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霞光染紅了西窗，李府后花園的水榭漸漸安靜下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婉兒正拉著沈清辭的手依依不舍，李瑾之站在回廊下望著這一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角的玉佩，心里早已翻涌著難以平復(fù)的波瀾。方才沈清辭作畫時專注的眉眼、談及詩詞時發(fā)亮的眼神，還有她低頭淺笑時嘴角那抹淺淺的梨渦，都像帶著暖意的春風(fēng)，輕輕拂過他的心湖，漾起圈圈漣漪。
“哥哥，清辭姐姐走了，你還在看什么？”婉兒蹦蹦跳跳地回來，見兄長望著巷口出神，忍不住打趣，“方才宴席上你盯著姐姐的畫看了半晌，是不是覺得姐姐越來越讓人喜歡了？”
李瑾之收回目光，耳尖微微發(fā)燙，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回避，只是輕聲道：“她確實是位難得的好姑娘?！边@簡單的一句話，卻藏著他壓抑了許久的心意。從廟會初見時的驚鴻一瞥，到書坊暢談時的惺惺相惜，再到今日宴席上的細致觀察，沈清辭的身影早已在他心里扎了根。
婉兒眼睛一亮，湊到他身邊小聲問：“哥哥是不是……喜歡上清辭姐姐了？”
李瑾之沉默片刻，終是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素來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既然心已明了，便沒有什么可隱瞞的?？粗妹皿@喜的神情，他深吸一口氣：“婉兒，我想娶她為妻。”
婉兒驚呼一聲，隨即又捂住嘴笑起來：“我就知道！哥哥放心，清辭姐姐對你也定然是有情意的，方才你夸她詩畫好時，她臉紅得像熟透的桃子呢！”她拉著李瑾之的袖子雀躍不已，“母親要是知道了，定會歡喜的，她上次還夸清辭姐姐儀態(tài)好呢！”
李瑾之卻沒有妹妹那般輕松，他望著正廳的方向，眉頭微蹙：“只是……父親和母親一直希望我能娶一位門當(dāng)戶對的貴家女子，清辭她……”話未說完，卻已道出了心中的顧慮。他出身長安望族，父親在朝中任職，母親是名門閨秀，按照家族慣例，他的婚事必然要考慮家世背景，可沈清辭只是寄居在叔父家的平民之女，這其中的差距，恐怕會成為最大的阻礙。
“哥哥放心，母親最疼你了！”婉兒拍拍胸脯，“清辭姐姐那么好，母親見了定會喜歡的。再說了，咱們李家向來不看重這些虛禮，父親常說‘娶妻當(dāng)娶賢’，清辭姐姐的品德才學(xué)，哪家貴女比得上？”
婉兒的話像一顆定心丸，讓李瑾之紛亂的心緒安定了幾分。他望著天邊漸漸沉落的夕陽，鄭重地說：“不管如何，我都要向母親稟明心意。”
當(dāng)晚掌燈時分，李瑾之提著一盞琉璃燈，緩步走向母親的正房。廊下的燈籠在晚風(fēng)里輕輕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才輕叩房門。
“進來吧?！蔽輧?nèi)傳來李夫人溫和的聲音。
李瑾之推門而入，只見母親正坐在梳妝臺前卸釵環(huán)，銀燭的光暈在她鬢邊的珠花上流轉(zhuǎn)，映得她面容愈發(fā)慈和。他走上前接過侍女手中的玉梳，輕聲道：“母親，兒子替您梳發(fā)?！?/p>
李夫人笑著拍了拍他的手：“多大的人了，還像小時候那樣黏人。今日宴席累著了吧？看你眉宇間帶著倦色?！?/p>
“不累。”李瑾之拿起玉梳，輕輕梳理著母親的長發(fā)，指尖的動作溫柔而小心，“今日宴席上，母親覺得沈姑娘如何？”
李夫人何等通透，兒子突然提起沈清辭，語氣里又帶著別樣的鄭重，她心里便已有了幾分猜測。她望著鏡中兒子認真的側(cè)臉，緩緩道：“那位沈姑娘確實不錯，舉止嫻雅，談吐不俗，尤其是詩畫功夫，在閨閣女子中實屬難得。婉兒能交到這樣的朋友，是她的福氣?！?/p>
