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如墨，雨勢比昨夜更添了幾分狂暴。
朝鼓低沉，穿透厚重雨幕，如同悶雷滾過天際。
宣室殿巍峨的朱漆大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一股比殿外更甚的濕冷與凝滯氣息撲面而來?？諝獬翋灥昧钊酥舷ⅲ旌现灳嫒紵慕购?、昂貴沉水香揮之不去的淡雅氣息，以及數(shù)十位匆匆趕來的重臣官袍上散發(fā)的、被雨水浸透的微腥潮氣。
蔣琬、費祎、向朗、張裔、向?qū)櫟裙呻胖荚缫寻雌分让C立兩廂。他們官袍下擺濕透，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每個人臉上都刻著徹夜難眠的沉重憂思與無法掩飾的疲憊。
當冕旒垂面、步伐沉穩(wěn)的王帆踏入大殿，踏上丹陛的那一刻，一種無形的、近乎令人窒息的威壓悄然彌漫開來。
那沉穩(wěn)的步伐中蘊含的力量、那透過旒珠縫隙隱約透出的冰寒目光，都如此陌生而沉重——群臣恍惚記起，上一次感受到如此迫人的沉寂，似乎還是……遙憶丞相當年奏對《出師表》，叩請北伐之時？但那時的凝重里多是聆聽與依賴，今日卻是噴薄欲出的決斷與掌控！ 這與眾不同的帝王氣象，瞬間讓所有熟悉他的老臣感到了巨大的陌生和驚悸。
“眾卿平身?！甭曇羝降瑓s如深潭古井，無波無瀾，迥異于過往朝會時的平淡甚至偶爾心不在焉。
“謝陛下?！北姵箭R應(yīng)，垂首肅立。目光卻不由自主，隱秘地在珠簾之后搜尋那熟悉的神態(tài)，只覺那沉穩(wěn)背后蟄伏的冰冷審視，令人生畏。
王帆的目光，落向掌管尚書臺機要文書、負責(zé)軍報接收整理的尚書仆射張裔身上。
“張卿?！眲⒍U的聲音不高，清晰地壓過殿內(nèi)所有細微聲響，“昨夜申時三刻抵都的八百里加急軍報，所陳要務(wù)為何？念?！?/p>
張裔聞聲出列，面色凝重如鐵，手中捧著一份顯然是剛收到不久、墨跡猶新的絹帛軍報簡牘，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地宣讀：
“臣諸葛亮頓首：渭水前線軍務(wù)如常，將士同仇。唯春雨連綿，山洪屢發(fā)，褒斜、陳倉棧道塌毀十數(shù)處，糧秣轉(zhuǎn)運受阻，數(shù)軍已告粟盡。臣雖嚴督疏浚，然工程浩大，非旬日可通。為穩(wěn)軍心，臣已令各營節(jié)食勻配，臣亦與士卒同食半額之粟。唯營中存糧，至多再支……七日。”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沉重，“另，臣近感風(fēng)寒，咳疾復(fù)發(fā)，然軍務(wù)緊要，不敢懈怠分毫?！藞笥韶┫嘈袪I參軍府簽發(fā)，加蓋丞相行營印信?！?/p>
死寂！
絕對的死寂！
“糧秣……至多七日？！丞相……與士卒同食半額？！” 此消息之慘烈，遠勝刀兵！ 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所有大臣的心臟！蔣琬猛地攥緊了笏板，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白！費祎倒吸一口冷氣，瞳孔急縮！向朗身軀晃了晃，蒼老的面龐血色盡褪，幾乎站立不穩(wěn)！張裔捧著軍報的手微微顫抖。冰冷的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寒冰，瞬間凍結(jié)了整座宣室殿！
殿內(nèi)空氣凝滯，落針可聞。
“竟是……艱危至此？！”太尉向朗嘶啞的聲音率先打破沉寂，帶著沉痛的絕望，“棧道毀損，糧運斷絕……丞相又……又抱恙若此……此……此天意乎？” 這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臣，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悲愴。
