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連綿的營火在風(fēng)中搖曳掙扎,整個營地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之中。
子時剛過,丑時未至。中軍大帳深處,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帳內(nèi)僅點著幾盞青銅油燈,昏黃的光線勉強驅(qū)散一隅黑暗,卻更襯得帳內(nèi)陰影深重。濃烈的草藥味混合著血腥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矮榻之上,諸葛亮身形清瘦得驚人,裹在厚重的錦被之中,面色蠟黃如金紙,眼窩深陷,顴骨高聳。他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難以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劇咳,嘴角不斷有暗紅的血沫溢出,被侍立榻旁的親隨參軍用溫?zé)岬牟冀磔p輕拭去。連日風(fēng)寒咳喘,加之嘔心瀝血操勞軍務(wù),尤其是得知褒斜、子午棧道多處坍塌、糧秣轉(zhuǎn)運幾近斷絕、營中存糧僅支十日的噩耗后,憂憤交加,病勢急劇惡化,已至難以視事的地步。此刻,他雙目緊閉,眉頭緊鎖,仿佛在昏沉中仍與病魔和國事艱難搏斗。
“咳咳……咳……呃……”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喘,諸葛亮身體猛地弓起,如同離水的魚般掙扎,大口大口的暗紅鮮血噴濺在錦被之上!他死死攥緊榻沿,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白,青筋虬結(jié)。
“丞相!丞相!”參軍馬岱駭?shù)没觑w天外,聲音帶著哭腔,急忙上前攙扶,用布巾死死捂住那不斷涌血的嘴角。
諸葛亮艱難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他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帳內(nèi)憂心忡忡的參軍楊儀、馬岱等人,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與不甘在眼底深處閃過。棧道斷絕……糧秣告罄……難道……真要功虧一簣?
帳簾猛地被掀開!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灌入,吹得燈焰瘋狂搖曳!
“報——?。?!”一名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傳令兵連滾爬撲入帳中,聲音嘶啞絕望,“丞相!魏軍……魏軍夜襲左營!攻勢兇猛!姜將軍……姜將軍率部死戰(zhàn)!然……然司馬懿親督中軍壓上!左營……恐難久支!”
“什么?!”諸葛亮身體猛地一震!渾濁的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左營乃大營側(cè)翼屏障,若失,司馬懿可直插中軍!糧道斷絕,軍心本已不穩(wěn),此危局無異于雪上加霜!
“咳咳咳……呃!”極度的驚怒與憂憤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爆發(fā)!諸葛亮猛地挺起身,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大口大口的鮮血如同泉涌般噴出!他指著帳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因劇烈的喘息和咳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急火攻心!一股腥甜直沖喉頭!
“丞相!丞相息怒!保重身體??!”楊儀、馬岱等參軍駭?shù)妹鏌o人色,撲上前死死按住掙扎的丞相。
諸葛亮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抽搐了幾下,隨即軟倒在榻上,氣息微弱,陷入深度昏迷!嘴角的鮮血仍在不斷滲出!
“丞相——?。?!”帳內(nèi)瞬間一片大亂!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中軍即將陷入混亂的危急時刻——
轅門方向,猛地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喧嘩!金鼓交鳴!人喊馬嘶!仿佛有千軍萬馬驟然沖破營門!
“報——?。?!”一名渾身泥濘、幾乎看不出人形的羽林軍校尉,連滾爬沖入轅門,嘶聲力竭地狂吼:“陛……陛下駕到——?。?!羽林軍……護駕……抵營——!??!”
這聲嘶吼,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死寂的五丈原營地上空!
中軍帳內(nèi),所有人瞬間僵??!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覷!陛下?!怎么可能?!棧道斷絕……他如何能來?!
“轟——!”
沉重的帳簾被粗暴地撞開!一個身影裹挾著凜冽的寒風(fēng)和濃重的血腥、泥腥氣,如同炮彈般沖了進來!
是劉禪!不,此刻的他,更像是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修羅!
王帆渾身泥漿血污,玄色貂裘早已破爛不堪,被泥水和暗紅的血漬浸透,緊貼在身上。束發(fā)的精鐵護額歪斜,幾縷被血汗浸透的亂發(fā)黏在額角。臉上布滿泥污和干涸的血跡,唯有一雙眼睛,布滿血絲,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肺葉火燒般的灼痛,胸膛如同風(fēng)箱般劇烈起伏。連續(xù)七晝夜不眠不休的亡命奔襲,強行穿越暴雨、泥石流、崩塌的棧道,早已耗盡了他和羽林軍最后一絲體力。一千二百騎,抵達五丈原營門時,僅剩不足八百!人人帶傷,戰(zhàn)馬倒斃殆盡!
他幾乎是憑著最后一口氣,靠著向?qū)櫤陀H衛(wèi)的死命攙扶,才沖到了這中軍帳前!