聽到母親的稱贊，李瑾之心里一暖，終于鼓起勇氣開口：“母親，兒子……心悅沈姑娘，想娶她為妻?！?/p>
玉梳微微一頓，李夫人從鏡中望著兒子，見他眼神堅定，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便放下了手中的珠釵，轉(zhuǎn)過身來認真地看著他：“瑾之，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沈姑娘雖是好姑娘，但她的家世……”
“兒子知道?！崩铊驍嗄赣H的話，語氣無比鄭重，“父親和母親一直希望我能與世家貴女聯(lián)姻，鞏固家族聲望，這些兒子都明白。可婚姻大事，終究要以心意相通為重?！彼肫鹕蚯遛o清澈的眼眸，想起她雖寄人籬下卻始終堅守的風(fēng)骨，聲音愈發(fā)懇切，“兒子見過許多貴家女子，她們或嬌縱任性，或工于心計，論相貌或許有比得上清辭的，但若論品德、才學(xué)、心性，她們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她?！?/p>
“清辭？”李夫人捕捉到兒子對沈清辭的昵稱，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你倒是叫得親近?！?/p>
李瑾之臉頰微紅，卻依舊堅持道：“母親，清辭雖是平民之女，可她家風(fēng)清正，父親原是江南秀才，教她知書達理；她雖寄人籬下，卻從未沾染半分市儈氣，反而心性堅韌，溫柔而不軟弱。這樣的女子，才是兒子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彼锨耙徊剑兆∧赣H的手，“兒子知道此事會讓您和父親為難，但兒子心意已決，非她不娶?！?/p>
李夫人靜靜地看著兒子，見他眼中滿是執(zhí)著與真誠，沒有半分少年人的沖動，便知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其實今日宴席上，她早已留意到沈清辭，那姑娘雖穿著半舊的襦裙，卻難掩一身清雅氣質(zhì)，待人接物溫和有禮，面對貴女們的提問從容不迫，尤其是她看向瑾之的眼神，雖帶著羞澀，卻藏不住真切的暖意。這樣的姑娘，確實配得上她的兒子。
她輕輕拍了拍李瑾之的手背，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性子隨你父親，認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語氣里雖有責(zé)備，眼底卻滿是慈愛，“罷了，婚姻之事本就該由心而定，門當(dāng)戶對固然重要，但夫妻同心更難得。只是此事關(guān)乎家族顏面，需得謹慎行事?！?/p>
李瑾之眼中瞬間燃起光亮：“母親您同意了？”
“我可沒說同意?！崩罘蛉肃凉值乜戳怂谎?，“總得先查查沈姑娘的家世品行，確認沒有不妥之處，才能與你父親商議。你且安心等待，母親會為你留意的?！?/p>
得到母親的允諾，李瑾之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他鄭重地向母親行了一禮：“多謝母親?！?/p>
李夫人看著兒子歡喜的模樣，笑著搖了搖頭，心里卻已開始盤算起來。她深知此事的分量，次日一早就喚來府中最得力的管事張嬤嬤，仔細叮囑道：“你去查查城西沈家的情況，就是那位寄居在叔父家的沈清辭姑娘，從她父親在世時查起，看看她家世如何、品行怎樣，有沒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牡胤?，?wù)必查得仔細些，卻不可驚動了人家?！?/p>
張嬤嬤跟隨李夫人多年，辦事素來穩(wěn)妥，當(dāng)即領(lǐng)命而去。接下來的幾日，她喬裝成賣針線的婦人，在沈清辭叔父家附近細細打聽，又托人尋訪了幾位認識沈家的江南舊友，將沈清辭的身世背景摸得一清二楚。