“陛下！”光祿大夫譙周搶步出列，聲音因恐懼而發(fā)顫，“糧盡七日，軍心必潰！此非人力可挽！臣……臣懇請陛下！速詔丞相，暫罷兵鋒，退守漢中，固守根本！ 待天時轉(zhuǎn)圜，糧道疏通，再圖進取不遲！” 退守！這是最保守也是最無力的選擇。
“萬萬不可！”大司農(nóng)楊儀急聲反對，臉上焦灼畢現(xiàn)，“戰(zhàn)線懸于敵境，倉促退卻，如斷臂求生！魏逆司馬懿狡詐如狐，豈會坐視我軍后撤？若其乘隙追擊，銜尾掩殺，恐……恐有全軍覆沒之危！然……然轉(zhuǎn)運之艱難，實非……” 他語塞了，現(xiàn)實的困境讓他無法提出任何有效的解決方案。
“丞相病體違和如此，尚在勉力支撐！”中領(lǐng)軍向?qū)檻n心如焚，聲音帶著急切，“何不……速遣中樞重臣，持天子節(jié)鉞，星夜馳援行營？一則總督糧道疏通，征發(fā)民夫，開山清淤！二則代天子慰軍，安撫將士，亦可……佐理軍務(wù)，稍分丞相辛勞！” 遣使分憂，似乎是折中之策。
爭論聲在壓抑中升高，皆圍繞著嚴峻的現(xiàn)實困境尋找對策，或消極退守，或祈求后勤奇跡，或建議派員分憂，但每一種方案都透露出面對絕境的無力感——誰都明白，支撐起蜀漢北伐希望的，唯有那個病弱而堅毅的身影！
“夠了。”
聲音不高，平靜得如同深潭不起微瀾。
但這簡單兩字，卻如同帶著千鈞之力的冰山轟然落下！瞬間碾碎了殿內(nèi)所有的嘈雜、議論、辯解！
整個宣室殿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目光聚焦在那冕旒之后隱約透出的冷硬輪廓上。
王帆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每一張煞白、焦灼、甚至隱含絕望的面孔。他將手掌重重按在冰涼的御案之上，那冰冷的觸感讓他心神更加凝定。
“諸卿良策，朕聽過了。”他的聲音重新平靜，但這平靜之下是凍土的冷硬，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清晰：
“固守？軍心已乏，糧秣何來？焉知固守非坐以待斃？”
“遣臣？何人能在丞相帳下，代丞相運籌帷幄？代丞相安穩(wěn)軍心？代丞相……支撐將傾之廈？！” 他目光猛地釘在欲再言的向朗臉上，老太尉被那目光刺得身形微頓。
“至于轉(zhuǎn)運艱難……”王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點的弧度，“朕豈不知蜀道之難？但糧秣斷絕，絕非天意，實乃人力！若傾國之資尚不能保三軍粒米，楊卿，卿負何責(zé)？”
最后一句質(zhì)問，讓大司農(nóng)楊儀臉色一白，惶恐垂首。
劉禪站起身。那沉重的袞服似乎并未壓彎他的脊梁，反而襯出一種孤峰般的峭拔。
“蜀漢存亡，懸于五丈原一線！丞相之安危，系于此；大軍之存續(xù)，系于此！” 他字字如磐石，“諸卿皆言，丞相鞠躬盡瘁，與士卒同甘苦，以致病體支離！”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如同炬火，帶著決絕的意志掃視群臣：
“朕！受先帝托孤，《出師表》中字字千鈞！若恩師病篤于外，士卒饑饉于野，為人君者安坐深宮，靜候捷敗之音？此非為君之道，亦非為人弟子之義！！” 聲音陡然斬釘截鐵：
“朕意已決！后日夜半啟程，晝夜兼程，親赴五丈原營中！”
親赴軍營？！如同驚雷再炸！
所有大臣徹底震住了！連剛才激動的向朗也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著御座上那個身影——這一刻，與記憶中那個每每猶豫不決、慣于詢問“相父以為如何”的少年天子，判若云泥！ 親臨前線？這豈止是擔(dān)當，更是前所未有的瘋狂！但這瘋狂的背后，是對丞相處境的痛切、對《出師表》承諾的堅守、對國家存亡孤注一擲的悲壯！那份不避萬險的決絕意志，竟壓得殿中一時無人能出聲反駁！
