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
那股由忠臣的熱血和帝王的“罪己詔”掀起的巨大情感風(fēng)暴,終于緩緩平息。
被“請”下去的方孝孺,在與陳玄擦肩而過時,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有欣慰,有困惑,也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懷疑。
陳玄的心,微微一沉。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xiàn),雖然化解了死局。
但也為自己未來的身份,埋下了一顆更深的釘子。
他沒有時間多想,因為朱棣那句“你,隨本王來”,已經(jīng)將他拖入了下一場更兇險的博弈。
……
書房的門,被緩緩關(guān)上。
隔絕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絕了所有的生路。
房間里,除了他和朱棣,只有那個如同影子的姚廣孝,垂手立在一旁。
“說吧?!?/p>
朱棣沒有坐下,只是轉(zhuǎn)過身,開門見山,聲音里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剛才殿前,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你一個流民,如何懂得引罪己身,如何懂得安撫人心?”
這個問題,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了陳玄的心頭。
他知道,這是朱棣對他的第二次,也是更深入的試探。
他立刻跪倒在地,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回答道:
“回……回王爺。并,并無人教導(dǎo)?!?/p>
朱棣的眼中,寒光一閃:
“無人教導(dǎo)?那你倒是說說,你這番見識,從何而來?”
陳玄咽了口唾沫,將早已在心中盤算好的說辭,小心翼翼地說了出來。
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生路。
“草民……草民雖大字不識幾個,但草民有耳朵,也有眼睛?!?/p>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流民應(yīng)有的沙啞和卑微,
“這一年來,草民流落金陵,在茶館酒肆當(dāng)過雜役,在街頭巷尾聽過閑談。聽得最多的,就是城中百姓們對朝廷削藩的憂慮。”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著朱棣的臉色。
“他們說,太祖高皇帝設(shè)九大塞王,是為了替大明鎮(zhèn)守邊疆。
可如今,朝廷聽信了奸佞之言,自毀長城。
草民還聽那些從北邊逃難來的軍戶們說……說燕王您,才是真正心系社稷,能威震蒙古、保大明平安的英雄!”
“草民……草民只是將這些聽來的、百姓們的心里話,學(xué)著說了出來而已。
草民愚鈍,只知道百姓們都說王爺好,那王爺您……就一定是為國為民的?!?/p>
這番話說得極其高明。
他將自己的見識,全部歸功于“民心所向”,既解釋了信息來源,又不動聲色地將一頂“順應(yīng)天意民心”的高帽子,戴在了朱棣的頭上。
然而,朱棣聽完,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比剛才更加冰冷。
這番話說得太圓滑了,太天衣無縫了。
一個普通的流民,就算能聽到這些話,也絕不可能有如此清晰的條理,更不可能在如此高壓之下,說得這般從容!
“是嗎?”
朱棣冷笑一聲,緩緩地向他走來。
“嗆啷”一聲,他竟猛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冰冷的劍鋒,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架在了陳玄的脖子上。
那刺骨的寒意,讓陳玄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
“我現(xiàn)在,真的懷疑……”
朱棣俯下身,湊到陳玄的耳邊
“你,就是我那個好侄兒。這出戲,你演得,可真像啊!”
致命的殺機,籠罩了整個書房。
陳玄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生死一線。
任何一絲的恐懼和辯解,都只會加速自己的死亡。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的大腦,反而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他放棄了所有的計謀,決定進行一場最直接的豪賭。
他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去看那鋒利的劍刃。
只是抬起頭,迎著朱棣的目光,用一種近乎釋懷的、平靜的語氣,說道:
“王爺?!?/p>
“其實,草民是真是假,一點都不重要。”
朱棣的瞳孔微微一縮。
陳玄繼續(xù)說道:“重要的是,王爺您,以為我是真是假?!?/p>
“王爺您認(rèn)為是真的,那我便是真的。王爺您以為是假的,那我便是假的。”
“反正如今,這天下在您的手里,草民的這條賤命,也在您的手里。
是殺是剮,不還是……王命說了算嗎?”
他攤牌了。
他將自己的生死,將自己的身份,將所有的選擇權(quán),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全部交到了朱棣的手中。
這是一種最徹底的投降,也是一種最高明的反擊。
因為它直接點破了這場游戲的核心——你的意志,才是一切的根源。
朱棣徹底愣住了。
他握著劍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那雙清澈的、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眼睛,心中的殺意和猜忌,第一次,被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
聰明。
實在是太聰明了。
書房里,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良久。
朱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中,有無奈,有欣賞,也有一絲梟雄的釋然。
“鏘”的一聲,他還劍入鞘。
“你,倒是個聰明人。”他看著依舊跪在地上的陳玄,淡淡地說,“只是,別把你的聰明,用錯了地方?!?/p>
他走回書案后坐下,端起茶杯,用杯蓋撇了撇浮沫。
“起來吧,地上涼?!?/p>
“謝……王爺。”
陳玄這才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徹底濕透。
“從今日起,你便住在這宮里,安心‘養(yǎng)病’。”
他看著陳玄,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安排著他的未來,“朕會派最好的太醫(yī)為你調(diào)理,派最伶俐的女官和內(nèi)侍伺候你。
你的妹妹,朕也會視如己出,讓她衣食無憂?!?/p>
“但是,”
朱棣話鋒一轉(zhuǎn),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
“你要記住自己的本分。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多說。不該做的事,一件都不能多做。更不該有的念頭,一絲一毫都不能有?!?/p>
他伸手指了指墻上那副巨大的輿地全圖。
“這大明的江山,現(xiàn)在,由本王看著。你看好自己的方寸之地,便夠了。”
赤裸裸的警告,也是赤裸裸的宣告。
“草民……明白?!?/p>
“明白就好?!敝扉]了揮手,
“本王,給你十天時間。
這十天,姚廣孝會告訴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p>
“十天之后,本王要你以天子的身份,昭告天下!
安撫那些蠢蠢蠢欲動的藩王舊臣。最重要的是,要讓天下人知道,如今這大明,由誰說了算!”
他的眼中,閃爍著不容置疑的野心。
“本王要你,親口冊封本王為‘大明輔政王,承制總領(lǐng)天下軍國事’!”
“辦好了,你和你妹妹,榮華富貴,此生無憂。
辦不好……”
朱棣沒有說下去,但那其中的威脅,已不言而喻。
“草民……遵命?!标愋拖铝祟^。
“退下吧?!?/p>
陳玄如蒙大赦,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這間讓他幾乎窒息的書房。
當(dāng)他走后,姚廣孝才緩緩上前,低聲問道:
“王爺,就這么……留下他了?”
“不然呢?”朱棣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他今日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為本王正了名,本王若轉(zhuǎn)身就殺了他,豈不是坐實了‘逼君禪位,殺人滅口’的罪名?
這個啞巴虧,本王……只能先吃了?!?/p>
“只是,此子心機之深,遠超你我預(yù)料。留他在宮中,終究是個禍患?!?/p>
姚廣孝微微一笑:
“王爺,千里馬雖烈,卻能日行千里。
溫順的綿羊,終究只能圈養(yǎng)于后苑。
此子越是聰慧,這張牌的用處,便越大。
至于禍患……只要他在這宮墻之內(nèi),便翻不了天?!?/p>
朱棣沒有再說話,只是那緊鎖的眉頭,卻始終沒有舒展開。
………
當(dāng)陳玄回到自己那座華麗的寢殿。
看到妹妹正抱著一塊點心,天真無邪地對自己微笑時,那根在生死線上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終于斷了。
他感覺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整個人都要虛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