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盆里的血水還在晃，林飛靠在軟榻上，左臂垂著，白布滲著暗紅。太監(jiān)們跪了一地，頭都不敢抬。他閉著眼，嘴里有股鐵銹味，舌尖破的地方還在疼。
豹房外頭傳來蹴鞠的吆喝聲，一群小太監(jiān)在泥地里追球，踢得塵土飛揚(yáng)。他就是從那兒被抬回來的。
“陛下……要不要傳太醫(yī)？”一個(gè)老內(nèi)侍顫聲問。
“傳?！彼燮ざ紱]抬，“但別讓他碰朕的手?！?/p>
話音剛落，門外腳步輕得像貓。張永來了。
這人一進(jìn)門就跪，不說話，只從袖里抽出一份奏本，放在案上。林飛沒動(dòng)，由著宮人把奏本捧到眼前。是劉瑾的票擬，建議暫由司禮監(jiān)代掌批紅權(quán)，因“圣躬違和，不宜勞神”。
他輕輕笑了一聲。
“劉公公真是貼心?！?/p>
張永低著頭，聲音壓得極低：“他們說您摔得不輕，骨頭錯(cuò)位，三個(gè)月不能動(dòng)筆?！?/p>
“是啊，摔得可真不輕?！绷诛w睜開眼，目光掃過他，“可你瞧朕這手，真斷了嗎？”
張永沒答。他知道答案。
方才在蹴鞠場，陛下明明是右肩先著地，翻滾卸力，左手卻故意撞上石階邊緣，木桿一磕，發(fā)出清脆的“咔”響。他咬破舌尖，血從嘴角流下，順勢讓藏在袖中的豬血包破裂，染透衣袖。倒地時(shí)手臂軟垂，腕骨微腫，活像脫臼。
十二歲的身子經(jīng)不起真摔，但他算準(zhǔn)了角度、速度、地面濕度，連泥地的松軟度都試過三次。工科生的本事，不在力大，而在精準(zhǔn)。
“李東陽信了嗎？”林飛問。
“信了半分?！睆堄赖?，“早朝時(shí)，劉健落淚，謝遷當(dāng)場請旨代政。只有李東陽冷笑，說‘天子之傷，豈能憑一聲骨響定論’?！?/p>
“呵?！绷诛w扯了扯嘴角，“李先生到底是讀《春秋》的人，眼里容不得戲?！?/p>
他慢慢坐直，左手雖裹著布，動(dòng)作卻靈活。他從枕下摸出一支炭筆，在手臂繃帶上畫了幾道血痕，又重新纏緊。
“明日早朝，朕要坐御輦?cè)??！?/p>
“您這身子……”
“正因身子弱，才更要露面?！彼⒅潜咀啾?，“劉瑾想代批紅，那就給他?！?/p>
張永猛地抬頭。
“讓他批?！绷诛w聲音輕了，“但批之前，朕得先批一份?！?/p>
他提筆蘸墨，翻開另一本奏本——正是李東陽彈劾劉瑾私調(diào)內(nèi)庫銀兩的本子。他提筆寫“準(zhǔn)”字，忽然手腕一抖，墨跡在“李”字上暈開，像一滴未干的淚。
“重寫?！彼f。
宮人換紙。他又寫一遍，這次故意加重筆鋒，墨痕拖出半寸長的尾，如淚滑落。
“這道批紅，送去司禮監(jiān)?！彼蹈赡E，“讓劉瑾親眼看看?！?/p>
張永接過本子，低聲問：“他若看不出來？”
“他會看出來?！绷诛w靠回軟墊，“他若看不懂這一筆里的‘虛弱’，就不是那個(gè)能權(quán)傾朝野的劉瑾了。”
夜深，豹房偏殿。
林飛獨(dú)坐銅鏡前，解開繃帶。左臂只是紅腫，連皮都沒破。他用炭筆在皮膚上描出淤痕，又敷了層藥粉，讓顏色更深。包扎時(shí)，動(dòng)作熟練得像做過千百遍。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玉墜，嵌在懷表殼內(nèi)。表面刻著“歸墟”二字，秦篆，古拙深沉。他指尖撫過那字，沒說話，只是把它貼在胸口停了三息，又收回衣內(nèi)。
次日早朝。
