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都北門洞開,羽林鐵騎如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閃電沖出。雨箭密集地抽打在冰冷的鐵甲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噼啪”聲,匯成渾濁的水流,順著甲葉縫隙淌下,浸透了內(nèi)襯的皮襖,帶來刺骨的、仿佛能凍結(jié)骨髓的寒意。
王帆身披特制的輕便皮甲,外罩玄色貂裘,策馬奔馳在隊伍中段。束發(fā)的精鐵護額下,雨水順著額角滑落,模糊了視線。他緊抿著唇,下頜繃得如同刀削,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
他緊握韁繩的手心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駕馭這匹高大健碩的河西駿馬,在如此狂暴的雨勢和泥濘中疾馳,對靈魂是“王帆”的他而言,是巨大的挑戰(zhàn)。
初時,他感覺身體僵硬,與馬匹起伏的節(jié)奏難以協(xié)調(diào),顛簸得幾乎要脫韁而出,只能死死夾緊馬腹,依靠本能維持平衡。然而,隨著奔馳,一股源自這具身體深處的、近乎本能的肌肉記憶悄然蘇醒——那是劉禪過往無數(shù)次宮廷騎射訓(xùn)練留下的印記。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感逐漸增強,對馬匹韻律的感知開始熟悉,那份生澀與僵硬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危機逼迫下強行融合的、略顯生疏卻漸趨穩(wěn)定的駕馭感。這并非游刃有余,而是在求生意志和身體本能雙重驅(qū)動下的強行適應(yīng),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后的本能掙扎。
“加速!再快!”他猛地一夾馬腹,嘶聲吼道。座下駿馬噴著粗重的白氣,奮力在泥沼中掙扎前行。
“陛下!雨勢太大!棧道濕滑!恐……”身旁護衛(wèi)的羽林郎將嘶聲勸阻,話音未落,前方傳來一陣驚呼!
“咔嚓——!嘩啦——!”
一段本就因山洪沖刷而搖搖欲墜的棧道懸木,在暴雨的持續(xù)侵蝕和沉重馬蹄的踩踏下,終于不堪重負,轟然斷裂!連人帶馬,數(shù)名沖在最前的羽林騎士慘叫著,隨著斷裂的木板和碎石,墜入下方深不見底、濁浪翻騰的幽暗峽谷!凄厲的慘嚎瞬間被洶涌的水聲吞沒!
隊伍驟然一滯!一股冰冷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無聲地在沉默的隊伍中蔓延開來!
“陛下!棧道損毀!前路斷絕!”前鋒斥候連滾帶爬奔回。
王帆勒住馬韁,目光如電掃向前方。在昏天黑地的雨幕中,那段棧道如同被巨獸啃噬,留下一個猙獰的豁口,下方是咆哮的澗水,對岸是濕滑陡峭、被雨水沖刷得裸露著猙獰巖石的絕壁!
“向?qū)櫍 眲⒍U的聲音如同炸雷,壓過風(fēng)雨!
“末將在!”渾身泥漿、甲胄濕透的向?qū)櫜唏R奔至,臉上混雜著雨水、泥污和凝重。
“遇山開路,遇水搭橋!軍令如山!”王帆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半個時辰!給朕清出一條路來!”
“諾!”向?qū)櫝谅晳?yīng)道,眼神銳利如鷹隼,猛地拔出環(huán)首刀,“羽林軍!下馬!伐木!架橋!畏縮不前者——軍法從事!”他率先跳下戰(zhàn)馬,沖向路旁被雨水浸泡得濕滑的林木。
“諾!”低沉而整齊的應(yīng)和聲響起。羽林銳士沉默而迅速地滾鞍下馬!刀劈斧砍之聲在風(fēng)雨中沉悶地響起!粗壯的樹干在利刃下呻吟著倒下!繩索在泥水中拖拽!沉重的原木被數(shù)十名壯漢肩扛手抬,吼叫著推向那斷崖深淵!泥漿裹身,雨水如注,不斷有人腳下打滑,重重摔倒在泥濘中,又掙扎著爬起!鮮血混著泥水從磨破的手掌、肩頭滲出,無人顧惜!這是一場與時間、與天災(zāi)、與死神賽跑的搏命!那“半個時辰”的軍令,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Γ?/p>
王帆立于斷崖邊緣,玄色貂裘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死死盯著那在風(fēng)雨飄搖中、由血肉之軀和粗糲原木一寸寸向?qū)Π堆由斓暮喡皹蛄骸保讣咨钌钕萑胝菩?。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凌遲般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相父……您一定要……撐??!