沖入帳內(nèi)的瞬間,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草藥味和血腥氣撲面而來!王帆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鎖定了矮榻上那個形銷骨立、氣息奄奄、嘴角染血的身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攫??!昨夜在百丈崖那冰冷徹骨的心悸預(yù)感,此刻化作了殘酷的實體,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果然……還是晚了嗎?!相父!
巨大的歷史真實感與荒謬感交織在一起,讓他頭暈?zāi)垦#?/p>
諸葛亮!諸葛孔明!
那個在泛黃史冊中鞠躬盡瘁、在千年傳說里算無遺策、在他王帆孤獨的學(xué)術(shù)生涯中被奉若精神圖騰的千古奇才!
那個支撐著他對“忠誠”、“智慧”、“擔(dān)當(dāng)”所有理解的終極偶像!此刻,竟如此真實地、如此脆弱地躺在他面前!蠟黃的面容,深陷的眼窩,刺目的血漬……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相父……”一個微弱的、帶著濃重哽咽的詞語,不受控制地沖出王帆的唇縫。這并非刻意為之,而是這具身體原主——劉禪——那深入骨髓的依賴與恐懼,在巨大刺激下如同本能般爆發(fā)!那份融合記憶中關(guān)于《出師表》的每一次誦讀、每一次深夜凝視那份帛書時的復(fù)雜情緒——敬畏、愧疚、依賴以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負擔(dān)感——如同滾燙的巖漿,猛烈涌入王帆心中!
然而,這聲呼喚出口的瞬間,一股強烈的、源自王帆靈魂深處的陌生感與恐慌驟然襲來!
我是王帆!一個在福利院長大、無父無母、從未真正體會過何為“父愛”的孤兒!一個只能從故紙堆里旁觀歷史悲歡的局外人!眼前這個人……是歷史!是偶像!他承載著劉禪如山的依賴與整個蜀漢的期望!可“相父”這個稱謂背后那份沉甸甸的、帶著血淚的期許與責(zé)任……我……我真的能承受嗎?我懂什么是“為父為師”?我配得上這份重托嗎?這份陌生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情感連接,讓我本能地感到恐慌!我怕!我怕辜負他!我怕?lián)黄疬@千鈞重擔(dān)!
冷靜!分析!歷史節(jié)點!丞相病逝于八月!此刻是三月!還有時間!棧道通了!糧草在運!我能改變什么?!我必須改變什么!但……我該怎么做?像劉禪一樣依賴他?還是……像一個真正的皇帝一樣,成為他的依靠?這陌生的角色……我該如何扮演?!
兩種力量在他腦中瘋狂撕扯!劉禪的記憶帶來的是面對“相父”病危時巨大的無助感和本能依賴;而王帆的自我卻在恐懼與責(zé)任感的驅(qū)使下,拼命掙扎著想要找到一種屬于自己的、主動擔(dān)當(dāng)?shù)姆绞健?/p>
這并非拒絕責(zé)任,而是對如何有效承擔(dān)責(zé)任的極度迷茫與恐慌!那份亡命馳援的決心是真的!那份對丞相病危的錐心之痛是真的!但此刻直面這殘酷現(xiàn)實,面對這具承載著整個帝國希望的脆弱軀體,那份深植于孤兒靈魂的、對“被拋棄”和“無法勝任”的原始恐懼,被徹底引爆了!
“相父……相父……” 那呼喚聲再次不受控制地沖出喉嚨,聲音顫抖,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深沉的恐懼。
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記憶本能,而是兩種身份、兩種情感在巨大沖擊下強行融合的痛苦吶喊!是王帆的靈魂在劉禪的記憶洪流中溺水般的掙扎!是他對歷史偶像瀕死的巨大恐慌!是他對自身能力極限的深刻恐懼!是他對“孤兒”宿命無力感的憤怒!更是……一種被強行喚醒的、對“父親或師長”般存在的深切渴望與……害怕失去的極致痛楚!
“相父——?。?!”
一聲撕心裂肺、飽含極致悲慟、恐慌與不甘的嘶吼,猛地從王帆胸腔中炸裂而出!他猛地掙脫向?qū)櫟臄v扶,踉蹌著撲向矮榻!這一刻,身份的壁壘被徹底沖垮!學(xué)者的冷靜被巨大的情感洪流碾碎!孤兒的防御在歷史偶像的轟然將傾面前土崩瓦解!恐懼依然存在,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那份不惜一切也要抓住希望、扭轉(zhuǎn)乾坤的決絕!他不再是旁觀者王帆,也不再是只會依賴的傀儡皇帝劉禪!他是被命運拋到這絕境前線的、承載著雙重靈魂與萬鈞重擔(dān)的——蜀漢君主!他必須站出來!他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哪怕只是為了對得起眼前這個人,對得起自己亡命奔襲的代價,對得起……那聲從心底喊出的“相父”!