五日后，張嬤嬤將一份詳細的卷宗呈給李夫人。卷宗上寫明：沈清辭的父親沈硯之原是江南有名的秀才，為人清正耿直，尤擅書法，可惜五年前染疾去世；母親柳氏出身書香門第，性情溫婉賢淑，如今身體康健；沈清辭自幼隨父親讀書習(xí)字，十三歲便在江南詩會上嶄露頭角，父親去世后隨母親投奔長安叔父，雖寄人籬下卻從未懈怠學(xué)業(yè)，平日里幫著母親做針線活補貼家用，鄰里都夸她懂事孝順；更難得的是，她雖家境貧寒，卻從未沾染半分俗氣，有次叔父家的堂哥偷拿了她賣字畫的錢，她非但沒有哭鬧，反而耐心教導(dǎo)，足見心性純良。
“回夫人，”張嬤嬤恭敬地回話，“這沈姑娘家世雖不顯赫，卻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家。左鄰右舍都說她不僅模樣周正，性子更是難得的好，孝敬母親，尊敬長輩，連巷口賣花的老婆婆都?？渌纳颇??！?/p>
李夫人細細翻看卷宗，見上面字字句句都透著“清正”二字，臉上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她最看重的便是家風(fēng)品行，沈清辭雖是平民之女，卻有這般難得的風(fēng)骨與心性，實屬不易。她合上卷宗，對張嬤嬤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待張嬤嬤退下，李夫人獨自坐在窗前沉思。她想起兒子提起沈清辭時發(fā)亮的眼神，想起卷宗里描述的那些細節(jié)，心里已有了主意。傍晚時分，李老爺從衙門回來，李夫人便將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丈夫。
“門不當(dāng)戶不對，恐非良配。”李老爺起初有些猶豫，眉頭緊鎖，“咱們瑾之是長子，婚事關(guān)乎家族聲譽，若是娶了平民之女，怕是會被同僚恥笑?！?/p>
“老爺此言差矣?！崩罘蛉藴睾偷貏竦溃霸蹅兝罴译m有聲望，卻也不必拘泥于門第之見。那沈姑娘家世清白，品行端正，才學(xué)更是難得，瑾之對她一片真心，這樣的姑娘做咱們家的兒媳，有何不妥？”她將卷宗遞給丈夫，“您瞧瞧，這孩子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還能堅守本心，實屬難得。再說了，瑾之素來穩(wěn)重，若非真心愛慕，絕不會如此堅持?！?/p>
李老爺翻看卷宗，又聽夫人細細講述了沈清辭的種種事跡，眉頭漸漸舒展。他沉默半晌，終是嘆了口氣：“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既然瑾之認定了，這姑娘又確實不錯，便依你們吧。只是得選個合適的時機，正式提親才好?！?/p>
得到父母的應(yīng)允，李瑾之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將這個消息告訴沈清辭。還是李夫人攔住了他：“此事需得按規(guī)矩來，先讓媒人去提親，待雙方商定后再告知清辭姑娘，不可失了禮數(shù)。”
幾日后，李府請的媒人帶著聘禮來到沈清辭叔父家提親。沈硯禮夫婦接到消息時又驚又喜，連忙請媒人到正廳落座。當(dāng)聽到李府是來為大公子李瑾之求娶沈清辭時，沈清辭的母親柳氏激動得熱淚盈眶。
沈清辭正在里屋做針線活，當(dāng)叔父將提親的消息告訴她時，她整個人都愣住了。手里的繡花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清辭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心跳如擂鼓般急促。她想起廟會初見時李瑾之溫文爾雅的模樣，想起書坊暢談時他眼中的欣賞，想起宴席上他稱贊自己詩畫時的真誠，那些被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情愫，此刻竟如春日繁花般悄然綻放。原來，他對自己的心意，竟和自己對他的愛慕一樣深切。