時間在暴雨與沉悶的勞作聲中艱難爬行。
終于!
“橋成——!”向?qū)櫵粏〉穆曇舸┩赣昴?!一座由巨木捆扎、繩索固定的簡陋浮橋,顫巍巍地橫跨在濁浪翻騰的深淵之上!
“過橋!快!”王帆沒有絲毫猶豫,一馬當先,踏上那濕滑搖晃、吱呀作響的橋面!戰(zhàn)馬在橋頭驚恐地嘶鳴,被他狠狠一鞭抽在臀股,強行驅(qū)策!橋身在沉重的馬蹄下劇烈晃動,仿佛隨時會解體!
下方是吞噬一切的咆哮澗水!他緊握韁繩,目光死死盯著對岸,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令人眩暈的深淵!身后,羽林騎士們咬緊牙關(guān),緊隨其后,戰(zhàn)馬在濕滑的木板上驚恐踏步,鐵蹄與木頭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不斷有碎石和泥塊從橋邊滾落,墜入深澗!
當最后一騎驚魂未定地踏上對岸堅實的土地,身后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那承載了千余鐵騎性命的浮橋,終于在一陣劇烈的搖晃后,徹底崩塌,巨大的原木和斷裂的繩索被洶涌的澗水瞬間吞沒,消失無蹤!
無人回頭。無人言語。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雨水沖刷甲胄的聲音。
“上馬!繼續(xù)前進!”王帆的聲音嘶啞低沉。他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泥漿,再次策動疲憊的戰(zhàn)馬,沖入更加狂暴的雨幕之中。身后,是沉默如鐵、渾身泥濘、眼神中只剩下疲憊與執(zhí)拗的羽林鐵流。
晝夜兼程。驛站簡陋的屋檐下,匆匆吞咽幾口冰冷的干糧肉脯,灌下幾口渾濁的雨水,便再次跨上同樣疲憊不堪、口鼻噴著白沫的戰(zhàn)馬。
沿途驛站早已接到嚴令,備足了上好的草料和精豆,但連續(xù)數(shù)日的暴雨沖刷,道路泥濘不堪,棧道多處被山洪沖毀,泥石流堵塞官道。每一次受阻,都意味著向?qū)櫬暑I(lǐng)的前鋒必須化身工兵,用刀劍劈開荊棘,用血肉之軀搬運巨石,在懸崖峭壁間開辟通路。
羽林軍士的皮甲早已被泥漿和汗水浸透,磨破的肩頭滲出血水,與泥污混合,結(jié)成暗紅的硬痂。戰(zhàn)馬的蹄鐵磨損嚴重,在濕滑的山路上不時打滑,嘶鳴聲中帶著痛苦。不斷有戰(zhàn)馬力竭倒斃在路邊,騎士只能含淚舍棄,徒步跟上隊伍。人數(shù)在無聲無息地減少,但前進的速度,卻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意志強行維持著!
第六日,黃昏。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如鉛。連續(xù)數(shù)日的暴雨將秦嶺山麓浸泡得如同巨大的沼澤。斥候飛馬來報:前方三十里,便是褒斜棧道最為險峻的“百丈崖”路段!昨夜山洪再次暴發(fā),棧道徹底崩塌,官道被泥石流掩埋百丈有余!而此處,距離五丈原大營,尚有近兩百里!
“百丈崖……棧道崩塌……”王帆的心猛地一沉!這幾乎是通往五丈原的最后一道天塹!繞行?至少需多耗費三日!三日?!相父……還能撐三日嗎?!那嘔血昏迷的軍報如同鬼魅般在腦海中閃現(xiàn)!
“陛下!棧道盡毀!泥深過腰!人馬……恐難通行!”斥候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絕望。
王帆勒住馬韁,目光掃過身后這支疲憊不堪、減員近兩成的隊伍。每一張沾滿泥污的臉上都寫滿了極度的疲憊,眼神深處是近乎麻木的堅韌,被軍令和皇帝意志強行驅(qū)動著。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泥土腥氣和草木腐爛味道的濕冷空氣直灌肺腑。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那柄寒光四射的環(huán)首戰(zhàn)刀!刀鋒指向那被泥石流和斷木殘骸堵塞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山谷!