王帆不給任何喘息之機，開始部署：
“尚書令蔣琬！”
“……臣在！”蔣琬心神劇震，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出列。
“朕離宮期間，以你代攝尚書臺全權(quán)！政令軍書，緊要者急遞行營！除謀逆危國之事，你可自斷！” 將一國中樞托付于此，信任如山！
蔣琬臉色幾變，迎著那雙冰冷卻蘊含無限信任的眼眸，一股沉甸甸的責(zé)任與悲壯感油然而生，他俯身，聲音低沉而堅定：“臣……遵旨！敢不盡忠竭智，以死……報國恩！安社稷！”
“費祎！”
“臣在！”
“擢卿即刻總理天下糧秣轉(zhuǎn)運！命各郡府庫盡開！強征民夫船馬，疏通道路河道！遇棧毀處，立發(fā)士卒清淤排險！遇水湍急處，不惜船只勞損！所有糧秣輜重，務(wù)必不計代價，晝夜兼程輸往前線！若再延遲，汝與諸轉(zhuǎn)運使一并問責(zé)！”
“臣領(lǐng)旨！”費祎深感重壓如山，肅然領(lǐng)命。
“向?qū)櫍 ?/p>
“末將在！”
“點羽林精騎一千二百！輕裝簡行，北校場待命！取陳倉棧道晝夜疾行！七日之內(nèi)，抵五丈原營中！沿途驛亭備足草料精豆！汝為前鋒開道，遇山開路，遇水搭橋，兵戈斷阻！若違時限，唯爾是問！”
“末將遵命！萬死……不辭！”向?qū)櫵宦晳?yīng)道，眼中燃著赴湯蹈火的熾焰。
一連串清晰、冷酷、精準如軍令般的旨意下達，不留一絲拖延推諉的余地。群臣在這鐵石般的意志與極致的現(xiàn)實壓力下，被強行整合起來，整個宣室殿只剩下一種被驚駭、震撼與緊迫感籠罩的死寂服從。
就在最后一道軍令的余音即將消散于殿頂?shù)膭x那——
“報——！?。 ?一聲凄厲如梟啼、混雜著無盡驚惶與絕望的嘶嚎，自殿外廊廡盡頭猛地炸響！腳步聲瘋狂而凌亂，伴隨著衛(wèi)士驚愕的呵斥和兵器碰撞的刺耳摩擦！
“緊急軍情——?。?！五丈原……八百里加急——?。。 ?/p>
一個渾身被泥漿覆蓋、狀如泥塑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撞倒了阻攔的殿門衛(wèi)士，狼狽不堪地撲跌在宣室殿巨大門檻之外！一面被泥水浸透、裹著殘破朱漆封泥的驲傳銅符，“當啷”一聲從他顫抖脫力的泥手中滑落，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御殿金磚之上！
大殿之內(nèi)。
所有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徹底斷絕！
殿外狂暴的雨聲亦如潮水般驟然消失！
王帆的心臟如同被巨鉗攫住，狂跳著向深淵疾墜！昨夜風(fēng)雨中那份揮之不去的不安預(yù)感，此刻化作了冰冷的實體，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銅符砸地的聲響，仿佛砸在他的心口！
那枚被泥漿層層包裹、沾著干涸血漬的銅符，被那力竭的傳令兵死死抓在手中，高高舉過頭頂，顫抖地指向陰沉的天穹！
五丈原……丞相……！
就在這天地為之失聲的一刻——
“喀嚓——！??！”一道撕裂了整個晦暗天幕的慘白閃電，直劈宮檐鴟吻！緊隨其后——
“轟隆——！??！”
仿佛九天沉雷在宣室殿的廡殿頂炸開！那恐怖的聲浪沖擊著每一根梁柱，震得殿宇嗡嗡作響，震得階下所有重臣肝膽俱裂，幾欲癱軟。
這已不再是催人心志的陰雨，而是足以撕碎天地的毀滅前奏！渭水五丈原的帷幕，在驚雷撕裂的雨暴轟鳴中，轟然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