沈清辭低下頭，指尖緊緊攥著衣角，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喜悅像溫暖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從未想過，像自己這樣寄人籬下的平民之女，竟能得到如此真摯的愛慕，能與心上人結(jié)為連理，這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福氣。
可轉(zhuǎn)念一想，她又忍不住蹙起眉頭。李府是長安望族，往來皆是權(quán)貴，自己不過是個平民之女，自幼在江南長大，對長安貴女的規(guī)矩禮儀一竅不通。今后嫁入李府，要面對的是各種貴人宴席，要學(xué)習(xí)繁復(fù)的規(guī)矩禮節(jié)，要處理大家族的人際關(guān)系，自己真的能適應(yīng)嗎？會不會因為舉止失當(dāng)而給李瑾之丟臉？會不會被那些貴家女眷輕視嘲笑？
“清辭，怎么了？”柳氏看出女兒的憂慮，輕聲問道。
沈清辭抬起頭，眼中帶著幾分不安：“母親，我……我怕自己配不上李公子，怕到了李家適應(yīng)不來?！?/p>
柳氏握住女兒的手，溫柔地說：“傻孩子，李家既誠心求娶，便不會嫌棄你。你有才有德，性情又好，到了李家只需真心待人，恪守本分，定會被善待的。再說，瑾之公子那般看重你，定會護著你的?！?/p>
叔父沈硯禮也在一旁勸道：“清辭放心，李夫人是出了名的寬厚人，婉兒姑娘又與你交好，她們定會幫襯你的。你自幼讀圣賢書，知書達理，那些禮儀規(guī)矩慢慢學(xué)便是，沒什么難的。”
聽著親人的勸慰，沈清辭心里的憂慮漸漸消散了些。她想起李瑾之清澈真誠的眼神，想起他說“你身上有太白的清雅，子美的堅韌”時的鄭重，心里又涌起一股勇氣。是啊，他既然認定了自己，自己又怎能因膽怯而退縮？
“女兒曉得了?！鄙蚯遛o深吸一口氣，“……一切讓長輩做主。”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媒人歡喜地告辭回府復(fù)命。正廳里的喜氣還未散去，幾人圍坐在一起，細細商議起這樁婚事。
“清辭，李家既是長安望族，提親的禮數(shù)定不會少，但咱們這邊也得按規(guī)矩準(zhǔn)備起來?！绷舷乳_了口，語氣里難掩激動，“你父親走得早，這些年委屈你了，如今能得瑾之公子這般看重，娘心里真是比什么都歡喜?！彼f著，又抹了抹眼角的淚。
沈硯禮在一旁點頭附和：“是啊，李家誠心求娶，咱們更要拿出誠意來。聘禮的回禮清單得好好擬一擬，既要合規(guī)矩，也不能失了體面。還有嫁妝的事，雖不用太過鋪張，但該有的體面不能少，叔父會幫你打理妥當(dāng)?！?/p>
沈清辭坐在一旁，指尖還殘留著攥緊衣角的微熱，聽著長輩的話，心里的暖意一點點蔓延開來。她輕聲道：“叔父、母親費心了，只是女兒……實在不懂這些規(guī)矩禮節(jié)?！?/p>
柳氏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傻孩子，有我們在呢。嫁妝的事我和你叔父會細細盤算，聘禮回什么、怎么回，都有老例可循，你不用操心。倒是你，趁著婚前這段日子，我找個懂規(guī)矩的嬤嬤來，教你些基本的禮儀，到了李家也能從容些。”
“嫂子說的是?！鄙虺幎Y接口道，“李家夫人寬厚，婉兒姑娘又親近你，但咱們自己先做好準(zhǔn)備總是好的。還有婚期，等李家那邊定了日子，咱們這邊就得開始籌備宴席，請哪些親友、備哪些物件，都得一一理順。”
沈清辭望著眼前為自己忙碌籌劃的長輩，眼眶微微發(fā)熱。這些日子藏在心底的情愫與不安，此刻都被這份踏實的暖意包裹著。她輕輕低下頭，聲音帶著幾分羞赧，卻無比堅定：“女兒沒什么主見，婚事上的一切安排，都聽叔父和母親的。你們覺得妥當(dāng)，便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