御輦?cè)氲?，林飛靠在軟墊上，左臂懸在胸前，白布滲著血。群臣跪拜，聲音壓得極低。
劉健老淚縱橫：“陛下為戲而傷至此，臣等罪該萬死！”
謝遷附和：“請陛下靜養(yǎng)，朝政暫托內(nèi)閣?！?/p>
林飛虛弱點(diǎn)頭：“朕……手不能執(zhí)筆，政事煩勞諸卿?！?/p>
李東陽站在階下，冷眼看著。他忽然上前一步：“陛下，傷可驗(yàn)否？”
殿內(nèi)一靜。
林飛緩緩抬頭，臉色蒼白，眼神卻清亮。
“李先生不信？”他聲音微顫，“那便請劉公公代批朱批?！?/p>
劉瑾站在御側(cè)，身子一僵。
這是頭一回，天子當(dāng)?shù)钐岢鲎尰鹿俅信t。祖制嚴(yán)禁，但眼下“圣體違和”，誰又能駁？
李東陽瞇眼：“陛下真愿交權(quán)？”
“朕若不愿，何必摔這一跤？”林飛苦笑，“難道李先生以為，朕是裝的？”
李東陽不語。他盯著那條手臂，又看御案上那份墨跡暈染的批紅。
“李”字如淚。
他忽然懂了。
這不是退讓。
這是餌。
他緩緩后退一步，不再言語。
劉瑾卻上前，恭敬接過奏本：“老奴愿為陛下分憂。”
林飛閉眼，似已無力再言。
退朝后，張永在宮道暗處等他。
“成了?！彼吐暤溃皠㈣玫脚t權(quán)，立刻命人擬了三道密令：一是查李東陽門生貪腐，二是調(diào)東廠查內(nèi)閣私信，三是……彈劾李東陽結(jié)黨欺君?！?/p>
“明天就會有言官出本?！?/p>
林飛靠在廊柱上，風(fēng)吹得他衣袖鼓動(dòng)。他抬起未傷的右手，輕輕活動(dòng)手指。
“他知道朕傷了。”
“但他不知道，”他低聲說，“朕傷的是手，不是腦子。”
張永沉默片刻，忽問：“下一步？”
“等。”林飛望向乾清宮方向，“等他把李東陽逼到絕路，等他覺得朝中再無人能制他?！?/p>
他頓了頓，嘴角微揚(yáng)。
“然后，朕這只斷手，再慢慢拿回來?！?/p>
當(dāng)夜，豹房密室。
林飛坐在燈下，面前攤著司禮監(jiān)今日發(fā)出的七道批文。他一一過目，最后停在那份彈劾李東陽的奏本上。
劉瑾的批語寫得極狠：“結(jié)黨亂政，欺君罔上，宜削職查辦。”
他提筆，在旁邊空白處輕輕寫了個(gè)“準(zhǔn)”字。
墨未干，他忽然抬手，將一滴清水落在“準(zhǔn)”字右下角。
墨跡暈開，像一滴墜落的淚。
他吹干紙面，輕聲說：
“這一筆，是給劉瑾看的戲?！?/p>
“這淚痕，是給天下人留的記號?！?/p>
燈影晃了晃。
他放下筆，左手緩緩握拳，繃帶下的皮膚完好無損。
窗外，夜巡的銅鈴響過三聲。
他起身，走到墻邊，推開一道暗格。
里面是一張大明疆域圖，邊角已磨出毛邊。他用炭筆在宣府、蘭州、福建三地各畫了一個(gè)圈。
筆尖停在福建。
他盯著那圈，許久不動(dòng)。
突然，他從懷中取出懷表，打開表蓋。
玉墜靜靜躺在內(nèi)層，表面“歸墟”二字在燈下泛著微光。
他合上蓋子，重新塞回衣內(nèi)。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張永在門外低聲稟報(bào)：“陛下，東廠密報(bào)，明日早朝，有六名御史聯(lián)本彈劾李東陽。”
林飛站在圖前，沒回頭。
“知道了?！?/p>
他抬起右手，指尖撫過福建那個(gè)圈。
筆尖的炭灰，落在他指腹，像一道未干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