丁師傅手里的鐵鏟往爐膛里捅了捅煤塊，磨得發(fā)亮的鏟柄映出他半張臉，聲音裹著層煤煙似的，悶悶的：“老毛病了，熬熬就過去了?！?/p>
話剛落沒兩分鐘，里屋忽然傳來一陣撕心的咳嗽，緊接著 “咚” 的一聲悶響，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那會兒煤爐上的鐵鍋剛滾開第三遭，白汽正往上冒，我手里的醋碟 “當(dāng)啷” 磕在桌邊，心猛地揪緊，哪還顧得上撿，拔腿就往屋里沖。
推開門，就看見師母蜷在地上，臉白得像剛?cè)嗪玫乃烂鎴F，半點血色沒有，嘴角還掛著白沫。丁師傅撲過去抱住她，滿是老繭的手都在抖，聲音發(fā)顫地直嘟囔：“救護車…… 快叫救護車……”
“來不及了！我來！” 我趕緊上前接過師母，她身子輕得像捆曬透的艾草，可抱在懷里卻燙得嚇人。我攥著她胳膊的手攥得發(fā)緊，腳步不敢有半分遲疑，朝著巷口的馬路狂奔。風(fēng)灌進衣領(lǐng)，腦子里全是師母發(fā)白的臉，還有丁師傅慌得沒了章法的模樣。
醫(yī)院的消毒水味沖得人睜不開眼，醫(yī)生摘下聽診器時，總算松了口氣：“急性哮喘發(fā)作加高熱驚厥，再晚來十分鐘，人就真救不回來了，還好送得及時?！?我把師母安頓進病房，蓋好薄被，轉(zhuǎn)身就看見丁師傅蹲在走廊的長椅旁，頭埋在膝蓋里，后背繃得像塊發(fā)緊的面團。他藍布褂子的下擺沾了些師母的穢物，手里攥著拐杖桿，一下下蹭著那片污漬，越蹭越顯眼，卻半點沒蹭掉，那模樣，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我盯著他的背影，突然就想起前世的一個冬夜。唐珍急性闌尾炎發(fā)作，疼得蜷縮在出租屋的沙發(fā)上，給我打了十幾通電話、發(fā)了五條短信，說 “我疼得站不起來，你能不能回來送我去醫(yī)院？” 可那時候我在網(wǎng)吧通宵打游戲，手機關(guān)了靜音，窩在朋友家睡得昏天暗地。等我第二天昏昏沉沉醒來，滿屏的未接來電和短信刺得眼疼，回撥過去，她卻只輕描淡寫一句：“沒事了，已經(jīng)出院回家了。” 后來我才知道，是她自己強忍著痛，扶著墻叫了救護車。
原來人心不是一下子涼的，所有的失望都是一點點攢出來的。我站在走廊里，喉嚨發(fā)緊 —— 前世我欠唐珍的，何止是一次沒送醫(yī)的虧欠？那是七年里無數(shù)次的敷衍、無數(shù)次的落空，把她的真心揉成了沒用的廢面。我真的悔，悔得心口發(fā)疼，只盼著上天給的這次重來的機會，能讓我把過去的錯，一點點補回來。
師母出院那天，祥和里還裹著梅雨季的潮氣，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霉味。煤爐上的鐵鍋剛燒開，白汽裹著麥香繞著灶臺打了個轉(zhuǎn)，落在案板上，凝出細細的水珠。丁師傅蹲在爐邊添煤，忽然從案板上揪下塊溫乎的面團，往我面前一推：“把手洗洗，過來揉面?！?/p>
我愣了愣，轉(zhuǎn)瞬就懂了，忙應(yīng)了聲 “唉”，腳步都輕快了些。
“左手托著，掌心得像兜著碗剛晾好的溫水，別讓面涼了，涼了就沒筋道，包不住餡?！?他帶著煤煙味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力道不輕不重。老繭擦過我皮膚時，像砂紙磨著新木頭，有點疼，卻比過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實在。
丁師傅屈起指節(jié)，輕輕敲了敲我發(fā)僵的手腕：“力道得藏在肉里，別往外露。跟給剛出籠的湯包翻籠一個理，一急就破相，湯漏了，這湯包就徹底廢了。”
晨光透過煤爐的白汽照進來，落在面團上。我盯著指尖下漸漸有了模樣的褶子，忽然就想起從前唐珍總戳著我胳膊念叨：“你啊，虛得很，半點也不踏實?！?那時候我剛辭了才干半個多月的工作，還覺得她小題大做，不就是不想做太累的活兒嗎？至于這么較真？
可那天握著掌心里溫?zé)岬拿鎴F，指尖觸到面里藏著的筋道，才忽然懂了：有些煙火氣是騙不了人的。非得等你肯彎下腰，讓灶臺上的蒸汽熏透了骨頭縫，讓手里的活兒磨出實打?qū)嵉睦O子，那股暖才會真正鉆進心里，像發(fā)好的面團似的，膨脹、扎實，再也散不了。
丁師傅看著我捏出的歪歪扭扭的褶子，沒罵我，只拿起搟面杖，搟了張新面皮放在我面前：“再來，慢點兒，別急?！?我點點頭，重新托住面團，這一次，掌心攥得格外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