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李府后花園的荼蘼架下，婉兒正托著腮幫子出神，指尖無意識地繞著腰間的玉佩流蘇。她眼前總浮現(xiàn)著前日廟會初見的情景：沈清辭一襲月白襦裙立于書畫攤前，鬢邊簪著朵半開的白玉蘭，指尖輕捻畫卷時，袖角的銀線繡紋在陽光下微微發(fā)亮，宛如從畫中走出來的人。更難得的是她與攤主談?wù)摴P法時的從容聰慧，明明是萍水相逢，卻讓素來眼高于頂?shù)母绺缋铊?，都看得怔了半晌?/p>
“婉兒，又在偷懶？”清朗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李瑾之穿著件石青色常服，手里拿著卷剛抄完的詩集，額角還帶著薄汗，想來是剛從書房出來。
婉兒回頭見是哥哥，立刻笑眼彎彎地迎上去：“哪有偷懶？我在想清辭姐姐呢。”她伸手接過詩集，故作神秘地湊近，“哥哥前日廟會上見到的那位沈姑娘，你覺得怎么樣？我已和她認了姐妹，如今可是我的閨中密友呢?！?/p>
李瑾之耳尖微微發(fā)燙，輕咳一聲別過臉：“看著是位雅致姑娘，難怪你總念叨她?！弊焐线@般說，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起沈清辭說話時的模樣，她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眼神澄澈得像山澗清泉，偏偏談及詩詞典故時又眼神發(fā)亮，帶著種動人的鮮活氣。那日廟會上，她為攤主指點畫中瑕疵的專注模樣，此刻還清晰地印在他腦海里。
婉兒最懂哥哥的脾性，他素來穩(wěn)重自持，極少對人顯露異色，如今這副模樣，分明是動了心。她眼珠一轉(zhuǎn)，拉著李瑾之的袖子撒嬌：“哥哥，清辭姐姐寄居在城西的叔父家，平日里深居簡出的。不如我們下月初在府里設(shè)個小宴，就說請了幾位姐妹論詩作畫，把她請來熱鬧熱鬧？我們說好廟會后要好好聚聚呢?！?/p>
李瑾之心里一動，面上卻還要端著架子：“你請朋友便可，何必特意跟我說？”
“怎么是特意說呢？”婉兒晃著他的胳膊，語氣輕快，“清辭姐姐是我新認的好姐妹，她詩詞書畫樣樣出色，請來府里既能讓姐妹們交流技藝，也能讓她散散心。再說了，你上次不也夸她對《蘭亭序》的見解獨到嗎？正好讓她也教教我?！彼绨焉蚯遛o的底細打聽清楚了——父親原是江南秀才，五年前染病去世后家道中落，她便隨母親投奔長安的叔父，如今母親身體尚可，只是母女倆寄人籬下，日子過得頗為簡樸。這般身世，更讓她想多照拂這位新識的知己。
李瑾之被妹妹說得心動，沉吟片刻終是點頭：“也罷，既是你的好友，設(shè)宴款待也好。你讓人備些素雅的帖子，親自送去，莫要讓她覺得生疏?！彼绿^隆重會讓對方不安，畢竟聽婉兒說，沈清辭在叔父家過得并不寬裕，平日里還要幫著母親做些針線活計補貼家用。
婉兒見哥哥應(yīng)了，立刻歡喜地應(yīng)著跑開，轉(zhuǎn)身時偷偷朝哥哥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從小到大，哥哥這點心思哪瞞得過她？那日廟會上，哥哥盯著沈清辭說話的模樣，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幾日后，沈清辭收到了婉兒親手送來的宴帖。素白的宣紙上印著雅致的蘭草紋樣，字跡娟秀靈動，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婉兒坐在她租住的小屋窗前，拉著她的手說：“姐姐一定要來呀，我請了幾位性情相投的姐妹，咱們一起畫畫練字，我哥哥還說要向你請教那日沒說完的筆法呢?！鄙蚯遛o看著帖子上的字跡，又看了看婉兒真誠的笑臉，想起廟會那日的投緣，輕輕點了點頭。
赴宴那日，沈清辭選了件湖水藍的半舊襦裙，領(lǐng)口繡著幾簇小小的雛菊，頭發(fā)梳成簡單的垂掛髻，只簪了支銀質(zhì)的梅花簪。臨行前母親替她理了理衣襟：“婉兒是真心待你，到了李府便自在些，莫失了咱們讀書人家的氣度?！彼嶂鴤€小小的食盒，里面裝著親手做的桂花糕，這是她和母親一起準備的伴手禮，雖不名貴卻滿是心意，也是對廟會那日婉兒贈簪的回禮。