“陛下?!”帳內(nèi)所有人駭然失色!楊儀、馬岱等參軍將領(lǐng),以及侍立的親衛(wèi),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出現(xiàn)和那聲飽含絕望的稱呼徹底震懵!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狼狽、如此瘋狂、如此……陌生的皇帝!
諸葛亮似乎被那聲嘶吼和帳內(nèi)的混亂驚動。他極其艱難地、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在帳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艱難地聚焦,終于落在了那個撲在榻前、渾身泥血的身影上。
“陛……下……?”一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從諸葛亮干裂滲血的唇縫中艱難擠出。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隨即,那茫然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取代——是驚愕?是痛惜?是難以言喻的愧疚?還是……一絲難以察覺的、如釋重負般的微弱光芒?
他認出了眼前的人。盡管面目全非,盡管狼狽不堪,但那眼神深處燃燒的火焰,那份不顧一切的決絕與痛切,是屬于那個他一手教導(dǎo)、寄予厚望,卻又始終憂心忡忡的年輕皇帝——劉禪!阿斗!他……竟然真的……來了?!在這絕境之中,親赴險地?!棧道斷絕……他是如何……?
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那雙布滿血絲、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時,一股強烈的陌生感瞬間攫住了他!這……這真的是那個在深宮中長大、遇事常顯優(yōu)柔、慣于垂詢“相父之意若何”的阿斗嗎?這眼神中的銳利、決絕,甚至……一絲冰冷的殺伐之氣,如此陌生!如此……令人心悸!
這突如其來的、近乎脫胎換骨的轉(zhuǎn)變,讓諸葛亮在病痛的混沌中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與……隱隱的不安。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病榻沉疴之際,已經(jīng)悄然改變,超出了他的掌控。
“相父!相父!學(xué)生……學(xué)生來了!學(xué)生來了!”王帆死死抓住諸葛亮那只冰冷枯槁的手,入手處一片冰涼刺骨,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那冰冷的觸感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讓他渾身劇顫!巨大的悲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強行維持的帝王威儀!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泥血,洶涌而出!“棧道斷了……學(xué)生……帶人填平了!糧草……糧草很快就能運到!相父!您看看學(xué)生!看看學(xué)生??!”他語無倫次,緊緊攥著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傳遞過去。
諸葛亮的目光艱難地移動著,落在王帆臉上,又緩緩移向他身后泥血滿身、甲胄殘破卻眼神銳利的向?qū)?,以及帳外隱約傳來的羽林軍疲憊卻肅殺的喘息聲。那渾濁的眼底,翻涌著無盡的疲憊、深沉的不甘,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悲憫的溫柔和……難以置信的震動。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微弱的氣流聲,伴隨著更劇烈的咳喘,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涌出。
“丞……相……”姜維的聲音在帳門口響起,這位年輕的征西將軍甲胄染血,顯然剛從激戰(zhàn)的左營趕來,臉上混雜著血污、汗水和難以掩飾的震驚與激動,“陛下……陛下星夜兼程,鑿穿百丈崖泥石流,七日……僅七日!便抵大營!羽林軍……折損近半……”他語不成調(diào),深深垂首。
諸葛亮的目光猛地一顫!鑿穿百丈崖?!七日?!羽林折損近半?!這……這簡直是……奇跡!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震撼交織的情緒,沖擊著他油盡燈枯的心神。
他看著眼前這個泥血模糊、眼神卻燃燒著瘋狂執(zhí)念的年輕皇帝,那強烈的陌生感再次涌上心頭。這絕非他熟悉的那個阿斗!那份《出師表》所承載的期許與責(zé)任,究竟在這個曾被世人詬病的弟子心中,點燃了怎樣不滅的火焰?又……催生出了怎樣一個陌生的、令他既感震動又隱隱憂懼的君王?
他再次試圖開口??蓍碌氖种冈谕醴o握的手掌中,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王帆立刻俯下身,將耳朵貼近諸葛亮的唇邊。
“……左……營……”諸葛亮的聲音微弱如同游絲,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司……馬……懿……如……何……?”他的眼中閃爍著最后一絲急切的光芒。
“丞相!”姜維立刻上前一步,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決然,“魏狗攻勢雖猛!然左營將士死戰(zhàn)不退!末將已令各部依托營壘,層層阻擊!司馬懿……一時難越雷池!然……然其兵力雄厚,久戰(zhàn)恐……恐……”
諸葛亮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隨即被更深的疲憊淹沒。他緩緩閉上雙眼,似乎連支撐眼皮的力氣都已耗盡。
帳內(nèi)再次陷入壓抑的沉默。左營告急!丞相病危!中軍無主!危機如同懸頂之劍!