“羽林軍!”劉禪的聲音因疲憊和嘶吼而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沉重,在山谷間回蕩:
“前路已斷!天塹在前!繞行需三日!三日!”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急迫,“丞相嘔血昏迷!三軍糧秣將盡!魏狗蠢蠢欲動!社稷存亡,懸于一線!朕等不起三日!蜀漢……等不起三日!!”
他目光如炬,掃過每一雙疲憊卻驟然凝聚起決絕光芒的眼睛:
“此路不通,朕便踏出一條血路!傳朕令:”
“所有人!下馬!卸甲!!”
“棄除所有非必需輜重!只攜弓弩刀盾??!”
“以朕為前驅(qū)!人負圓木沙袋!填壑!鋪路!!”
“今夜子時之前——必須打通此路??!”
“違令者、畏縮者、延誤者——皆軍法從事!”
“諾——?。?!”
一千余聲低沉卻如同悶雷般的應(yīng)諾,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悍然撕裂了秦嶺山麓的沉寂!
沒有震天的嘶吼,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迅速的行動!
。。。。。。
王帆感覺肺葉如同火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冰冷的泥漿包裹著雙腿,刺骨的寒意幾乎凍結(jié)了血液。肩上的巨木重逾千鈞,壓得他脊椎幾乎斷裂。但他咬緊牙關(guān),目光死死盯著前方那堵路的泥石,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打通它!沖過去!
夜色悄然降臨?;鸢言陲L(fēng)雨中艱難點燃,昏黃的光在泥濘的人影和堆積的圓木沙袋上跳躍。一條由血肉之軀和簡陋材料強行鋪就的、在泥石流和斷崖間蜿蜒向上的“道路”,在無數(shù)次的跌倒、爬起、無聲的犧牲中,正一寸寸、一尺尺地向前延伸!它簡陋、濕滑、搖搖欲墜,卻承載著整個蜀漢最后的希望,頑強地刺向那黑暗的、未知的五丈原!
就在他奮力將圓木推向一處剛被清開的缺口時——
毫無征兆地!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如同無形的冰錐,猛地刺入他的心臟!
“呃——!”王帆悶哼一聲,身形驟然一晃!肩上的圓木差點脫手滑落!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恐慌與心悸感瞬間攫住了他!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了他的心臟,用力擠壓!那感覺如此真實,如此強烈,以至于他瞬間停止了動作,僵立在冰冷的泥沼之中!
怎么了?!
他猛地抬頭,望向那依舊被黑暗籠罩、遙不可及的北方天際!目光穿透重重雨幕,仿佛要刺破那無邊的黑暗,直抵五丈原!
相父……?!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冰冷而沉重,如同鉛塊般狠狠砸在他的心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那感覺……仿佛有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正在急速流逝!正在……離他而去!
“陛下?!”身旁的向?qū)櫜煊X到異樣,急忙扶住他搖晃的身形,聲音帶著驚疑。
王帆沒有回答。他死死按住劇烈起伏的胸膛,試圖壓下那幾乎讓他窒息的心悸。昨夜宣室殿中那份染血的軍報、驛卒絕望的嘶吼、那撕裂天地的驚雷……所有不祥的畫面瞬間涌入腦海,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細微的痛楚傳遞著真實。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嘶聲吼道:“繼續(xù)!快!打通它!!”
吼聲在風(fēng)雨中顯得有些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不再理會那錐心的悸動,再次扛起圓木,如同瘋魔般撲向那堵路的泥石!動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不顧一切!
周圍的羽林軍士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所懾,沉默地加快了動作,沉重的喘息和木石碰撞聲在雨夜中更加急促。
然而,就在王帆奮力將圓木砸向一塊巨石的剎那——
“轟隆——?。?!”
震徹寰宇的滾雷,仿佛就在眾人頭頂炸開!那恐怖的聲浪摧枯拉朽!震得山崖簌簌顫抖!震得堆積的泥石簌簌滾落!震得每一個人耳中一片空白,肝膽俱裂!
這已不再是催人心志的陰雨,而是裹挾著未知兇兆、足以碾碎一切希望的末世狂瀾!
王帆在那驚雷炸響的瞬間,心臟仿佛被那聲浪狠狠擊中,猛地一縮!那冰冷的心悸感再次洶涌而至,比之前更加猛烈!他死死盯著閃電劈落的方向——那正是五丈原所在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