李府的馬車早已在巷口等候，車夫見了她連忙恭敬地扶她上車。車廂里鋪著柔軟的錦墊，角落里放著一小盆盛開的茉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氣。沈清辭輕輕掀起車簾一角，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心里滿是期待，畢竟能和廟會相識的知己相聚，是件難得的樂事。
馬車停在李府朱漆大門前，婉兒早已笑著迎了出來：“清辭姐姐可算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她親熱地挽住沈清辭的手，引著她往里走，“你看我把水榭都布置好了，特意備了你喜歡的茉莉香，還記得你說廟會那天的茉莉香囊好聞呢?！?/p>
穿過曲折的回廊，繞過開滿芍藥的花畦，一行人來到后花園的水榭。水榭四周掛著淺碧色的紗簾，微風拂過，紗簾輕搖，露出里面陳設(shè)的矮桌軟墊。幾位衣著素雅的少女正圍坐在一起說笑，都是婉兒常提起的閨友，見到沈清辭進來，都友好地頷首致意。
李瑾之正站在欄桿邊賞荷，聽見動靜回頭看來，目光落在沈清辭身上時微微一亮。她今日的裝扮比廟會初見時清雅了幾分，湖水藍的裙擺在水光映襯下，更顯得她膚色白皙，眉眼如畫。他走上前拱手行禮：“沈姑娘來了?！?/p>
沈清辭連忙回禮：“李公子。”因著是好友的兄長，又有廟會一面之緣，她少了幾分生疏，多了些自然。
婉兒拉著沈清辭在主位旁坐下，笑著打開她帶來的食盒：“我就知道姐姐會帶好吃的！”見是精致的桂花糕，立刻拿起一塊嘗了嘗，眼睛一亮，“太香了！還是姐姐做的最好吃，比府里廚子做的還清雅?！?/p>
周圍的少女們也紛紛稱贊，沈清辭臉頰微紅，輕聲道：“只是些家常吃食，大家不嫌棄就好?！?/p>
李瑾之拿起一塊桂花糕，入口清甜，帶著淡淡的桂花香，不由贊道：“姑娘手藝真好，這糕點的清甜恰如其分，可見心思細膩?！彼娚蚯遛o眼中閃過一絲暖意，便又道，“上次廟會上聽你說偏愛王維的詩？我書房里正好有本評注詳盡的王摩詰詩集，改日讓婉兒帶給你，也算圓了你那日沒買成畫冊的遺憾。”
沈清辭沒想到他竟記得廟會時的閑談，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輕聲道：“多謝公子好意，王摩詰的詩‘詩中有畫’，讀來如臨其境，確是喜歡的。那日在廟會沒找到合適的畫冊，正覺可惜呢?！?/p>
“那正好！”婉兒拍手笑道，“今日特意備了畫案，姐姐不如畫一幅詩中景致？我們都想見識你廟會時說的‘皴法’呢?！?/p>
水榭中央早已擺好了畫案，上面鋪著上好的宣紙，研好的墨汁散發(fā)著淡淡的松煙香。沈清辭走到案前，拿起一支兼毫筆，略一思忖，便在紙上勾勒起來。她畫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筆觸靈動，寥寥幾筆便將月夜山林的清幽畫得栩栩如生，正是廟會時她與攤主談?wù)撨^的景致。
“姐姐畫得真好！”婉兒湊在一旁驚嘆，“這山石的層次感，比我練了許久的都好，果然和你廟會說的一樣巧妙?！?/p>
李瑾之站在沈清辭身后，看著她握筆的姿勢，手腕輕轉(zhuǎn)間，墨色濃淡變化自如。陽光透過紗簾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她神情專注，連呼吸都放得輕柔，仿佛生怕驚擾了筆下的意境。他忽然覺得，這畫面比水榭外的荷塘景色還要動人，比廟會初見時的驚鴻一瞥，更添了幾分真切的暖意。
一位名叫柳眉的少女笑著說：“清辭姐姐不僅畫得好，詩詞見解也厲害，婉兒整日在我們面前夸你廟會論畫的風采呢?！?/p>
沈清辭放下畫筆，輕聲道：“妹妹謬贊了，我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p>
“姐姐太謙虛了?！崩铊舆^話頭，目光溫和，“婉兒常說你偏愛太白詩的豪氣，我倒覺得，你身上既有太白的清雅，又有子美的堅韌?！彼娚蚯遛o抬頭望他，眼中帶著幾分驚訝，便又道，“‘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豁達，‘潤物細無聲’的溫潤，在你身上都能看到，正如那日廟會上，你雖衣著樸素，卻自有風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